第四卷
第八十四章 箭在弦上
位於臨灣的某一處普通住宅小區, 小區的大鐵門半敞出一個角度, 不窄卻也不夠寬,半個車頭都擠不進去。看門大爺一動不動坐在傳達室裡, 腦袋猛地往下一墜, 再一墜, 與瞌睡展開幾番頑強的鬥爭之後破罐破摔地墮入夢鄉,把準備駕車進來的租戶晾在門外。
車內坐的人摘下墨鏡, 泛白的眼圈更襯托出眼球上疲憊的紅絲, 其實跟看門大爺一樣的困乏,連軸轉了二十幾個小時, 都還沒沾枕頭。
薛謙從巒城回去後, 從機場馬不停蹄直奔市局, 向上級匯報工作向下級佈置任務,忙完了才終於回家。他一手撐腮,跟那位打瞌睡的大爺隔窗對望了一會兒,按了一下喇叭, 那大爺竟然還叫不醒了!薛隊長沒忍心再按第二下喇叭, 自己下車去把鐵門推開, 再拖著疲憊的步伐坐回車中,緩緩駛入小區。
有位少爺的慰問電這時打進來,看這時辰,應該是上了鬧鐘掐著點來的。梁有暉問:「薛哥,到家了?」
薛謙直接癱在駕駛位上:「嗯……」
梁有暉:「累吧?改天你有空,約你騎馬, 就在臨灣紅場旁邊的馬場!」
薛謙的聲音聽起來像哼哼:「嗯……沒空……」
這樣的薛警官,梁大少還沒有聽過,極度困乏並且帶著輕微感冒的齉齉的鼻音,聽起來特別性感,就像清晨事畢在被窩裡賴床不起的男人的聲音。
梁有暉自作主張地訂下約會:「哥,那我週末去你單位門口接你!」
薛謙微微蹙眉:「騎什麼馬?……我現在騎誰都騎不動……累斃了……我沒有騎馬裝備……」
梁有暉拍響著馬屁湊上來:「頭盔馬甲馬褲馬靴手套護腿護膝我給你買了,快遞到你家,今天應當到了,你瞅見郵包了嗎?」
薛謙猛地掀開沉重眼皮:「啊?」
薛謙上樓,對著自家門口繼續講電話:「哪有快遞啊,沒有。」
梁有暉詫異道:「明明應當寄到了!」
薛謙:「我操,你小子買的多少錢東西?」
梁有暉:「三萬多吧。」
薛謙炸毛:「買了三萬多你他媽就這樣寄包裹你以為你買皮皮蝦你買辣條呢你傻啊?老子忒麼以後不干刑警了,我專職給你們家送快遞!」
少爺的愛心郵包不見蹤影。
薛謙特心疼地罵著梁有暉糟蹋錢,順手掏鑰匙打開家門。客廳飯桌上竟然還擱著他出差前吃剩的盒飯,這都長毛生蛆了吧?
薛謙把飯盒和一桌狼藉用報紙包了,甩進垃圾桶,單身漢的糙日子也是過夠了。
這是他租住的一室一廳,以前和對像同居,分手之後對方的東西一夜搬空,立刻就讓他這區區一室一廳都顯得空蕩蕩的,家徒四壁,沒有一絲活氣。之前他還吐槽凌先生的瀚海樓別墅像一座停屍房,其實凌河購買的那棟民國小樓價值不菲,很有派頭,真正像停屍房的是他這間廉價租房,每天接納他這具行屍走肉。
他平時都不願意回家,回家就是睡個囫圇覺。感情不順,就只能用打雞血一般不間斷的投入工作來麻痺情緒,為平淡的日常生活生拉硬扯地扯出幾分人生樂趣和追求,趁著年輕能幹,多掙點兒加班津貼,多撈幾張勞模錦旗。除了破案,人生沒啥追求。
一走神的工夫,梁有暉又開始胡扯。薛謙忍不住溫柔了一句:「有暉,以後別送東西,這屬於收受嫌疑人賄賂,不准送了。」
梁有暉的話音彷彿能在手機屏幕中擺出一個冒著粉泡的萌物造型:「如果是男朋友送的,這就不叫收受賄賂,這叫愛的奉獻!」
薛謙無聲地笑了,心思有些感動和發軟。
薛謙進了臥室都懶得脫褲子,一頭倒在床上。耳邊還聽著梁少的閒扯淡,他卻在俯身倒下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床頭櫃上的異常。
做警察的眼是很賊的,平時四處挖線索找證據,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狀態,自己家裡每一片紙每一粒灰他都認識,眼裡容不得砂礫。
薛隊長以二指輕輕捏起床頭櫃上的一張信箋,面露萬分驚異。
瞥見那上面的內容他從床上直挺挺躍起,渾身的神經和血管都炸起來,熟練掏出掛在後腰的手槍!
「有暉,我先睡覺了,回頭再聊。」薛謙了無痕跡地先打發了梁少。
他有一瞬間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耳聽八方動靜,拉開手槍保險栓,在臥室內四顧。
昏暗的視線中只能聽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故意放輕的腳步,薛謙神色凝重,因憤怒而眼球殷紅,拎著槍把臥室查了一遍,又將客廳、廚房和洗手間都細細緻致摸排了一遍。
臥室角落裡有一隻皮質小箱,裡面整整齊齊排滿嶄新的紅票子。這大手筆的送禮,比梁少的愛心奉獻更加大方,數目大約是三十萬。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痕跡了,也沒摸到攝像頭或者竊聽器之類。
「X你媽。」薛謙從牙齒縫裡甩出一句三字經,怒不可遏的情緒深深嵌入他額頭和嘴角的紋路,有那麼兩秒鐘的彷徨,但一切與懦弱膽怯徘徊不決有關的情緒只是偶爾露出一角,迅速就被一股強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一掃而空,一片澎湃的水覆蓋住他的情緒。
信箋上以故意讓人辨別不出筆跡的規整仿宋字寫道:
【薛隊長,您這些日子破案得力,勞苦功高,該歇就適當歇一歇吧。
死得畢竟都是不相干的旁人,命可是您自己的。
適可而止,就此收手,得饒人處且饒人。饒別人,也就是饒您自己!
我們聽說,您的前任陸隊長陸警官就是做人不慎不識時務,不幸死於非命,真可惜啊。
薛隊長,您可不要走陸隊長那條路,我們希望您能富貴有命,步步高陞,全家老幼安康,咱們來日方長!】
……
這是白紙黑字地威脅他,讓他收手,不准再查下去。
不查就收下三十萬賄金,查下去要你的命。
薛謙立於床邊,悄悄拉開窗簾一腳,視野中就是樓下所謂的花園草坪,一半面積裸露著土皮顏色。他們這片住宅小區破爛普通,開發商對綠化事業極其敷衍,應付上級要求似的隨意妝點了幾棵冬青樹之後就撒手不管。物業公司至今讓樓下草坪暴露著補丁,北方大風一刮就塵土飛揚如同施工場。
大鐵門的保安形同虛設,24小時裡有20小時在打瞌睡,不必去問口供了。樓道攝像頭是凹造型用的,從來不錄像。
他視線掃過的地方,沒有看出一絲異常,但對方的威脅實實在在。這囂張的對手,在他無從防備沒有察覺的情形下將字條擱在他臥室,就是告訴他,您薛大隊長的臥室我們來去自如,輕而易舉踏平你家!
薛謙腦內快速排查最近他盯最緊的幾個苦主。
第一個,寶鼎集團的老總戚寶山,連帶戚爺的乾兒子嚴逍也勉強算上。
第二個,有猥褻案歷史並且生死不明的凌煌。
第三個,目前仍查訪不清下落不明的三江地黑幫團伙為首的「光頭庭」,張庭強。
這張字條是誰幹的?
還是說……此三人有所關聯,是深藏不露同流合污的一夥人?
……
就在薛謙所住的公寓小區僅隔一條街的地方,樹蔭下隱蔽處停著一輛裝有茶色防彈玻璃的黑車。車子所在位置能順利觀察到剛才薛謙開車回家,但薛謙從樓上看不到這輛車。
車前座上是兩名沉默冷峻的黑衣保鏢,一看就是專業的身手。大老闆企業家所僱傭的這些保鏢,一般是部隊退伍下來的,或者武術、搏擊運動員的出身。
後座上的男子,髮型用頭油梳理得絲毫不亂,立領黑色中山裝擋住脖子和下半張臉,讓本來就清瘦矍鑠的一張臉尤其節省空間,氣質幹練,整個人都裹在一層黑雲裡,高深莫測。
這人就是燕都「梁氏」的總裁,梁通先生。只是作為一個集團老闆級別的人物,出現在這種地方,幹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總好像有點小題大做,殺雞用了牛刀,派個嘍囉不就夠使了?
梁通撥通一個號碼,啞著嗓子說:「照你的套路把事情辦了,薛謙應該已經看見了字條和一箱子錢,但是,不好說這個人是否聽話。我覺得夠嗆,薛謙這人很難搞。」
電話那頭的人以粗豪的笑聲撕開車廂內沉悶的空氣:「是人他就惜命,也都愛財。在這世上,還能有不要錢也不要命的人?愚不可教。」
梁通面色陰鬱:「這人比從前那位陸隊長還要麻煩,走了個判官,換了個夜叉。」
電話那邊的人滿不在意:「比陸隊長還麻煩?那你就送他去見陸隊長。」
梁通:「……」
梁通心事重重地掛斷電話,迅速又撥了一個號碼:「有暉?」
「啊……爸爸……」小耗子見了老貓,連忙打恭敬禮,「我沒出去玩兒,我就在酒店裡睡覺嘛!」
「行了,你也甭睡了。」梁通以專斷獨行的口吻吩咐,「收拾你的行李,機場見,跟老子回家去。」
「我還有公事,開完會再回去。」梁小耗子哪捨得回家?他鐵了心常駐臨灣大酒店,就是為了他薛哥長相廝守。隔三差五找個借口去臨灣市局轉一圈,找薛警官送個花,送個禮物,再撩個騷,眼看著有了實質性進展。這一番鐵棒成針水滴石穿的毅力,一定鑿穿薛硬漢那一副道貌岸然假仁假義的面具,剝開裡面騷漢子的本質,把這人勾搭到床上。
「分公司的事務我安排給別人,你也不用留在這裡辦公。我另有工作安排給你,你今天就給我滾回家!」梁通冷冰冰地砸碎他兒子的如意算盤。
辦公事?你小子心思琢磨的是姓薛的條子那一樁「公事」吧。
整天花著你老子拜佛求神含辛茹苦掙來的錢,在外面花天酒地鶯鶯燕燕,你追誰不好,你膽兒太肥了敢追薛謙?!將來死都不知怎麼死的,還要捎帶害死你老子。
梁董事長後車座上放著被他沒收的一隻超大號快遞包裹,沉甸甸的都是好東西。快遞單上寫得清楚,「薛謙警官收」,寄件人「有暉」。
……
與此同時,嚴總一行人下了飛機,急速趕往他的老家南郊縣回馬鎮。
世事確實難料,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降臨到原本安寧祥和的偏僻村鎮。
大貨車和渣土車呼嘯著往來在村鎮之間,狹窄的道路愈發壅塞,塵土飛揚。繁榮的集市和熙攘的人群被擠壓到角落邊緣,生活空間都難以為繼。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百年基督堂的鐘聲都變得沉重晦澀,似乎也對意料之外的風雲變幻感到無能為力。
車隊在傾凹不平的郊外公路上飛馳。
毛仙姑將越野車開出大刀闊斧劈山開河的氣場,四隻車輪幾乎飛起,完全是以神擋殺神的氣勢填平路上的千溝萬壑與坑坑窪窪。
嚴小刀一手緊抓車頂扶手,一套胃腸都被顛倒了位置,吐槽道:「姑娘這車開得,得道成仙了。前面的車,噴出的是尾氣,您開的這車,車屁股噴出的是仙氣!」
嚴總身邊的凌老闆,修長的身體一直隨著毛仙姑開車行進的瘋狂頻率而前搖後擺,伶仃亂晃。凌河本來就偏瘦,這麼晃下去,嚴小刀都怕把這人幾根骨頭晃折掉了!凌河卻好像腰上很有韌勁,每次都在離心力快要將他甩飛的瞬間,輕鬆自如地用腰力又掰回來。
車窗外瀰漫一片黃土,遠近都辨不清楚,販賣雞鴨羊狗的攤販消失無蹤。往日人流如織的鄉下集市上,只剩野羊拉散糞一般點綴路旁的零星攤位。
凌河身旁多年虛位以待的位置,終於坐上了他想要的人,但總覺得缺一樣東西。
「那個糖葫蘆攤呢?」凌河突然轉過頭問小刀。
「那個攤子即便還在,糖葫蘆也不能吃了吧。」嚴小刀笑說,「你看這漫天塵土,那糖葫蘆上裹得就不是糖了,裹得都是土渣兒。」
在凌河為數不多的溫情意識裡,糖葫蘆外皮上那層渣子都是甜的。凌河眼裡透出一層失望,嚴小刀拍拍他的手:「成,以後我給你在家裡做糖葫蘆,乾淨。」
凌河毫不給面兒:「嚴總什麼時候也能下廚房了?你不是就會吃麼?」
嚴小刀笑得豪氣爽朗,臉皮厚得很:「不就吃你幾頓飯嗎?別人做的我還真不稀罕。」
兩人一路閒來鬥嘴,無非是掩飾緊鑼密鼓的急迫心情,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前方道路中間的一團烏煙瘴氣。
毛致秀車子開得太猛,在一個拐彎處,跨在直行道上就敢右拐,直接別住右側齊頭並進的另一輛車。右車猝不及防,懟歪了毛姑娘的右後視鏡。車裡吼出一嗓子抱怨,「你小子怎麼開的車?!」
兩車的輪胎廝殺出火星,在路上留下幾道互相交錯纏綿悱惻的車轍痕跡。
那輛車駕駛室內伸出個圓溜腦袋,定睛一瞧:「呦,還是女的!就說嘛,沒卵球的開車都是這樣,真惹不起!」
這話很沒眼色地戳到毛仙姑的敏感點:「女的怎麼了?你誰啊?有卵的開車就都是你這個墨墨跡跡的慫樣,要過又不過,要讓又不讓的!」
車後座上兩個有卵的爺們都聽不下去了,嚴小刀無奈地伸出二指,輕輕一扥毛仙姑的後脖領子:「姑娘,咱們……」
右側車子裡裝的一車精健漢子,赫然發現他們這排後座,發出驚呼:「……老大!!」
也是湊巧,他們趕往南郊縣回馬鎮的路上,與同樣快馬加鞭趕去的嚴家兄弟狹路相逢。開車的伶俐小子可不就是楊喜峰麼。
「還有那個姓凌的妖精!」楊喜峰怒目而視車內端坐的一條化作人形的蛇蠍美男。
嚴家一群漢子衝下車,將凌先生的車圍成密不透風的攻勢,個個臉上迸發出終於救出大哥的感恩狂喜,以及終於捉到罪魁禍首的同仇敵愾。若不是毛致秀眼明手快從裡面鎖住車窗,兄弟們就要一擁而上把大妖精從車裡拖出來,拿板兒磚揍一頓砍了蛇尾巴祭旗都難消心頭之恨。
嚴總以眼神和手勢都制止不住峰峰寬子這些人奮不顧身嫉惡如仇的激憤。在他們難以磨滅的印象裡,他們老大可是遭人暗算渾身是血躺在懸崖絕境上,都是拜這只以色惑人的大妖精所害。
凌河翹著腿泰然自若,這種場合絕不解釋,直接將皮球踢給丰神俊朗八面玲瓏的嚴總。
嚴小刀頭一回嘗到被做成夾心三明治中間那層豬柳肉餅的銷魂滋味,這時臨陣給自己糊一頂昏君的朝冠戴在頭上,都遮不住厚皮老臉上浮出的赧顏和尷尬。他悄悄按住凌河的手腕,安慰道:「我找機會向峰峰他們解釋清楚,你別難受,也不准記仇!」
凌河早就不再堅持自己當日走火入魔的冷酷不近人情,唯獨不願當面低頭道歉。只要嚴小刀寬宥他的小惡小錯,他不在意其他人潑他一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
得了小刀的人和心,對他而言就是得了天下,終於得償所願,品嚐到恩愛,還在乎其它?對於許多事,凌河如今都漸漸釋然。當初假若不扎嚴小刀那一刀,到底是意難平;紮了那一刀,怨恨也就雲開霧散,退一步海闊天空。
楊喜峰委屈地抽著鼻子,堅決要求他們老大換車,怎麼能跟心懷叵測的狐狸精同坐一輛車上?老大您的立場站那一撥的?
嚴小刀湊頭對凌河道:「我過他們車上去,你先回去吧,辦完事晚上見?」
凌河從眼睫末梢抖出一層失落和心有不甘,順嘴送出一句惡劣的威脅:「成,你敢現在下車,今天晚上讓我做三次討回來。」
「噗——」正在用自製冰糖薄荷荷葉茶漱口潤喉嚨的毛仙姑,把一口熱茶噴在前擋風玻璃上。毛仙姑懷有一種「孩子大了姐終於把你嫁出去了」的辛酸心態,如今功成名就,她滿臉陶醉地抹掉玻璃上的口水,解釋得欲蓋彌彰:「我嗓子癢,茶太燙了。」
「你別鬧。」嚴小刀懶得吐槽凌河,昨天晚上都三趟不止,家裡爺們純屬就是讓著你,休要猖狂。
他哄乖了這位難伺候的凌先生,邁開龍騰虎躍的步子,招呼自家兄弟們上車了。一場箭在弦上的硝煙戰來了個虎頭蛇尾,低調地偃旗息鼓,雙方都是自家人互不損傷,沒必要劍拔弩張。
凌河對毛致秀說:「放他們的車隊先過去,咱們的車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