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不辭而別
游公子的車沒逃出多遠, 又聽「砰」「砰」兩聲爆響。另外兩個車胎被當成玩具一樣爆破掉了, 這次廢爛膠皮中間楔的是一把輕刀。
游灝東被迫跳車時迅速回頭瞥了一眼,那一眼讓他心驚肉跳, 茶色鏡片後面閃爍的眼神暴露出色厲內荏的真相, 也顧不上其他人, 調頭扎進林蔭小道就跑。
他身後一路猛追的是怒不可遏的嚴小刀。
游公子毫無方向感地扎進別墅區周圍那片山坡樹林。這條山間小徑其實是蜿蜒著通往海邊的一條近路,附近居民晨跑途經之路。寬子他們跑步去洋貨市場買早點, 每次就走這條路, 因此嚴小刀對地形非常熟悉,而游公子很不熟悉。
游灝東這位大公子, 是典型一流的火爆性子, 二流的富貴身家, 三流的能耐身手。
他一貫的傲慢自負行事作風在嚴家別墅門前被當頭甩了一記悶棍,使壞偷襲一敗塗地以致顏面全無,到這時還都不明白是被誰當頭反擊,那兩記勢大力沉的精準爆射究竟誰開的槍?
姓凌的那小子, 不是個身軀羸弱毫無自保能力的殘廢癱子嗎?
游灝東的腳跟不上手, 手跟不上他的脾氣, 這時被攆得惱羞成怒破口大罵:「嚴逍你他媽家裡養個男婊子專門害我!……你混蛋!!」
他在顛簸的山路晃動的視線中,在明暗難測的樹間陰影下,想放槍都瞄不準。槍這玩意,在某些場合還不如刀好用,因為槍太危險,要麼打不準, 要麼就致命,容易闖下不可彌補的大禍。
嚴小刀在游灝東踩上一截枯樹枝子快要跑到山路盡頭的時候,單手從腋下帶出一道清風明月般寒光凜冽的刀鋒。修長的一片小刀輕鬆地甩出,刀柄重量帶起慣性,在半空劃過一道月牙弧線,斜著穿透游公子打開的風衣後擺,最後「噗」一聲戳入一棵粗壯的大松樹。
游灝東驚出一身冷汗,以為中刀了,前撲著摔出一身虎落平陽的粗苯和狼狽,槍都掉在枯枝落葉上,卻原來只是風衣一角被刀尖釘在樹幹上。
夠了。
嚴小刀沒有再動,筆直地站在十五米開外處,面無表情盯著人,右手食指中指之間夾著第二把飛刀,你還敢再戰?
游灝東自知今天栽大了,面子裡子都沒了,胸中卻填滿悲憤之火和找不到答案的冤屈。
這人將風衣扯爛才掙脫那柄沒入樹幹的刀鋒,狼狽地起身,赤紅著眼眶怒問:「嚴逍,老子今天就想問候你全家,你回去替我問問你那小情人兒,他為什麼陷害我?他為什麼在船上偷錄那東西還放出來害我?!……為什麼!!」
嚴小刀無法替凌河回答這種鑽心的問題,但他可以為麥允良說句公道話:「游灝東,你對麥先生曾經的所作所為,你今後有任何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
游公子刨根問底得不到答案,將來死都不能瞑目。他猜測凌河與那渡邊老狗是一夥,在船上演了一出雙簧,只為算計敲詐他游家財勢地位。在游公子心裡,想當然地認為,這點富貴權勢就是世上凡夫俗子們至高無上的追求,多少人都眼紅惦記著分他家的一杯羹呢。
游景廉那晚沒能拉住他兒子去城裡挑釁放槍,自知完蛋了,又心驚膽戰不敢跑出寺廟。
這座廟堂就是他最後賴以寄居的脆弱軀殼,讓他把頭埋在下面當個鴕鳥,等待最後的審判降臨。
他昨日與戚寶山通過電話,曾經刀頭舔血做下人神不知的驚天大案的幾個人,這些年,交情也慢慢淡了,有意無意地疏遠了,平時見面和通話極少,逢年過節輕描淡寫的問候也開始顯得情不由衷。
祝老哥們「貴體安康」時,那弦外之音卻分明是問「你咋還沒死」。
內心那滋味,就好像生怕自己沒命享財,又生怕對方活得太久。每個人都巴不得那樁隱秘在黑暗中多年的罪惡,就乾脆隨著歲月的遷移和人脈的凋零,永遠地被一剖黃土埋葬掉。最好這世上就從來沒有人知道,在某個微末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夜發家飛黃騰達的不可思議的傳奇路上,曾經發生過一些不能見光的惡事。
你們若都死光了,就沒人再知道我那些事了……
電話中,游景廉問:「是誰拚命算計我們?是凌家人?」
戚寶山道:「就是他,凌煌的兒子。船上的事應當就是誘咱們入甕的圈套,但他當時沒有得手,陳九的那堆骨頭也是他挖出來悄悄捅給警察的。」
游景廉癲狂地說:「為什麼還讓那個凌河活著下船!為什麼沒有在船上就把他扔下海!你還攔著我兒子動手!」
戚寶山無奈地說:「我又怎知你當時想要做什麼,你是怎麼想的?你當初抓他究竟想要做什麼!在船上差點把凌河結果了性命的殺手又是誰調遣的,是你嗎?!」
游景廉辯駁:「不是我!我根本就沒有派人去殺他!」
戚寶山半晌道:「不管大家每人想怎麼樣,我們見面再談吧。過幾天就又是初七啦,每年的這個月初七,說好的,咱哥兒四個總要見上一面,敘敘舊,也不知還有幾年能湊齊這一桌麻將了!」
「……」
你來我往的互相猜忌疑慮,老謀深算的多疑和謹慎,甚至多年累積的不信任,最終讓他二人自己人擋了自己人的道,都錯過了最完美的時機,這時再後悔抓狂已經來不及了。懷有復仇之心的毒蛇爬上了岸,凍僵的身軀緩過活氣來,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咬人了。
夜路走多了,膽小的毛病卻還在,惡人也怕見到鬼。
卻原來自己就是那隻鬼,在記憶中那個鬼影憧憧的雨夜,昏黃的舊巷,凋敝的旅店破屋,利刃握在手中時,齊齊砍下,鮮血迸射,殺念四起血影刀光的那一刻,也曾心跳如鼓,倉皇如鼠……
游書記只怕他自己連這月初七的再聚首都捱不到,就要被抓或者在擔驚受怕狀態下嚇瘋了。
在凌河這件事上,他之所以逡巡猶豫,就是因為信不過另外那仨人中的心狠手辣之輩。凌河倘若被滅口,下一個被滅的一定是他,當年知情的同夥們個個都被永遠地封口入土,剩下的那位幕後人物才永遠地安然無虞。
「嘩啦——」一聲脆響。
心驚肉跳的回憶長鏡頭讓某人本就衰弱的神經更加恍惚,手裡的白瓷觀音不幸滑落地上,不知砸到哪一處要害,距離地面只有區區不足一尺高,潔白端莊的觀音像竟然摔了個粉粉碎!
一道黑影從床鋪邊飛躥而過,游景廉嚇得發出尖聲細喘。
這人從枕下摸出防身短刀,在昏冥難辨的光線下氣息混亂地胡亂揮舞。
老鼠走夜路巡街不幸撞到這麼個瘋子,趕忙吱哇叫著溜走了。游景廉卻仍然雙手高舉著刀柄,刀尖朝下,神經質地向心中的黑影戳下去。他在無法控制內心驚濤駭浪時,通常會暴露這一年輕時就落下的毛病,狂躁的神經連著肌肉導致了動作痙攣,不斷機械式的重複舉刀,就不停地戳下去,不停地戳,直到將床鋪戳成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小洞小眼。
……
游公子拾槍離開時,背影仍維持著一身倨傲驕矜,強撐著他的霸道和體面,絕不輕易低頭。
嚴小刀踱過林間密葉,沉默著撿拾他的柳葉刀。他的心思也像這一層層堆積的潮濕的落葉,疊落著許多重的困惑,沉甸甸的,此時踩上去都發出「咯吱咯吱」不安的顫動。
手機又響,他這才接起電話,發現漏掉峰峰這麼多趟呼叫。
至於麼,老巢還能被人端了?
楊喜峰匯報:「老大您快回來,凌先生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嚴小刀一開始沒聽懂那落在「走」字的重音:「他走什麼了?」
楊喜峰這顆瞻前不顧後的腦袋瓜,傳話報訊也是盡力了,其實一字雙關:「大哥,凌先生剛才放了兩槍把姓游的打跑啦,然後現在,他真的走了。」
嚴小刀的心一沉到底,掉入林間一望無際的蒼茫:「……他走哪去了?」
早已預料這樣的結局,事到臨頭仍然難受得他深深哽咽了一下,幾乎無法自持。
凌河甚至不打算與他告別,特意選他不在家時離開。
如果昨夜那個吻,能算是告別……
楊喜峰道:「他就是離開了,他自己走著出去的!大哥您不攔著嗎?您真要放他走嗎?」
……
那時,凌河打了一通電話,十分簡短只講兩三句話,好像凌總吩咐手底下人只需要一個眼神一兩個字就能傳情達意。凌河自己緩步邁出大門,離開嚴小刀家。
頭一次正大光明站在這一方清澈透亮的天空下,以別墅為背景,頭頂青天白日,眼望前院如茵綠草與熱烈怒放的大杜鵑花,美好的時光點點滴滴都逡巡羈絆著腳步,回憶如影隨形。陽光打在凌河寬肩窄腰與一雙長腿組成的背影上,鍍上一層金屬的邊緣,讓背影更加修長而鋒利。在那雕塑般的美感之上,卻呈現出一種與周圍美妙景致對比強烈的遺世獨立與孤獨寂寞感。
兩個人才暖,捨不得走。
臨走,凌先生回過頭留下一句細心的關照:「峰峰,大門口有幾個彈殼,趕緊幫你大哥清理乾淨,警察可能會來查問。」
一輛遮擋牌照的黑車不出兩分鐘就駛到別墅大門之外,將凌公子的身形收納車中。同時,另有兩輛車不聲不響地貓在遠處,一左一右作為策應,護駕黑車迅速離開,轉眼就不見蹤影。
這些人馬顯然靜候多時,隨叫隨到,或許最近這段日子就一直在嚴宅附近忠實地等待召喚。
「大哥您現在開車去追啊,或許還能追得上!」楊喜峰著急,兩口子就是吵架鬧彆扭嘛。
「……」
嚴小刀靠在那棵大松樹上,讓一縷陽光透過縫隙打在他前額,讓他的心思變得清明通透。
嚴小刀道:「不要阻攔,讓他走吧,不用追了。」
楊喜峰:「……大哥。」
楊小弟這樣與生俱來的缺心眼少根筋的人,都聽得出這是傷心,這是不捨,這是失戀。
嚴小刀仰面靠在空無一人的林間樹幹一側,任憑凜冽的風在他四周捲起片片殘葉。他雙手合十將一片柳葉刀夾在掌中,讓刀片摩擦掌紋,手疼能讓心疼得少一點。
他太明白凌河為什麼一定會走,因此絕不會糾纏阻攔。
事實上,是他自己親手把凌河逼走了,讓凌河在他身邊不能再藏、無處遁形。
像凌河這樣脾氣心性、一身戾刺與傲骨的人,他假若不「殘」不「癱」,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委身在你嚴小刀身邊?他就不會啊。
假若凌河當初出現在他面前即是氣質鋒利身懷絕技,又是性情如此強勢清高,兩人一定是青天大道各走一邊,各懷忌憚,根本就不會湊到一起。
凌河只有以殘廢面目示人時,才能在世仇的陰影下為二人尋一個無為無害的借口,堂而皇之寄人籬下、借宿他家中。凌河只有癱在床上做一根無用廢柴的時候,才能以退為進、罩上一層孱弱的軀殼作為保護色,讓兩人各自放下戒備,共享相知相處的機會而又不傷大節。凌河也只有兩條腿不能動的時候,才能明目張膽地求他抱抱、求他脫衣、求他給洗頭洗澡、偶爾恃寵跟他撒個嬌……
凌河是真的「不願意」嗎?
不願意這人早就抬屁股邁開兩條腿走人了,耗這麼久幹什麼,難道真稀罕那架施坦威!
凌河其實是「願意」的嗎?
凌河被他摔在碎玻璃板上後背磕出血,那時都死咬著牙拒絕承認,其實是仍想要繼續裝下去,想要留在他身邊。
然後,他就把凌河的腳踝拆了。
嚴小刀到今天才想明白兩人之間感情牽絆上的許多細節,只是領悟太晚。
他自己衝動做下錯事,一次兩次觸犯了對方的大忌,怨不得旁人。是他非要逼著凌河揭下偽裝的面具、撕開那層觸覺敏感的盔甲,卻忽視了,這些日子兩人獨處時的凌河、與他看書彈琴交心的凌河,難道不是他也最渴望、最想要留住的那副面孔嗎?為什麼親手打破了這樣的美好?
嚴小刀回到別墅時眼底有兩塊紅斑,也不說話,只拿過凌河用過的那桿槍,撫摸了許久。他把那兩枚空彈殼小心翼翼收藏了,好像那是什麼寶貝。
他猛然想起什麼,奔上二樓臥室去找,將臥室大床、櫃子、沙發、衣帽間翻了個底朝天,也是發瘋一樣。
楊喜峰這些人大氣也不敢出,探頭往臥室裡瞅,約莫是在紛紛吐槽,老大,凌先生應該不至於偷拿咱家的錢!
嚴小刀找了半天沒找到,吁出一口氣,眉心唇邊竟爆出欣慰感動的喜色。
楊小弟小心地問:「哥您找嘛玩意兒?」
嚴小刀眼眶又略微發紅:「他把我給他的那顆『八萬』帶走了。」
一屋兄弟連帶兩名狗愛妾,都不瞭解「八萬」是一段什麼劇情。
感情到了這份上,哪怕這人已不在身邊,對這個人的全部心思,是已浸入他的全副精神意識、他每一塊還能動彈的肌肉、每一道骨縫罅隙和每一根頭髮絲裡,甩都甩不掉。「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講的真對,嚴小刀覺著自己最近都老了,明顯情緒脆弱和極易動情,以前對誰、對任何人都不會這樣。
施坦威如一尊外表華麗的黑色龐然大物,靜靜佇立在主臥的起居間內,佔地著實不小,這巨大的傢伙凌河沒能帶走。
嚴小刀發現凌河好像帶走了他兩套衣服,一套是在伊露島他二人同穿過的襯衫馬褲,還有一套他平時常穿的長款棉布睡衣,都穿得挺舊的,竟被凌河收破爛似的掃走了……
他的手機送出短訊提示音,完全陌生的號碼,字裡行間卻映出一張最熟的面孔:【感謝嚴先生這些天善心收留,你多保重。】
嚴小刀想都沒想就回了一行字:【琴你忘了帶走,改日讓人過來抬走吧,你我留個紀念。】
凌河沒再回復,保持沉默。
嚴小刀將那串號碼默記於心,輕易不去騷擾對方。
以他的脾氣,也絕不會死皮賴臉地去糾纏懇求,他也無論如何無法接受對方那晚提出的以肉體換忠誠的交易條件。男兒志向是在天地之間,對不住所愛之人,但會將那個人妥帖地收藏心裡,輕易不願將這份感情拿出來招搖示人。
作者有話要說: 1.前一章露了個左撇子,這章又露了一個。
2.小河不會想跟小刀分開,很快又要見面和以另一種方式「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