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不速之客
凌河對一個人許下不離不棄的終生之約, 也是平生第一次。只是, 這個時間節點選的太糟糕了。
凌河心知肚明自己做下的好事,垂下眼睫緘默片刻:「你要怎樣才能點頭願意?」
嚴小刀還是不習慣對凌河冷言冷語, 調開視線說:「把我腳治好, 治回原樣兒你放我走, 咱倆再談其它。」
凌河猛然抬眼:「你還要回到戚寶山身邊?你這樣……你還能回去?」
沒有什麼比這話更戳嚴小刀的心,堪比一把利刃凶暴殘忍地割開他的尊嚴。嚴小刀眼眶驟然發紅, 啞聲道:「沒錯, 我回不去了,戚爺也不會稀罕再養我一個殘廢, 我對他還有什麼用?我有什麼臉面回去?!」
有些心裡話凌河只要不逼供, 嚴小刀都不願開口剖白, 默默地把血含在嘴裡吞進肚裡。住進來這些天,凌總聘請的私人醫師每天例行到訪,足不出戶就能給他診斷敷藥。嚴小刀也問過那位醫生,對方愈是對他善言安慰並且含糊其辭, 他心裡愈發的清楚, 他右腳腳筋斷了, 這腳沒救了殘了。
這些年在臨灣碼頭呼風喚雨叱吒江湖的嚴小刀竟然變成一個瘸子,當年有多麼牛逼哄哄現在就是多麼的淒涼狼狽,那些心懷叵測的庸人平生最喜歡圍觀虎落平陽、見人落魄倒霉,幸災樂禍和落井下石的手段一定無所不用其極!
他這些年出人頭地的能耐、安身立命的本事,假若全部落成一場空,他還剩下什麼?他一個響噹噹的爺們就要被迫委曲求全委身在凌河身邊, 做對方豢養的金絲雀小白臉吃嗟來之食嗎?你當我是簡銘爵、麥允良那號人?
凌河不死心地問:「你的腳倘若治不回原樣呢?」
嚴小刀反詰:「你也清楚明白治不回原樣了?」
慾念和柔情化作一陣足以撕裂天空的電閃雷鳴,雷聲咆哮著遠去,身軀也迅速冰冷,凌河突然冷笑:「嚴小刀,我明白了。所以,你這人完好無損完美無缺的時候,你死心塌地跟著戚爺你一定不會跟我;現在你殘了,終究還是不會選擇跟我在一起。我第二次懇求你,你還是拒絕我。在你的光明坦途與大好前程裡,就沒有我這個人存在的位置。」
凌河說到某幾個字胸口大慟,但沒有多餘的廢話糾纏或者再次懇求,倏地站起身:「我是惡魔,我心如蛇蠍,我就是這個德性你受著吧。嚴小刀,假若我面前就只有這兩個選擇,你完好無損地跟在戚爺身邊或者你一腳殘缺留在我身邊,我一定選擇後者!」
傷人的話永遠是一把雙刃劍,左右開弓,一戳就是兩個洞,對兩個人都沒有放過。
嚴小刀望著怒而衝破水霧離去的凌河的背影,有一刻的恍惚,這是凌河的真心話還是發怒時言不由衷的惡言惡語?這還是當初令他心動的那個美好的人嗎……
當晚凌總臭脾氣發作從浴室跑掉了,嚴小刀又不能自己爬出浴缸,還是蘇小弟帶幾個漢子幫嚴總脫身,最終將他妥帖地安頓到大床上睡覺。
蘇哲為他穿睡衣時,眼睛盯牢了某些凸顯男性雄風的敏感部位,不停地放電和發花癡,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滾到嚴小刀的胸溝和腹肌上。在蘇小弟看來,這樣的兩人還要吵架鬥氣,他家凌總真是不諳風情兼暴殄天物啊。
蘇哲戀戀不捨貼身服侍到深夜,恨不得要爬床求歡,終於被毛仙姑衝進來薅著他脖領子將他拖走。毛致秀嘲諷道:「你省省吧孩子,你解鎖一百零八般姿勢都沒用,嚴先生不好你這個口味!」
蘇哲埋汰自家的主子爺同樣不留情面:「嚴先生怎麼就專門好那個茅坑石頭又臭又硬的一款呢?你說嚴先生是不是快要氣昏頭了,他還愛不愛咱家那位難伺候的大少爺?」
毛致秀歎息道:「你沒瞧見嚴先生眼睛裡的紅斑麼?你沒瞅見他都不和咱倆說話麼?你說他還愛不愛?……咳,世間所有愚蠢的男子啊,我們女人就沒有這麼難弄的面子和自尊!」
嚴小刀少見地因心情不好一夜未眠,隔著淺色窗簾透視海港城市一片閃爍斑斕的星空。
就在半夜,房門悄悄開闔,側身貼牆進來了一個高大的影子,悄無聲息踱步到他床邊。黑影子把雙腳黏在那兒就不走了,好似對著一尊裹成木乃伊還吊著腳的睡神都能看得有滋有味興致勃發。
嚴小刀以眼睫餘光辨認來人的身高身材,就知道是哪個,聞味他都能聞出來。
兩人以這樣詭異的方式再次一起夜觀天象、飽覽星圖,只是一個閉目裝睡,另一個沉默是金,那一刻的尷尬讓嚴小刀恨不得下一秒趕緊睡得不省人事,才不至於聽出寂靜的房間裡兩人呼吸心跳都聲如擂鼓。凌河明明只是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在嚴小刀如同顯微放大鏡的細膩心理活動刻畫下,那手勁兒動靜大得好像將他的腦袋在枕頭上扯來扯去!
凌河用手指摸他鼻尖,陷入綿長的回味。
凌河彎下腰,藉著最微弱的光芒仔細端詳他的臉,享受藝術品似的,炙熱的鼻息噴得嚴小刀下意識屏住呼吸,這時假裝驚醒都來不及了,他一動就會吻到凌河的嘴。凌河在他腦門和鼻尖上各親一下,逗留大約半小時後終於走了,讓他得以恢復正常的呼吸。
嚴小刀前幾天依靠止痛針和鎮定藥物進入睡眠,睡成一頭死豬,因此他不知道,姓凌的惡魔臉皮很厚每天半夜都會溜進來騷擾傷號,未經他允許就上下其手地非禮他,親他的臉,親他鼻翼上的小痣……
第二天白天,凌總估摸著對昨夜的所作所為和惡劣作風感到心虛理虧,就沒怎麼露面,早餐都是柳蕙真幫忙遞送上樓的。柳姑娘又將床鋪、衣物和房間陳設一切收拾妥當,窗簾拉開,放入大量新鮮濕潤的空氣。
以嚴小刀閱人無數的經驗,柳蕙真也是那種絕品的女人,性情溫婉潤物無聲,能讓男人如沐春風十分舒服。柳姑娘做事十分利落,溫柔體貼但又不過分騷擾,哪怕貼身服侍都不會讓被服侍的男子感到尷尬不適。有一種女人就是天生聰慧且賢惠,不考慮某些職業經歷,這是值得帶回家善待的女孩。
他以前認識的紅顏知己蘇小姐,也是這類型的女子,風塵中自有顏如玉。
當然,嚴總現在已經失去了把任何姑娘帶回家的興致喜好。有些事情發生了,就不能當做沒發生過;與某個人即便柔情不在,分道揚鑣,卻再也回不到當初沒遇見時的單身心境。他鍾情的那個人,論溫柔賢惠怎麼比柳姑娘差這麼多呢!
嚴小刀是不知道,那位既不溫柔又不賢惠的任性總裁,一大早拎了幾個袋子,驅車趕往碼頭早市了。
巒城的碼頭早市,是遠近各路老饕食客皆慕名艷羨的絕好去處,而且當地居民都知道,每週這一天的清晨就是大批漁船回港的時刻。碼頭魚市上人山人海,魚蝦鮮貨在水箱裡活蹦亂跳,這時想要吃一頓聞名遐邇的巒城大對蝦,38元能買一兜子!
凌河惦記小刀喜歡微辣鹹香的口味,午餐打算做五道菜的泰式套餐。
打鼻子的腥氣充塞了嗅覺,穿高幫膠鞋的漁民船工拎著大桶來回晃動。各種鮮活海貨在指間滑不溜手,黏液還留在手心裡,凌河褲子上被身後擠來擠去的買魚大媽蹭了一屁股的螃蟹泥。
凌總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扒拉大水箱裡吐著泡的鮮貨。
膠鞋船工說話帶著特別怯的當地鄉音:「小哥,還挑個剩麼,俺家都是好東西!」
凌河說:「挑你家最好的。」
船工小哥一樂:「嫩給一家子挑呢?拿不少啊。」
凌河眼皮都不抬:「給我老婆買。」
船工小哥一聽趕忙蹲下指點:「這蠔艮齁鮮齁鮮的,嫩撿這個!鱍魚黃花魚多來幾條,剁餡包餃子吃可鮮了!毛蛤蜊和海虹子,嫩家大嫚兒肯定愛吃唄!」
凌河吐槽道:「帶殼和刺多的不要,我家大嫚兒吃東西不吐皮,嚼了生咽。」
船工小哥哈哈樂道:「快拜鬧了,誰家嫚兒那樣吃東西呦!」
凌河沒有跟大媽們扎堆搶那些減價打折的便宜貨,他親自一個一個挑的最貴的對蝦、蠣蝦、虎頭蟹、生蠔、蠔艮、黃鯽子魚和小章魚,再拎著幾隻黑色大口袋從早市出來。
凌河平時沒太注意某些事,因此回家時沒能留意到,身後竟然有跟蹤他的尾巴。
一輛半新不舊的深色吉普跟在他車後,跟隨他一同駛入被一行行整齊排列的紫薇、海棠和五角楓掩映的洋樓別墅區……
吉普車在巒城堪稱「山路十八彎」的陡峭坡路上開得橫三豎四,頗有北方漢子的氣魄,幾次幾乎衝進綠化帶,輪胎強行騎上馬路牙子火星四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路也不太熟。
車子停在瀚海樓附近的紫薇樹蔭下,車內這位理著酷帥寸頭、稜角頗為硬朗的男人,以墨鏡遮眼,在電話裡閒聊:「那位凌先生剛到家,正卸貨呢,這後備箱裡都裝得都什麼玩意兒……大黑塑膠袋,還挺沉的,這袋子是咱們平常出現場裝屍塊用的吧!
「一共好幾個袋子,夠拼出一具完整屍身了。
「嚴逍應該就在他家,兩人是一對兒公鴛鴦麼。
「就是穿的忒低調了,一開始都沒認出來他,穿的像電子城裡修電腦的大學生!」
凌先生拎著裝滿屍塊的證物袋,步伐優雅,就在拿鑰匙開門的剎那被身後突然躥上台階的人物攔住:「凌先生,打擾了。」
凌河視線穿透對方很酷很扎眼的墨鏡,盯著薛謙的眼白和瞳仁,鎮定地點點頭:「薛隊長,久仰。」
薛謙沒想到凌公子一眼就能認出他,兩人之前尚未正面交鋒,只是互相久聞大名,凌河的敏銳冷靜令他暗暗驚異。這下也撐不起神秘感和威懾力了,薛謙開門見山:「是啊,我出來休假,冒昧打擾凌先生一小時。」
薛謙說著手就沒閒著,迅速扯開凌河手裡一隻黑色塑膠袋,往裡一探,看看是不是罪證。
「呃……」薛謙心裡狠罵一句「你他媽耍我」,迅速抽回手指。黑袋子內確實是一堆新鮮打撈的屍塊與活體,沒有血腥氣卻充斥了海水腥氣,他瞄到凌河一雙碧眼射出幸災樂禍的嘲弄。
凌河講話時聲音剔透婉約,但語帶譏諷:「虎頭蟹還是鮮活的,小心夾手。薛隊長是聞見腥味才來的吧?」
衙門「御貓」薛大人心裡窩火,毫不客氣地趁著開門瞬間邁步進屋了。
和嚴小刀頭一次光臨下榻的感受差不多,薛隊長也察覺到,凌先生不是凡夫俗子的性情做派。
別墅地處黃金地段,估價不菲,然而這家中裝修,完全沒有圈子裡那些有錢公子哥們酒池肉林金碧輝煌的氣派。這家裡冷得……這是衙門停屍房的配色和裝飾風格吧?假若在正門正對的這面牆,再配上一溜不銹鋼大抽屜櫃,一通到頂冒著低溫白氣,可就更像停屍房了!
毛仙姑腦頂梳髻,身著居家的緊身無袖黑衫,露出臂膀上一大片黑色紋身,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從薛隊長眼眉前蹦過,互相都甩給對方「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快走開」的嫌棄表情。
最好這一口的,是咱們的蘇小弟,自打這位薛夜叉一進門,蘇哲一雙秀氣的杏核眼都瞪圓了!這英俊挺拔又威武雄壯的套馬漢子啊,要麼一個都不來,短短一個星期之內一來就來倆!果然嚴小刀是個福星,莫名其妙就把這位帥氣的薛警官也引上門來。
薛謙外罩著一件休閒款西裝,牛仔褲,西裝內的緊身背心領口開得比較低,很惹眼的外表之下袒露出兩分騷氣的內涵。這人坐沙發上只要一低頭,就露出屬於純爺們的一道感情事業線,蘇哲捂著胸口芳心鹿撞差點失血暈倒,腳底下拌蒜拌到毛仙姑身上,被毛致秀嫌棄得甩了個白眼:「你也矜持一些,爭口氣!……煮咖啡去!」
蘇哲為這位沒有預約的不速之客奉上一杯現調的奶沫拿鐵,在客廳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捧著心口含情脈脈去了。而當家的大主子凌先生,在自己家裡是一如既往的冷峻瀟灑,拎了兩隻大號塑料盆在廚房裡侍弄活體海鮮,對突然駕到的公門人物沒有畏懼之色,就絲毫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薛謙佩服凌河的冷靜淡定,這一對公鴛鴦果然是一路人,都不好對付。
他也懶得廢話,大刀金馬地橫翹起二郎腿,甩著腳腕子直入正題:「凌先生,您應當也猜到我今天幹嗎來的。」
凌河抬了一下眼皮:「薛隊請講,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薛謙不兜圈子:「本月X日也就是一星期之前那天夜裡,凌先生在哪裡?是否曾經去過臨灣5號碼頭北棧貨倉?」
凌河臉皮都沒顫一下,嘴角一撇:「不就是你們府衙知州他們家的游公子,出事死了那天晚上嗎?怎麼啦薛隊長,還沒找到迫害游公子的兇手?」
薛謙笑了一聲:「案子是暫時結了,游某某死於摩托艇起火爆炸,開槍造成事故的是渡邊某某,現在還昏迷不醒躺在監護室。老傢伙本來心臟就岌岌可危,重度燒傷之後腦部和咽喉受損,難保以後都不會再醒了,哼。」
這些簡略事實在警方案情通報裡都能讀到,不算絕密消息。
「啊~~」凌河煞有介事地一張嘴,「獨子不幸被惡人所害,游書記不會也氣掉半條命吧?實在讓人唏噓感歎啊。」
薛謙說:「凌先生還真說對了,差不多吧!游大人最近瘋瘋癲癲,有中度中風和神經失常的跡象,也倒在醫院裡!」
以薛隊長好惡分明的正直本心,他一丁點都不會對游家父子的遭遇抱有同情心。至於重症監護室裡罩著呼吸機不省人事的假尼桑鬼子,在圈內更是臭名昭著人人唾棄,落得這麼個下場,純屬咎由自取。但薛謙畢竟是衙門公安,查清事實真相秉公斷案執法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是他的職責所在。
薛謙問道:「咱直說吧,凌先生,你跟那晚的碼頭事故有沒有關係?」
凌河擦乾沾染腥氣的手指,眉峰一挑:「薛隊長認為應該跟我有關?」
薛謙胸膛起伏著一笑:「凌河,雖說那幾個關鍵證人死的死昏的昏,都無法開口做出呈堂證供了這一點對你小子十分有利,但我們畢竟還有其他在場證人以及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你說呢?」
凌河踱步過來,一人獨佔薛隊長對面的長條沙發,同樣橫翹二郎腿毫無懼色:「那又怎樣?我不慎傷害到哪一位了嗎?」
薛謙說:「你傷沒傷誰不好說,但嚴先生一直跟你在一起吧?嚴逍當晚同樣出現在碼頭,你們二人打算如何解釋?」
凌河耍賴地一聳肩:「嚴先生有手有腳他出現在哪我真無法控制,他不能去碼頭散個步吹吹風?」
「當夜下著大雨,您二位倒是很有閒情逸致手拉手去碼頭吹風淋雨啊?」薛謙瞇細了雙眼突然甩出殺手鑭,「那麼這把帶有嚴逍指紋痕跡的刀你們二人又如何解釋?!」
犯癡的蘇小弟猛地從神志不清狀態中醒悟,花癡的時機不對啊,這位薛警官是來砸場子找麻煩的。悄然旁聽的毛致秀上身驟然繃緊,雙臂抱胸,後肩和前臂的黑色紋身反射出油亮的光澤。姑娘心裡也在飛速回放那晚的情形,每一幕意外都深刻在腦海裡至今歷歷在目,嚴先生怎會蠢到將一把關鍵的刀掉落案發現場?
薛謙不等凌河狡辯:「嚴逍住你家吧?請他出來聊聊,我其實就要找他談!」
凌河毫不掩飾袒護的意圖:「嚴先生身體不舒服,不方便見你,薛隊長還是專心跟我談吧。」
薛謙反問:「刀又不是你的,你會使刀嗎我跟你談什麼?」
這時樓上某人放了一嗓子低音炮:「勞駕哪位上來一趟?扶我下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