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炮打城樓
這彈丸之地麻將桌上至此已是劍拔弩張。
嚴小刀面前就是這容貌傾城卻又極其落魄狼狽的凌公子,玉體橫陳等待被人大卸八塊的一副景象。是被大卸八塊還是能逃脫升天,就看他手底下這些牌了。
他此時不用趨前靠近,也能十分清晰地端詳凌河的相貌。
這個人的眼睛虹膜,確是淡綠色的。
他初見對方那個夜晚,吊在游輪燈火搖曳的船舷上看到的綠水清波,並非眼花。黑髮綠眼的男子生活中並不多見,藍眼綠眼據說都是隱形基因,一般只有白人才有,華裔與高加索人種的混血都很少能夠混成藍眼綠眼。所以,這人不僅有一點混血,還碰巧混出個綠色眸子?
嚴小刀這趟事辦得內心十分困擾。他乾爹讓他保住這個人,他現在才領略到保一個人是多麼囉嗦麻煩的一件事情,真的不如讓他出來砍一個人。
凌先生看面相其實很年輕,約莫只有二十出頭。但再年輕也不是孩子了,明顯是個成年成熟男子的身軀,人高馬大,四肢修長,即便被折騰幾天脫了水,仍然斜對角地佔據了整張桌子,讓人無法迴避那種沉甸甸的耀眼的存在感。
桌子比一般麻將桌大兩號,還是讓凌河的頭很難受地往下仰在桌沿,兩條小腿從另一側掛下去了。畢竟是海水裡泡發的,這人形象味道都十分欠佳,然而有那張絕色無雙的臉就夠了,竟然讓一桌人都毫無怨言忍了下來……
簡銘爵守著凌河兩隻腳,碼牌的手都不利落了,從凌河身下摳哧著摸了一堆牌出來,順手不懷好意地將原本俯臥的人翻了過來。
凌河四肢沒有反抗能力,就著就仰過來,雙眼冷傲地藐視簡銘爵。
簡銘爵被盯得一頓:「哎——呀,你別怕,老子這就把你贏過來!這一桌人裡,也就是我,絕對不會傷你手腳!」
凌河輕蔑還他一眼:「雞零狗碎的蠢貨,你今天能贏得了牌,砍手砍腳滾著出去的人就是你了。」
簡銘爵嘴裡一咂摸,曖昧道:「嘖,你罵人的音兒都好聽,以後,我聽你在我耳邊天天罵我。」
凌河送他一記冷笑:「能覺得罵人好聽,也就是你這個耳鳴眼瞎、水腫腎虛的簡二爺。身邊殘花敗柳成行、野雞成群,一個敗家貨能讓你浪成了開國七十年一代名流,你們簡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此時一定感到門楣光耀、祠堂生輝。」
「……」簡銘爵眼裡冒光,抖了一激靈,「呵呵,哈哈哈哈……真夠味!」
嚴小刀覺著,凌先生早晚死在他自己這張不饒人的嘴上,還是年輕氣盛啊,這人有二十歲麼?您能少說兩句消停片刻麼,怎麼這麼難伺候!他碼了一半牌感覺數目不對,微微欠起身,凌河後背下面至少還壓著三張牌。
他手伸向下面,凌河驀地住了嘴,斜眼睥睨著他。
嚴小刀說:「你壓了牌。」
他手伸下去,手背貼的是凌河冰冷濕黏的衣服,手指很靈活地摸到牌而不碰觸對方後腰和臀部。凌河笑容很美,瞟著他:「嚴先生真是難得的一派正人君子,手心手背翻雲覆雨都這樣莊重自持。」
嚴小刀唇邊擎出淡淡的表情:「有什麼值得我不莊重不能自持的嗎?」
凌河反唇相譏,笑出一分惡劣的神情:「嚴先生,在我面前裝正人君子面目你這兩天忍得也辛苦了,還能莊重自持幾天?見過我的人就沒有一個還能做正人君子,你趕快揭下這張臉皮來,讓我讀一讀什麼叫做人面獸心?」
「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我還用裝?」嚴小刀冷冷回道,他就算再平心靜氣、清心寡慾,也快要被凌河惹出一股子無名邪火,簡直他娘的!
又開一局,此時桌面上所有人心神都微微亂了,心思無法集中在牌面,無法避開凌河扎眼的存在。
這個人美貌驚人卻又極其惡毒囂張,完全沒有身陷絕境的凌亂驚惶,毒蛇的信子四處挑撥拱火,像是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游灝東不想說話,眼皮下面的精光也不斷地掠過凌河的身軀,皮相和骨相確實很美……
麥大明星更是如坐針氈,表情非常不適,其實,不比較還不會有這樣的感受,這桌上容顏最為俊美的兩個男人,性情竟是如此不同!
凌河的每一縷刻薄、張揚、驕傲和死不服軟的性情,都像有毒的籐蔓在這張牌桌的四角迅速蔓延,牽牽連連席捲每個人的情緒和神經,讓心智不夠強大的人更加畏手畏腳、不知所措,讓生活在陰影下的孱弱無能再無所遁形。
麥允良偶爾瞟過凌河的眼,即刻就避開目光,卻又忍不住再偷看對方,隨即就在凌先生揮刀掩殺般的藐視逼視下直接敗下陣來。
凌河絕不是布偶,他麥允良才是個空有一副好皮囊只會喘氣的紙糊玩偶……
嚴小刀一杯水飲完了,因為心情不爽而口渴,發現自己的小茶壺被凌河剛才從天而降給掃到地上了,沒水喝。
麥允良條件反射比男侍應生還機靈勤快,丟下牌就去為嚴總斟茶。
他慇勤探身過去,卻被凌河的眼光從下面「唰」地罩住了。凌河盯他斟茶的動作眼帶強烈的鄙夷和譏諷,從眉心眼底甩給他一個大寫的「賤」字,你真賤。
嚴小刀覺著,麥允良這人其實不錯,雖說缺乏男人血性、氣場,本性還是善良的,只求生存之道,又沒有害人之心。
他對麥允良微笑,舉杯說了句「謝謝」。
凌河橫著眼峰免費白送給嚴小刀一個大白眼,綠眼珠子都快甩到那杯茶裡了。
麥允良心情沮喪無趣,隨手打出個三條,發現打錯了,手裡的字牌還沒處理乾淨呢。他內心隱隱生出嫉妒,可是,嫉妒那人什麼?嫉妒凌公子竟然比他還漂亮,天然無須雕飾、卻又咄咄逼人舌燦生蓮、令滿堂生輝四座驚艷的美貌?……
游灝東一路上牌出牌,速度很快。
嚴小刀分出心神來琢磨對手手裡究竟是萬是條。他怕游灝東這次又是上牌飛快,自己未必再有自摸的好手氣。這種快局就是要率先停牌,早停牌才是和牌的重要條件。
偏偏姓游的還在他上家鎮著,出牌十分謹慎小氣,這又打出個絲毫沒用的七條。
嚴小刀起手摸牌,眼角掃過凌河的身軀,是偶然間突然發現,凌河擱在他這一側的那手手指,一直在動。
動作極其不明顯,不仔細看他幾乎錯失。
凌河的頭偏向一側,不斷後退的牌牆恰好就在他眼角處。從他那個角度,能看到每一隻摸牌的手,只要他近距離視力足夠敏銳,專注盯梢,而且不是個老花眼。
嚴小刀拇指摩挲著自己剛摸的牌,不用看也知是個棘手的五條,打五條還是三萬?
他隨心散漫的眼神卻盯著凌河的手,慢慢端詳那一根細長食指畫出的字樣。
凌河畫的是三條。
嚴小刀手裡根本沒摸到三條。
他明白了,在他之前游灝東摸到的一定是三條,但沒有打出。
嚴小刀不動聲色地丟出手裡的三萬,凌河的髮絲黏在臉龐上,臉微微向他側著,嘴角勾出一絲笑容,這次很有良心地沒有朝他放射毒液。
之後兩輪,嚴小刀讀到凌河畫出的四萬、二筒。
他與凌河暗度陳倉,自己手裡的牌迅速就上停了。
游灝東不幸抓了一手爹不疼娘不愛的一、九和風字牌,但絕處柳暗花明,決定做成十三。
他手裡已有十一張牌,只缺東風、白板、紅中。和一把大的,他就可以翻盤。
然而他不知道,麥允良手裡將一對東風做了將牌,還打出一個紅中,簡銘爵和嚴小刀手裡各有一個紅中,紅中幾乎成了絕張。
游灝東腦內默念,紅中,紅中,給老子快來紅中……
麥允良摸牌,皺眉,又摸到一張沒用的紅中,只能再打出去。
游灝東一見那張伶伶地掉進牌池的紅字牌,臉都綠了,重重地咬了一下牙床。麥允良一頓,心下惶恐,不知哪裡又打錯了得罪了土財主?
牌桌上驀地安靜片刻,游灝東假意去摸牌,伸手向那牌牆,卻突然伸向凌河!凌河的頭正沖這個方向,猛地被人從後面抓住頭髮提了起來,再向後一扳,脖頸向後被折出個駭人的角度!
游灝東從後面抓住凌河,往他這個方向一寸一寸地拖過來,拖得凌河面色頓時發白,鬢角洇出的汗水與脖頸上的水漬匯合一處沿鎖骨流下去,卻死咬著唇沒吭聲。
兩人面目是互為倒影對視對方,游灝東居高臨下緩緩湊近凌河的臉,捏著凌河的下巴:「你那根手指頭再動一下,我把你整隻手剁下來。」
凌河彷彿驚訝地輕輕「啊」了一聲,在兩根鐵指鉗制下說話婉轉輕飄:「原來游總『也』會使刀剁人?什麼樣的刀,使得熟不熟,需不需要請人指點?你亮出來剁一個啊。」
重音落在「也」字上,這話挑釁兼拱火意味太明顯了。
游灝東當真氣得胸口疼,忍耐著瞟了一眼坐在他下首僅有五尺之距、江湖報號津門第一刀客的嚴老闆,他還真不敢剁。
游灝東鬆開了人,凌河的頭髮絲重新四散落在額頭上,臉上微濕,落花春泥,轉臉對嚴小刀又是會心對胃的一笑。
嚴小刀眼底光芒幽幽地一晃,那笑容,當真有毒,撓人的心……
麥允良方才嚇得手邊牌差點碰掉地上,低頭用手帕擦嘴,很快又輪到他摸牌出牌。他心知其他三家都已上停,都盯著他。他手裡猶豫那一個六條一個九條,總覺得要點炮了,出還是不出,頭都疼了。
嚴小刀望著麥允良,和顏悅色道:「麥先生隨便出一張吧,沒事。」
麥允良快速掃了嚴小刀一眼,內心感激,也是不知不覺中被嚴小刀俊朗瀟灑的風采晃掉了心神,甩累贅似的丟出六條。
嚴小刀爽朗一笑,從桌下一振,推牌又和了!游灝東眼珠子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難以置信,一掌將眼前的牌掃飛,狠狠盯著點炮的麥允良,幾乎脫口而出「你個吃裡扒外的沒用的花瓶」!
麥允良自知大錯,一張英俊的臉陷入尷尬,手足失措,到這步田地真是巴結誰、得罪誰都不是。
「哈哈哈哈……」凌河爆出一陣令人渾身激靈的笑。那笑聲直抒胸臆一路盤桓上了天花板,在封閉的賭牌室內不停迴響。笑聲也像魔性了,振蕩每個人的耳膜,久久都不散去。凌河眼底映的,是嚴小刀那副很無奈想上去摀住他嘴的窘然表情,不由得愈發得意,盤踞在這張賭桌上笑了一個妖風四起、酣暢淋漓。
游灝東感到他很需要從渡邊那老傢伙臉上扯下氧氣面罩,扣自己臉上,再服上一劑速效救心。
而渡邊仰山此時可能已經氣得掛了,不再需要氧氣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