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請君入甕
冰冷、疲憊和頭痛欲裂的感覺襲上身軀, 嚴小刀坐上出租車略微想了一下, 對司機一指拐彎進城的方向:「回城裡,林蔭大道。」
雨夜還堅持在街上轉悠接活兒的, 都是出來賺一口辛苦錢。司機以餘光瞟了嚴小刀幾眼, 好幾回忍不住開口想說:客人, 您這一身黃泥湯子,我這車座還怎麼接待下一位啊!
若是換成個面目軟弱和善些的乘客, 司機都想要直接停靠路邊甩人了。然而一瞧此時這位乘客刀鋒一般冷酷陰鬱的側顏、眉骨磕出的血痕以及一雙攥緊的鐵拳, 甚至週身某種令常人畏懼的氣場,出租司機愣就把話憋回去了, 沒敢吭聲。
嚴小刀注意到司機不停瞟他, 特心疼地盯著他屁股底下的座位以及腳下濕漉漉的一大片。他懶得廢話, 直接掏兜拿出錢包。幸好錢包沒有隨著手機一起沉河,他抽了兩張百元大票擱在擋風玻璃前面,這回司機瞅都不敢瞅他了,目不斜視地開車。
嚴小刀是擔心凌河以卵擊石帶人襲擊戚爺在城裡的老宅, 因此想要直接回去與乾爹匯合, 只要他在場, 至少能擋在那二人中間。也就這時候,也是巧了,他隔著車窗瞄到茫茫雨幕中踉蹌前行就要撲倒在地的一個人。
狼狽雨夜中撲跌前行幾乎爬著往前走的人是誰?
嚴小刀偶遇的正是從觀潮別墅逃進黑暗世界的游景廉。雨點毫不留情抽打在游景廉臉上,水幕沿著五官輪廓的溝壑爭相奔流,讓這個人的面孔和表情都變得很模糊,就像顳□爬行在蒼茫大地之間的、一隻已經失去臉面身份的卑微渺小的蟲蟻, 這時恨不得不再有人記得他,沒人認識他,逃到海角天邊越遠越好。
游景廉胳膊上帶傷,傷口經過雨水沖刷看不出來流血,讓他得以在路上奔跑了很久都沒人察覺異常。然而,疼痛和混亂的精神狀態還是讓這人跑起來像個漫無目的的瘋子,在便道上橫衝直撞,差點碰到一對傘下依偎行走的小情侶,濺起女孩細聲細氣的驚呼和男孩充滿戒備鄙夷地呵斥,「幹嘛你,耍流氓你?!」
游景廉也不敢去醫院,甚至不敢打車回家,身側轟鳴著駛過的每一輛車,在這人眼裡都是前來張網抓他的,不是凌河的人那就是中央來的調查組。他無路可逃,遲早是別人魚簍裡一隻烏龜王八。
「停車!」嚴小刀喝停了司機,打開車門衝進雨裡,
哪怕這個人身形岣嶁面目模糊,嚴小刀仍是一眼認出遊景廉。在臨灣做生意,大大小小的代表會議、政協會議、各個企業財團商會的應酬活動上,每次都是正裝革履地出席、被各路馬屁財團簇擁著走上領導位置發言講話的這位大人物,哪能不認識?
游大人此時一副喪家之犬的模樣,比路口地下通道裡住的那群乞丐都不如。丐幫長老們還講究個資歷,在地下通道裡攤開舖位是講求先來後到的。游大人這時想要露宿街頭,連個沒有雨水的乾燥地方他都佔不到。乞丐們又不認識府衙內的大人物,衙門大人給我們編外三無人員走個後門兒發放救濟嗎?有月錢可領嗎?誰稀罕搭理你!
游景廉抬頭瞅見嚴小刀,丟臉的時候都想趕緊躲開熟人,裝不認識。
嚴小刀攔了對方:「游書記您怎麼了?你要去哪?」
游景廉僵在那裡,還試圖垂死掙扎,撐起不卑不亢的官威:「嚴總你這是,要捉我回去嗎?」
嚴小刀不解:「我為什麼捉你?捉你回哪?」
游景廉淒涼慘笑了一聲:「姓凌那小子,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嚴總在我這兒還裝什麼好人?我是敗了,失勢了,我做了壞事,我豬狗都不如!你們兩個打算把我怎麼樣?!」
嚴小刀目光敏銳,赫然瞄到游景廉身上有血,很乾脆地一把拉住人:「我先送您去醫院吧!像是槍傷,誰打的?」
游景廉戳著胸口要害處:「您那位很有本事的凌先生打的!」
嚴小刀:「……」
嚴小刀腦內像被一顆子彈穿骨而過,「砰」的一聲,立時想到觀潮別墅內一聲驚世駭俗的槍擊……他深信不疑,以凌河的不擇手段應該做得出來。
游景廉兜裡電話響了,響過數個回合,他根本不敢接聽,就知那些電話是要將他從躲藏的犄角旮旯貓窩狗洞裡揪出來,進行最終的罪行審判。倘若只是貪污受賄,這類經濟犯罪罪不至死,頂多判個十幾年再混個減刑保外,這些官場把戲他游大人是最內行門清!然而多年前的一樁樁舊案,這些年為急速上位一路打點過的買路財、做下的虧心事,讓游景廉尚存的幾分自知之明已經提前給自己判了至少死緩。
嚴小刀盯著游景廉鈴聲作響的衣襟,突然伸手進去,不由分說搶過電話!
「喂?」他毫不猶豫地接聽。他沙啞的聲音埋在淅淅瀝瀝的水聲和過往機動車轟鳴聲中。
電話裡就是嚴小刀擱在心裡唸唸難忘的人,聲音沉靜而婉轉:「游先生,您受了重傷還是不要在外面亂跑,快回來吧!您家大公子今夜也肯定上不去那趟預訂的船,不能遂您的意願逃到溫哥華了。他正在我這兒喝茶,等著您回來解救他。」
凌河聽起來頗有閒情逸致,這時候肯定沒有淋在雨裡挨凍受餓,就像正在哪觀魚品茶。
「你兒子在他手裡。」嚴小刀閉上眼睛,把電話丟給游景廉自己聽。
游景廉最後一道防線碎裂坍塌在雨中,一切的傲慢矜持從肩頭拋掉,對著電話吼叫:「東東,東東他在哪!!」
凌河乾脆利落地威脅道:「臨灣5號碼頭北棧貨倉,你兒子的公司藏匿走私貴重貨箱的倉庫!一個小時內您不到,我就只能把您的寶貝兒子直接走私到哪個荒無人煙的太平洋小島上讓他自生自滅,你父子再見一面就會比較困難,我也於心不忍。」
游景廉對著已掛斷的電話陷入神經質的嚎叫,那邊早都沒人理他了。游大人絕望地看著嚴小刀,顛三倒四道出了一番真相:「他在報復我,我手上沾了血,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惡棍!
「我這麼多年都隱瞞著犯下的罪孽,我這種人竟然陞官發財!
「我罪有應得,我活該!但我兒子是無辜的他不應該對付我兒子!
「我害怕我不敢,我不敢自首……
「你乾爹戚寶山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他也甭想再偽裝正人君子!!……」
雨水沿著嚴小刀五官的輪廓匯聚到他下巴正中一點,在他的胸口肆意流淌,在暗處沖刷著他的心。
嚴小刀略粗暴地抓住游大人的肘彎,不由分說:「你現在跟我走,去5號碼頭。」
游大人倘若有機會仔細想想就明白了,他父子倆今夜一個都逃不掉,就出不了海面邊境線。
他那套船票既然有問題,他兒子從他這裡拿到的票,也一定有問題的。游氏父子的行蹤早就全盤落在凌總掌控之中,老猴子和小猴子上天入地都跑不出凌總的手掌心。
凌河今夜就是以天羅地網封堵當年涉案人物游景廉,逼對方走投無路之下只能自首。先是釜底抽薪讓游家父子雙雙身敗名裂臭名昭著,再設下十面埋伏之計關門打狗,就是將這人逼至死角。
對於凌河而言,他捉不住隱在幕後的帶頭大哥,因忌憚嚴小刀的掣肘也拿不住戚寶山,那麼,這位游書記就是他最好的突破口,讓這個掩藏著醜惡面目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聯盟從內部分崩離析,千里長堤潰於蟻穴,崩裂於驕奢淫逸紙醉金迷的「雲端號」,潰敗於麥允良的死!
此時按照原定計劃搭乘另一條船打算連夜奔赴橫濱港的游公子,也已經泥足深陷,根本不可能跳出這個布好的棋局。
游大公子難得收斂起一身囂張氣焰,壓抑著怒火與不甘,獨自冒雨在檢票隊伍裡挪動腳步,等得心焦而不耐煩,心裡還惦記著搭另一條船的他爸爸。
游灝東不停地捏響手指和蹭鞋底,中途還接了一趟相好的電話,在電話裡特爺們灑脫地說:「哼唧什麼?你甭擔心,老子沒事!最近諸事不順流年不利,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到了溫哥華就接你過來!……別哭哭哭得喪巴我!」
那相好的網紅臉小妖精估計這會兒心想,誰忒麼知道你游大公子出去了還回不回來?哪天真成了通緝犯你還敢回來?我對你這號人用的一番心思又都白費了,眼看就要到手的豪宅寶馬都飛了,氣死老娘了!
終於排到檢票窗口,急著下晚班的檢票員拿過票據就皺起眉頭,比游公子更不耐煩:「你這什麼票?票不對!」
游灝東莫名:「怎麼不對?」
檢票員說:「就是不對!你這是在我們正規窗口或者官網渠道買的船票嗎?假的!」
游灝東暴躁的脾氣點火就著:「假你媽勒個X!」
「誒你?你這人?……」檢票員下意識遮臉擋住游公子幾乎掄上來的拳頭,「告訴你這票不對嘛,輪船公司標識不對,日期書寫方式不對,而且防偽碼是假的讀不出來!鬼知道你從哪自印的一張票!……什麼玩意兒嘛渾不講理……」
游公子半輩子沒這麼懊惱和理屈詞窮。平時這種出差和旅遊事務都是秘書安排、隨行保鏢拎包檢票,他就只管昂首闊步大路朝天,擺他大少爺的架子。他哪裡認得正版船票就一定應該長啥樣?
游灝東一掌將廢票擲在地上碾碎成渣,醒悟自己今日被人耍了。
耍他的人不會僅僅想要將他絆在客輪港口,他今夜也將要去他該去的地方。
游灝東試圖硬闖艙門被保安架出來,這時候再喊「你知道我老子是誰嗎」都沒用,何況他也不敢喊這句,喊出來豈不是自投羅網?
他隨即就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裡的人心存險惡地逗他:「游大少爺,今晚在忙什麼?忙著跑路?」
游灝東面色微變:「你誰?」
那人道:「你們一家老的小的都夾著尾巴跑路,我們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怎麼辦?讓我們怎麼活?我們老闆當初進貢給你家前前後後加起來幾百萬好處,你們家在臨灣的別墅怎麼撈到的?游少爺您今天想走,先把這麼多年白拿的好處費都吐出來!」
「你!……」游灝東怒不可遏,「你他媽的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那人再上一棍:「您當初許諾給我們老闆在這臨灣港口統共十四個碼頭的停泊權限、稅收優惠和政策利好,何時兌現?你一家子說過的話都是放屁不算數的?」
游灝東那一刻如醍醐灌頂:「渡邊仰山你個老王八蛋!!」
對方毫不客氣:「游公子跟我們老闆坐下談談,您如果不來,我們今夜燒了你在臨灣5號碼頭的北棧貨倉!」
兒子成為牽制住游景廉的誘餌,而另一個老傢伙今夜又成為牽制住游公子的誘餌。
情色視頻的坑人陷阱他還沒找那老傢伙算賬,這是舊仇未報又添新恨。游公子憤怒地扔掉隨身行李小箱,一顆大光頭在碼頭的街燈下泛著金銅色光澤,曝露出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從不認為渡邊仰山那副棺材瓤子有膽量跟他當面叫板,那老傢伙躺在輪椅上,還剩半口氣他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