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不期而遇
凌先生全程充當冷面大神級提款機, 為兩位學生仔在急診外傷科付了醫藥費, 而嚴總就是一位免費提供葷素各種品牌心靈雞湯的知心大哥。嚴小刀一副俊朗的面孔確實老幼通吃,眸子裡總流露出一種溫存, 對熟人生人皆是這樣。他身上那一份久歷人世悲歡滄桑的淡定范兒與閱歷感, 也很能現身說法讓懵懂衝動的年輕人服氣, 很容易博取旁人的信任。
齊雁軒酒量不濟,在急診室吐了, 臉色發白地靠在男朋友肩上。
而陳瑾顯然對姓凌的先生心存忌憚, 不願以眼光直視,卻願意坐在嚴小刀身旁, 不知不覺就肩挨上了肩。這孩子長得不錯, 看肩膀位置的高度和寬度, 已經比得上嚴小刀。
陳瑾眉骨傷處貼著紗布,不卑不亢地昂著頭,對嚴小刀道:「我知道你們為啥來找我,想找我麻煩的人多了, 不就因為陳魁安嗎。
「他活著時候沒讓我和我媽過上一天好日子, 死了都讓一家子不得安寧, 逃哪都躲不開他。討債的,討命的,你們想抓我討什麼啊?
「我沒錢,我也沒媽了,我媽好多年前也死了。她在榮正街挑扁擔養活我一口飯吃,她生腫瘤倒在大街上沒錢醫治, 根本沒人管她死活,終於就病死了。我什麼都沒了,你們還想問什麼?
「對陳魁安我沒啥好說的,我聽說他當年是被人砍死的……砍得好!!」
一個二十歲的大男孩,在外人面前評價自己親生父親,直截了當說「砍得好」,這份冷漠冷酷之下,定然埋藏著二十年來最深刻的悲哀和心寒。陳瑾說完垂下眼,自己也難過地抖了一下。父親這個角色原本應當頂天立地,支撐起一個家,是小孩子心目中仰視的偶像,但在陳瑾這裡,就是每每讓他抬不起頭來、感到自卑和丟臉的始作俑者。嚴小刀能理解這樣的情感。
嚴小刀關注地問:「你知不知道當年詳情,你爸究竟被誰所害?是身邊熟人嗎?」
陳瑾漠然道:「他能有什麼熟人?狐朋狗友,賭桌上的賭友。」
嚴小刀:「你認識哪個嗎?」
陳瑾武斷地駁回:「不認識也不想回憶!」
「你們這幫有錢公子哥真他媽夠了。」陳瑾突然爆發,喉結抖動著說道,「你又不是警察,你問這些是太閒了嗎?挖墳掘墓挖別人的瘡疤就是殺人不見血,能不能別到我面前一遍一遍提醒我陳魁安是我爹,我爹是個無惡不作臭名昭著的殺人犯!」
「……」
「我爹也是殺人犯。」
嚴小刀只沉默了半秒鐘,盡力用他最平和的語氣緩緩道出他壓抑內心已有數月的真話,令陳瑾都驚異地抬起眼來。
我乾爹可能也是個殺人犯,有些事情我都明白,但不願細想不願深究令人不快的真相。
不僅可能是個殺人犯,而且砍死的就是榮正街這個混子陳九,劫財越貨,劫走了那一筆恐怕令很多人都無法抗拒的巨額誘惑。那筆錢原本可以屬於你陳瑾的,假若運氣好的話,今日腰纏萬貫富甲一方的原本是你們陳家。沒有一千五百萬哪怕有個五十萬,也能讓小陳同學你今天在學校的同學面前出人頭地,讓你有錢交往任何檔次的漂亮男友。然而,這筆錢竟然被別人超手截胡了,你就沒有拿到一分一毫,你們一家從此被打入命運最底層的深淵。這五十萬不義之財不偏不倚落到我嚴小刀頭上,贖了我一命,讓我跟著兇犯飛黃騰達,雞犬都升了天……
陳九的兒子與戚寶山的兒子,就這樣深夜並排坐在醫院急診室外面的走廊長椅上,促膝相談,各懷一番不能坦承的複雜心事。
人生的際遇和命運多麼的可笑,卻又冥冥中自有它一番絕妙的安排,讓這些人從各個角落裡走出來最終聚首,理出了埋藏在陳年殘跡中的草灰蛇線,然後站在四面軌道相交的這個中點站上,重新選擇自己想要走下去的方向。
「我想徹底忘了以前那些事,北漂或者南下打工,找個沒人打聽我、認識我的地方,我也想重新開始……」陳瑾彎下腰,將飽含濕潤紅潮的表情迴避在陰影中,手掌狠命揉了兩下眼眶。
小陳同學還是有很大機會徹底擺脫童年陰影,這個案子破案後,過個一年半載就不會再有人提起。嚴小刀內心一陣悲涼,很難有機會再重新開始的,反而是他自己吧。
你的親爹,他若對不起你,你一句不認他了,那就不認。
然而當年那位甩出一麻袋現金贖了你一命這些年待你情深似海恩寵有加的乾爹,能說不認就不認麼?沒血緣都養了你十多年,養一條狗尚且都知道忠心護主,你還能連條狗都不如?
破案的節奏緊鑼密鼓,沉重的步調不斷敲打他的肩頭。他又能帶著他乾爹逃到哪去,才能躲過這一劫?
人在江湖,終究是身不由己。
……
凌河踱步過來,陳瑾下意識地避開身體,好像冷冰冰的凌先生身上長了一排冰錐扎他。
齊雁軒又想吐,頭靠在陳瑾懷裡被扶著去洗手間了。
嚴小刀挺直了脊背坐在醫院樓道裡,臉上表情沒崩,但眼底有兩塊紅斑,偶爾彷徨無助的時候也渴望有人能讓他靠著,能把他的頭抱在懷裡,說哪怕一句兩句的溫存話。
他微微側過頭去,臉驟然埋進了一個並不算柔軟但血液溫熱的懷抱,竟然是凌先生腰上肋骨的位置。
深夜急診走廊內仍然熙熙攘攘,病號絡繹不絕。凌河並沒有使出浮誇的抒情動作,卻永遠與他心有靈犀,且洞察力細緻入微,在恰到好處的時間點伸手攬住他的後腦勺,以旁人難辨的動作允許他將臉埋入自己腰間。
嚴小刀能感到凌河的手指撫摸他的頭髮、後頸,甚至輕捏了他的耳垂,像是無聲地對他明言:這裡有個人疼惜你,一直都在你身邊,就沒有離開過……
嚴小刀每回都是把一切心理活動嚼爛了,絞碎了,再像木工廠裡壓縮三合板一樣,把自己的心碾壓成硬邦邦的一層又一層,沉甸甸地摞起來,不願讓外人窺視到他的脆弱。
凌河這一趟對付他的招數確實比在「雲端號」上、在鄉下農家小院時更絕,先剁了他腳斷他後路,讓他回不去戚爺身旁,然後再慢條斯理地割肉放血,動搖他這些年來固執捍衛的一些信仰和觀念,侵蝕他與戚寶山之間十多年的父子親情。
面對眼前這個頹廢得好像一無是處的名叫陳瑾的男生,嚴小刀感到很愧疚,儘管當年那個陳九也不是好東西,這顯然就是一出黑吃黑,看誰下手更狠更黑,最終心腸最狠的那一撥人逃脫升天,搖身一變就撥轉了命運的乾坤。
毛致秀原本在走廊裡繞著蜂巢路線瞎溜躂,別緻的一顆丸子頭在那些平庸的後腦勺組成的人流縫隙中間若隱若現。
毛致秀突然撥開人叢跳回來:「那小孩嘔吐吐了這麼久?陳瑾不會是跑了吧?」
毛致秀剛跑到面前就一愣,立時後悔自己來得真不巧啊,陳瑾那小子想跑就讓他跑吧!嚴小刀情緒模糊難辨,將大半張臉都埋在凌河腰側,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立一坐,凌河將小刀的頭攬在懷中。這樣沉默中蘊含強大情感張力的動作,在靜止狀態下竟都如此牽動人心,周圍彷彿陷入無人之境,世間一切凡俗、嘈雜與是是非非都化作一幅虛無的背景。
嚴小刀被毛姑娘從恍惚中拎回現實狀態,將臉移開,凌河的手卻還在他後脖頸子上留戀逡巡了半晌才悄悄移走,似乎對旁的事都心不在焉了,慢吞吞道:「陳瑾跑了?」
走廊盡頭拐角的洗手間內,齊雁軒獨自坐在馬桶上,失落沮喪但嘴角強咬出堅強。
毛姑娘不管不顧地闖入男廁,毫不客氣地將身後幾名神情怪異的男賓推至門外:「小齊,你男朋友吶?」
齊雁軒抬眼看她:「他說不想再跟你們談了,不想再回憶,他說要離開一陣子。」
毛致秀驚道:「給他二十四小時冷靜思考機會再老實交代問題就很客氣了,他不是離開一天而是離開一陣子?!」
嚴小刀手勢攔住毛致秀:「小齊,陳瑾他是不是有心病,有心事?你知道他可能會去哪?……你一定知道。」
齊雁軒神情閃爍,輕聲道:「他一直都想躲到南方去打工。
「他媽媽葬在城北離這裡不是很遠的福山墓園,他如果離開樊江,臨走一定會去看望他媽媽。」
凌河道:「看地圖上這個位置,福山墓園應當是一塊高檔墓地,價位可不便宜?」
齊雁軒難受地點頭:「他這人就是這樣啊,我爸這幾年資助他唸書的生活費,他省吃儉用攢著不用,都拿來給他媽媽買墓地了。」
……
火車站位於三江地三市交界處,也是中南部這一片區域最大的鐵路樞紐,每日發車時刻頻繁,往來的旅客大軍浩浩蕩蕩。這些人,像是從這塊土地的各條夾縫和各個旮旯角落裡忽地冒出來,全部聚集在這座火車站,再沿著鐵軌四通八達的方向如忙碌的螻蟻一般四散開去,奔赴各自的行程終點。
這個清晨像往常一樣,擺攤小販佔據各處要道轉彎的空地,拖家帶孩子的中年婦人用強壯的身板挑起扁擔和臃腫的行李包。
這種人流密集且龍蛇混雜之地,很容易讓不熟悉當地氣質的外來旅客感到暈頭轉向,難免就要陷入坑爹小販和黑車司機設計的陷阱圈套。不過,這些轉暈了頭成為砧板魚肉等待挨宰的外地旅客中間,可不包括咱們一貫英明神武江湖經驗豐富的薛大隊長。
薛謙身上只挎一隻輕便腰包,以儉省體力和空間,緊身T恤與合體的淡青色磨白牛仔褲包裹著精健壯碩的身材。一副墨鏡替他遮住容易暴露目標的大白眼眶,只露出被陽光灼曬成赤褐色的額頭和臉膛。
左手一瓶礦泉水,右手一袋麵包,這就是常年外勤的刑警隊長的一頓早飯,挺辛苦的。
薛謙身貼一個大粗立柱,低聲地講電話:「局座,知道了您老真囉嗦!今天就回去,最後再盯那小子一會兒,看看能否有收穫。
「那小子來火車站是要跑路,但不清楚是要去哪、有沒有人接應。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也是要拿他手裡可能攥著的證物,撬開他嘴。」
薛大隊長是作為跨省專案組的配合成員之一,出差過來樊江當地開會總結的。以薛謙的脾氣,浪費時間開他媽什麼總結會啊?案子還沒破呢,你丫已經開了七八輪總結會了純屬耽誤老子的工夫,案子是能開會動動嘴皮就偵破了的?
當然,當地警員已經將各路相關證人走訪了不止一遍,但薛謙就是不放心,明明自個兒是出差在外,人生地不熟,他一定要沿著自己的思維路線,重新再過一遍。在樊江當地逗留這幾天,他坐在會議室裡聽大領導們廢話扯淡的時間裡,都在腦內馬不停蹄地搜索和描繪他需要的證據鏈。
陳瑾單肩扛著一隻碩大的書包,龜速移動在買票檢票的隊伍裡,深埋的面孔偶爾快速左右張望,兩道硬朗的眉骨都快要架不住一重一重的心事。
當然,這人書包裡背的肯定不是考研參考資料。他剛從福山墓園過來,臨走帶上了他認為有紀念意義並且很重要的一些東西。
陳瑾抬頭瀏覽整整一個大屏幕的列車發車信息,一堆密集不清的小字令他感到茫然繚亂,根本沒確定去哪,最終猶豫著盯上一趟去南方G省省會的最近時刻列車。自幼孤僻、頑固和叛逆的性情促成了陳瑾這次從醫院溜號逃走,他眉骨上還糊著藥膏紗布。他就不願受制於人,也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對任何人釋放的善意都心存狐疑,在許多場合下,他表現出的冷漠無理只不過是掩飾內心的恐懼和脆弱。
他其實捨不下齊雁軒,但小軒這人婆婆媽媽的,帶在身邊太麻煩了。大三臨近暑假大家都出去找實習,他打算先去南方落腳找個工,再聯繫小軒。
在小陳同學左耳斜後方45度角的絕佳觀測角度,十米開外之處,薛隊長捏了捏自己耳垂,不停地嚼口香糖解悶。
薛謙查案經驗老道,昨日蘆清揚那傢伙丟給他錯誤信息,白折騰耽誤他兩三個小時,但薛隊長很快就自我矯正回到了正確的路線軌道,相當於從另一個方向迂迴著也找到這一處關鍵點。他被人耍了一趟,也是有報復心的,隨即就跟當地部門的同行打了招呼:「就你們本市這所『優而思』英文補課學校,不是什麼好地方吧?他們有正規辦學資質嗎,沒人查嗎,沒人管管嗎?坑蒙拐騙有一手啊,專坑家長們的血汗錢,你們有機會過去查他幾趟,趕緊把這家騙子學校給封了、端了!」
薛謙昨夜悄悄跟蹤,是看著嚴總將陳瑾帶去醫院包紮外傷。衙門老貓薛隊長躡手躡腳地對一群嫌疑人實施跟蹤,以至於嚴小刀都沒察覺到,這回身後的大尾巴狼是公門中人,而且也等著從中下手截胡呢!
薛謙瞄著陳瑾耳後心想,先不打草驚蛇,我先讓你買車票,老子先看你要去哪,判斷你在外地有沒有熟人。等你快上車了我再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