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大橋驚魂
兩人之間深刻的情誼彼此心知肚明, 此時卻無法抒發哪怕一絲的柔情。嚴小刀盡量平心靜氣:「剛聽見槍聲, 你沒受傷?」
凌河微微一搖頭,隨即執拗地看向窗外咆哮著拍上懸崖的浪濤, 我又不笨哪那麼容易就受傷!真是憂人多慮, 小刀你就不該來。
「凌河……」嚴小刀那時想說, 給我們兩人一個機會,收手吧。
但話到嘴邊他講不出口, 明知對方不會答應他, 明知又是一場割裂心房的互相刺痛和傷害。
「凌河,我知道你今天想捉的是戚爺那條大魚, 結果捉了我你肯定不會高興, 但我以為, 這世上,你是那個最懂我的人,你明白我為什麼一定替乾爹來赴你的約。」嚴小刀喉頭發梗,但有些話不講出來他快憋得七竅出血, 下次再見面都不知何年何月還能有機會說出口。
凌河眼眶突然發紅, 那樣的紅恰恰因為圍襯著碧色瞳孔而愈加淋漓鮮明:「嚴小刀, 我也以為,在這世上你是那個最懂我的人,你也明白我為什麼不想在這裡見到你,永遠都不想見你。」
嚴小刀反問:「不想見我,為什麼穿我的衣服?
「你想念我,對嗎?
「為什麼從我家不告而別?你就這麼懼怕見我?
「你不惦念我你還特意留著那張沒用的麻將牌幹什麼, 凌河?」
凌河被逼到牆角時是鬢角青筋暴露、嘴唇幾乎咬出血絲的。
凌河覺著自從認識小刀之後,自個兒智商和腦容量都嚴重縮水了,那些伶牙俐齒舌燦生蓮的無敵技能在嚴小刀面前全部秒化成渣,一丁點毒液都噴不出來,噴出的明明是自己胸中一口血。
嚴小刀的質問全部直中要害,他執著地大步上前試圖抓住凌河。
兩人相隔一道長廊,凌河眼神固執,就沒有打算拖泥帶水和藕斷絲連的意思,也沒時間耽擱,轉身就跳了石廊窗戶!
嚴小刀大驚失色,踉蹌著衝過去頭皮都要炸起來。等到他跑過去探身一望,才發覺這個窗口的位置事先已埋好繩索暗線,在黑暗的風暴中險峻地搖晃著。凌河戴了手套護具,修長的身形順著繩索快速滑墜,用的就是攀巖高手熟練的墜巖技術。這人一隻腳在花崗岩外牆的突出部分踩了幾下,動若脫兔,瞬間就降落地面。
與此同時,樓內及牆外現出許多身影,從各條通道以各種途徑匯合在地面。凌河一頭濕髮,睫毛含水,回頭深深看了小刀一眼,對他鄭重地搖頭,就是示意「求你了別再跟著我」。
凌河確實穿了嚴小刀的衣服。
還有一些嚴小刀看不見的事,比如,凌河每晚睡覺還穿著小刀那身很舊的睡衣。對人對己都薄情寡恩的凌先生,並不介意一輩子就自我放逐沉浸在對一個人求而不得的思念中,孤獨地度日,他反正也習慣了。
烏雲在遠處天邊堆積成一道崇山峻嶺,能聽到萬馬齊喑般的陣陣雷鳴,這就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嚴小刀在充滿警示意味的雷聲中醒悟到面前更為深刻的危機。
他也沒有猶豫,攀上繩索以同樣的方式滑墜而下,不吝惜沒戴護具的手掌快要磨掉一層厚皮老繭……
方纔上演一幕幕好戲的幾撥人馬,又像是得到了暗號一哄而散,此刻全部離開觀潮別墅,雙塔樓內重新拉上寂靜漆黑的幕布,暫時曲終人散了。
游景廉是發瘋逃跑。
暗處偷襲者是沿地道不知所蹤。
凌總的部下人手全部驅車匯入雨夜,再四面散開去,重新張開打蛇捕鳥的無形大網。
嚴小刀迅速發動自己的車,毫不猶豫地追出去,並且一眼盯準了凌河所乘的那部車子。
在這幾路人都沒有留意的暗處,在這個期間,其實還來過另一個人。
某一路公共汽車在潮頭磯這一景點靠站停車,每一天週而復始任勞任怨地接待上下往來的遊客。車上冒雨下來一名男子,樣貌遮掩在雨披和雨傘之下,從低調穩健的步伐與中等結實的身形判斷,這是一位保養還不錯的中年男人。
這人也是來赴每年之約的,而且不帶虛張聲勢的保鏢或扈從,連專車座駕都沒的,竟然一路從車站兩腿走著,爬上懸崖石階,走到觀潮別墅的正門前。
男人邁進客廳小心翼翼地探頭張望,黑燈瞎火溜了一圈沒見到任何人,就出來了。
作為參會者存在感幾乎為零,事到臨頭竟然都沒人將這一號人物還放在心上,也沒人跳出來抓他砍他。這個人抬頭仰視雨中絲毫不減恢弘氣度的雙塔堡壘,在巍峨的建築之下身形顯得十分渺小,毫不起眼。也是多年複雜的心境那一刻在腦海裡匯聚成一片澎湃壯闊的波濤,男子深深地歎出一口氣,誰也沒見著,反而可以一身輕鬆地回家去了。
傘下的男子,就不急不緩一步一步又走回車站,蕭索的背影自然而然地融入雨中。
……
嚴小刀行車飛快。也是做人保鏢的出身,他駕車該穩時手很穩,該狠時也能在公路上橫衝直撞讓四個車輪都飛起來。
出了觀潮別墅,腦內自帶的GPS「噠」一聲自動開啟,重新投入正常運轉。嚴小刀作為這一帶的老江湖地頭蛇,非常熟悉本地的交通和地形,並且自信自己比凌河更擅長於開車追人。他遇上堵車就拐上輔路,遇見紅燈就飛上馬路牙子,一路超車,緊緊逼住前面的目標。
他在衝入隧道時順利攆上凌河的車,兩人幾乎是並駕齊驅著一同駛入隧道口,佔據了這個方向上僅有的兩條車道!
密集的雨點突然在車頂銷聲匿跡,擋風玻璃前殘留著搖搖欲墜的水珠,兩側輝煌的壁燈照亮前方。隧道內的特殊收音效果讓往來的車輛齊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然而在他們二人的耳膜裡,四周卻好似寂靜無聲,只能遙遙聽到彼此擂鼓般雜亂的心跳。
兩人同時扭頭盯著對方,眼神痛楚地交匯糾纏,都是於心不忍,又都怒不可遏,都想要攔住對方的行動,都像是要罵醒對面的人,你能不能放手?!
嚴小刀將車身貼上去,幾次探頭試圖逼停凌河,卻又拿捏著分寸不願傷了對方。
凌河面無表情地猛踩油門加速超越。
兩人的車在好幾個瞬間已經貼上,摽在一起擦著肩拖行,鋼製車身與輪胎都擦出一串駭人的火星。凌河警告式的撞掉了嚴小刀的左側後視鏡,盯著他用口型吼道:回去!!
凌河這種人,是不會在逼迫和威脅之下改變初衷的,永遠都是遇強更強,絕不妥協,令試圖壓迫他的人適得其反,哪怕這樣的方式也會深深刺痛割傷他自己。
假若嚴小刀能找到一個更恰當的時機與凌河見面,用更溫柔的方式與這人促膝交心,今天不會是這樣急轉直下的情勢,只是嚴小刀也找不到其它機會了。
這段隧道很長,卻終究要駛到盡頭,兩人在磕磕撞撞互相角逐中並肩衝進了雨簾,身後是此起彼伏的按喇叭聲。
瓢潑的雨點重新砸上玻璃,化作一層放任自流的水膜覆蓋住前窗,渲染著人心的紛亂與焦灼,眼前景物都變得模糊,燈影憧憧……
前方是一座觀海大橋。大橋橫跨於港灣的河道之上,承載往來通勤的車輛。
這橋已有二十餘年歷史,最近市府正在籌資加固重修,有些地方以橘色標誌線和三角墩攔隔,將行車空間擠壓得更加侷促。
衝上大橋時凌河直視前方,眼珠返潮洇出的紅絲已然蓋住了原有的綠玉色澤,一雙細長的眼因為情緒激烈而陷入蒸騰的烈焰。眼角燃燒著斜飛上挑,刺入太陽穴位置那一片猩紅色斑之中。
前方是大橋中間位置,路面相對最窄的橋段。
偏巧不巧的,前方遠處有一輛大貨車壓線停在緊急停車帶上,大約是雨夜打滑熄火了,還欺行霸市一般佔據了另外半條車道。這種車總之從來都漠視交規,仗著車高馬大,在路上無論是走是停,都不管不顧。
凌河突然放招,加速以車頭擠住嚴小刀的車頭,將他狠命往那輛大車佔據的緊急停車帶上逼去!
只有約莫五十米距離,在高速行車狀態下這五十米稍縱即逝,嚴小刀根本猝不及防,幾乎失控般衝向大車尾端。
凌河再次隔窗深深望了嚴小刀一眼。
這是在一座大橋上。
他很清醒地記得小刀說過會水,而且是極擅長游泳的。
他也清楚小刀身上帶刀,某些情勢下很容易自救脫困。
這一眼沒什麼猶豫,意念絕決,凌河放任車子撞向嚴小刀的左側。大貨車的後屁股在黑暗的雨夜中如同一張巨大突兀且刻板猙獰的臉,一副牢不可破的鋼筋鐵骨壓上嚴小刀的視線,讓他在萬分震驚中明白了凌河的意圖!
嚴小刀與凌河的再次匆忙對視在爆裂的剎車聲和車胎翻滾撞擊護欄的瞬間戛然而止,只是他沒機會看到翻車的霎那間凌河就一直扭頭盯著他,那一雙狠絕了的眸子裡閃過一片驚惶破碎的燈影……
嚴小刀在危急關頭做出了他認為正確且是唯一的無奈選擇。他只是不確定這是否就是凌河所要達到的目的。
他讓車子以翻滾的姿勢躍過了護欄,直接墜下大橋。
兩人從某種程度上的確是太瞭解對方,心靈相通。
只是這樣的靈犀通透,在向對方痛下殺招的時候是傷敵一千,自損一千。嚴小刀只是關鍵時刻手軟心軟,沒想到凌河下手不念舊情如此狠辣。
他在顛倒乾坤的撞擊中護住頭臉要害部位,車子插入河道那股巨大的衝擊力讓他經歷了十數秒感官失去意識後的失重狀態……濃黃色的水花吞沒擋風玻璃的視線,頭朝下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的心情粉碎著砸向河底污濁的深淵……
今日雨大,從各個郊縣的支流彙集過來的雨水全部流入這條河道,車子因此沒有跌入淺灘翹著屁股直插淤泥,而是衝入激流迅速沒入水中。
水迅速從車窗縫隙灌了進來。四周掛出無數條小瀑布,試圖將他逼入死角絕境。
嚴小刀不是那種關鍵時刻驚慌失措或自暴自棄的蠢人慫蛋。他判斷車子此時是以四輪朝天的姿勢漂在河道中心。他一掌撐著車頂,粗暴地拔脫纏在腰間的安全帶,在黃湯快要逼近他臉的一刻,在狹窄的車廂內奮力調轉過身!
他迅速掙脫外套,拔出腰上一柄小刀,張大口做了幾下深呼吸將車內僅存的一點氧氣納入肺內,然後對準前窗的一處邊角,刀尖奮力地紮了下去……
這與凌河此時腦補的自救劇情步驟一模一樣,分毫都不差。
凌河獨自行駛在雨夜,刮雨器在他眼前機械式的不停搖擺,在他失神的視線中左一下又右一下,生生剮著他的心。
凌河腦海裡給嚴小刀掐著一塊表。他在某一時刻突然張大了口,深吸進一口氣。車廂內此時空氣涼爽,播放著一曲輕鬆明快的英文鄉村音樂,他卻死死咬住嘴唇屏住了呼吸,放任面色逐漸漲紅,額上青筋畢現……
河水倒灌著湧入已成爛銅廢鐵的車廂,嚴小刀從破碎的車窗中脫身,在渾濁的激流中觸摸週身試圖恢復方向感。
激流很猛,他不間斷地為節省體力而放棄掙扎隨波逐流,終於瞅準時機猛地向上一躍讓頭部浮出水面。漲紅的面孔剎那間得到釋放,他大口大口地吸氧任憑雨水在頭頂澆築成河……
凌河眼神空洞地盯著儀表盤上的秒錶,估算小刀的肺活量能夠堅持多久。
他沉默地進行倒數,終於也在某個時刻突然釋放,痛苦壓抑地咳出肺來,心臟由於憋氣太久像針扎一般疼痛。
有人能腳沾著地還把自己吊死,凌河自認為有足夠強大的自控能力咬住牙關自己將自己生生憋死!他對人對己都能下足夠的狠手。
凌河冷漠地試圖切斷神經感官與肉體心靈上這雙重疼痛之間的感應路線,重新封閉他對一切人情冷暖溫存旖旎的知覺與領悟。這些領悟曾經都是嚴小刀教會他的,他從未嘗過,受益匪淺,因此才對這個人念念不忘。
他猛地轉彎加速,朝著既定計劃中臨灣碼頭的匯合處飛速駛去……
遠處橋上燈火通明,人影亂跳,聚集攢動的人頭顯然都在往這個方向張望。有人報了警,遙遙聽到警車和救護車尖銳的鳴笛。
嚴小刀抖開肩膀划水,不用等來人救援,體力足夠支撐他慢慢向岸邊游去。
江水冰涼浸入骨髓,由週身血管的支流匯入心脈,嚴小刀最終躺倒在堤岸的斜坡上,仰面望著頭頂墨色的深淵,張著嘴讓雨水爭先恐後流入口中。
他仍在止不住地回放墜橋那一刻,凌河眼底近乎凶狠的毅然決然的表情……
你是想撞死我,還是想逼我自己跳橋?
我想念你,你恨我是嗎?
……
戚寶山在這期間撥打過小刀的電話,想知道乾兒子在哪,但打不通了。嚴小刀的手機跟著那輛報廢的車還漂在水裡,已被黃泥湯子泡成一塊發不出任何信號的廢鐵了。
嚴小刀只是冥冥中感到這一夜要出大事。凌河那人是做事非常講究手段和追求效率的,不會做無用之功,這時如此決絕不念舊情將他逼走,凌河今夜絕不是準備一路開車回家睡覺去的。
他裹著全濕的衣服強撐起來,褲子緊貼在他大腿上,褲腳泥濘。
手機沒了,他腰腹部纏著的護腰上一件東西也沒少,這些才是無論如何不能丟的。
濕潤的夜風打在嚴小刀身上,並沒有在他結實硬朗的身軀上打出畏懼抖索的漣漪。他這人也一貫耐操,流血都能生生吞進肚子裡,不會婆婆媽媽地喊委屈,也絕不流眼淚。
他跑上公路隨手攔下一部出租車,腦子裡快速轉動,今夜回戚爺那裡,還是去找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