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毒心(15)
痕檢科沒人想到還要對樓梯間的其他足跡進行建模,李訓問:“兇手不是已經確定是歐湛了嗎?”
柳至秦搖頭,“不一定。”
“不是他還會有誰?”李訓不相信,“屍檢報告我看了。家暴也分輕重,梁萍身上的那些傷完全可以歸類於重度惡性傷害了。歐湛能那麼打她,下手再重一些,不就是虐殺了嗎?現在證據齊全,動機充分,兇手怎麼可能是其他人?”
“穩妥起見,還是把其他足跡的建模做了。該比對的也要比對。”柳至秦沒有詳細解釋原因,只道:“花隊想看看。”
李訓皺了皺眉,有些不情願。
柳至秦明白,痕檢科認為在嫌疑人是誰已經非常明確的前提下,再做其他人的足跡建模等同于做無用功,所以不大願意配合——這很正常。在查案的時候,法醫、痕檢等技術科室需要配合重案組以及刑偵支隊的其他小組,往往刑警們說什麼,法醫和痕檢員就得照做,但刑警的要求若是不合理,他們也會反駁、拒絕。
現在的問題是,絕大多數人都認定歐湛是兇手,證據完整,唯缺口供,而在證據完整的情況下,口供實際上沒那麼重要。
柳至秦在李訓肩上拍了拍,溫聲說:“辛苦你們了。”
這句話聽著像客套與請求,柳至秦語氣也不重,但李訓卻感到一股層層疊疊漾開的壓力。
他抬起頭,惶惑地看了柳至秦一眼。
柳至秦收回手,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李訓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瞥見柳至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才堪堪回過神來,抬手在額頭上撓了兩下,轉身回到科室裏。
??
花崇想找陳爭說案子,上樓才發現陳爭又不在。
這陣子陳爭很少待在市局,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有人說陳隊在上面“活動”,與大人物們周旋,一方面是為整個刑偵支隊,一方面是不太想繼續留在市局了,想往高處走;有人說梧桐社區這案子的影響太大,陳隊被上面猜忌,索性撂擔子避嫌,徹底不管事了。
花崇想起上次陳爭那句“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不由得微擰起眉。
他與柳至秦說過,將來不管查出市局誰有問題,自己都不會感到奇怪——即便這個人是曲值、徐戡、陳爭。但要說本心的話,他最不希望那個人是陳爭。
這些年裏,陳爭看著不怎麼靠譜,幾乎沒有親自辦過案,但在幕後出的力不少,幫手底下的人扛著很多壓力。如果換一個領導,刑偵支隊在調查一些案子時恐怕會遇到數不清的困難與障礙。
如果陳爭是那個有問題的人,這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
花崇在隊長辦公室門口站了一會兒,正要下樓,就見柳至秦站在樓梯邊。
“在樓下沒看到你,猜你來找陳隊了。”柳至秦看了看緊閉著的門,“陳隊不在?”
“嗯,本來想跟他彙報彙報線索,問問他的看法。”花崇向樓梯走去,“算了,等他回來再說。痕檢科那邊怎麼樣?”
“已經開始建模了。”
回到重案組辦公室,花崇道:“剛才肖誠心給我送了份積案案卷來,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被害人之一和王章炳一樣,也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也是因勒頸身亡。”
柳至秦眼神稍變,“十三年前?你覺得兩個案子有關聯?”
花崇將胡有、胡香娟的案子詳細敍述一番,問:“你有什麼想法?”
柳至秦坐在桌沿,一條腿支在椅子下方的踏板上,沒有立即回答。
花崇視線落在他長得出奇的腿上,有點想教育他坐要有坐相,別老是坐桌子,也別明目張膽地秀長腿。但仔細一想,便在心裏打了退堂鼓。
柳至秦這人,大多數時候挺規矩,尤其是坐在電腦前的時候,但偶爾也不那麼規矩,喜歡坐在桌子上,喜歡伸長兩條腿。在辦公室還算收斂,在家裏就是另一幅光景,腿一會兒架在椅子上,一會兒架在沙發背上。明明是挺粗獷的姿勢,偏偏柳至秦做出來,就似乎自帶賞心悅目的濾鏡。
大約是因為腿長,且好看。
花崇回過神,索性和柳至秦一塊兒坐在桌上。
“在現有的證據下,我傾向于相信魯洲安就是兇手,他並非是被殺害,而是畏罪潛逃。”柳至秦說:“不過案卷有時候並不可信,我們還沒有直接接觸這個案子。有時證據也會說謊,比如目前證據都指向歐湛,但兇手很有可能是另一個藏得很深的人。”
“那就假設,魯洲安確實是兇手。”花崇說。
柳至秦眸光半明半暗,片刻後道:“王家三兄妹視王章炳為拖累。對魯洲安來說,胡有也是拖累,並且是更重的拖累。因為為了這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外公,他放棄了自己嚮往的工作。還有一點,和王家三兄妹相比,他精神上的負擔更重——王諾強、王孝寧、王楚寧過的是得過且過的生活,沒有太多職場上的追求,但魯洲安明顯是希望在兵工廠幹出一番成就。換言之,他有理想。”
花崇點頭,“受辭職回家影響,從25歲到27歲的兩年間,魯洲安的心理出現巨變,他由一個對生活有嚮往的人,變為了殘忍弑親的劊子手。如果他還活著,從27歲到40歲這十三年,他必定東躲西藏,找不到一個安身立命之地,那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柳至秦垂首思考著,半晌抬起眼皮,“剛才我說,在辭職回到荷富鎮之前,魯洲安有理想。也許對他來說,做研究是畢生的追求。胡有患病,胡香娟強迫他回家照料,等同於是毀掉了他的人生規劃和理想。我們可以設想一下,當年胡香娟對魯洲安說了什麼。”
“案卷裏提到,胡家的鄰居說,胡香娟年輕時就沒了丈夫,魯洲安是她和胡有一起拉扯大的。可以說,胡家父女在魯洲安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花崇道:“還有,胡香娟只念過小學,文化水準低,生性潑辣,時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人吵架。得理不饒人,不得理就撒潑。”
“那當年的情形就很容易還原了。”柳至秦說:“對胡香娟來說,魯洲安的命是她給的,另一方面,魯洲安是她的依靠、驕傲。胡有得了病,她既要忙家裏,又要忙工作,照顧不過來,於是要求魯洲安辭職回家。站在她的角度,理由有二:第一,魯洲安在兵工廠工作的工資並不高,而且非常繁忙,加班是家常便飯,一個月忙下來,收入說不定還不如她賣鹵菜賺的錢;第二,魯洲安是她的兒子,她為魯洲安付出了那麼多,魯洲安有什麼理由不回家照顧患病的外公?一家人,難道不該互相扶持幫助?上一輩人……不,不止是上一輩,即便是我們這一輩,也少有人將個人與家庭割裂開來。在胡香娟看來,魯洲安必須辭職回家,否則就是不孝、沒有良心。她給了魯洲安很大的壓力,照她的性子,吵架、逼迫,甚至連苦肉計都是必然。魯洲安不得已放棄了工作,回家與癡傻的外公、蠻橫的母親一同生活,漸漸發現人生無望,自己寒窗苦讀,好不容易有了一份鍾愛的工作,卻毀在了自己親人的手上。”
花崇抱著手臂,“親人間的矛盾通常是日積月累,漸漸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魯洲安心中落差極大,逼他回家的胡香娟成了他的仇人,一無所知的胡有更是罪魁禍首,他們毀了他的前途。他對他們動手,要麼是蓄謀已久,要麼是一時衝動,總歸都是仇恨的投射。”
“他犯罪的根本原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被攪得一塌糊塗。”柳至秦接著道:“這類人非常極端,並且自私、不善於溝通,有事憋在心裏,從不吐露。憋到最後,一朝爆發,就造成了命案。當然,他養成這種性格,很有可能與胡香娟的教育、胡家的家庭情況有關。胡香娟以愛的名義綁架他,他掙脫不出來,最後選擇一殺了之。殺死胡有和胡香娟之後,他一定感覺到了從未體會過的快意。但是“好景”不長,他便發現,自己的人生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他不得不一路躲藏,隱姓埋名。別說重新成為兵工廠的科研員,就是再找一份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工作,都不可能了。到這一步,他的人生才是徹底毀了。”
“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在兩年之內將他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殺害親人的兇手。”花崇沉聲道:“那麼更加漫長,更加無望的十三年……”
柳至秦深吸一口氣,“如果他還活著,他極有可能已經成了極度偏執、不可理喻的殺人魔。”
花崇站起來,走了幾步,“十三年的時間,足夠仇恨侵蝕他的心智。他離當年的理想越來越遠,一輩子無法成為年輕時想成為的人,這怪誰呢?他不會怪罪自己,只會遷怒旁人。27歲的時候,他的仇恨還很‘簡單’,胡有和胡香娟阻礙了他,他就要殺掉他們。現在他40歲,卻活得比27歲時還不如,仇恨已經徹底膨脹,他恨的不再是胡有、胡香娟,而是……”
“而是和胡有一樣的老人。”柳至秦冷冷地說:“具有反社會人格的人,會將自己的苦難遷怒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魯洲安感受過殺人、報復所帶來的快感,他渴望再次擁有這種快感,他甚至會告訴自己——我是在行善,我是在幫助那些被老人拖累的年輕人!我自己這輩子是沒什麼盼頭了,但像我一樣的人,你們還有救!”
花崇轉過身,“他痛恨老年人,尤其是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人。而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且到了晚期的老人,他恨不得殺之而後快。比如,和胡有一樣的王章炳!”
柳至秦緩了緩,目光柔軟下來,“花隊,咱倆剛才的對話如果讓別人聽到……”
“我們說不定會被認為是瘋子。”花崇端起水杯,將裏面已經徹底涼掉的茶水一飲而盡——就像是刻意給自己潑冷水一般。
“確實夠天馬行空的。”柳至秦笑了笑,“如果換一個人站在這裏,跟我來一通推測分析,我恐怕在他說到一半時,就聽不下去了。”
“換一個人,我寧可自己想。”花崇不在意地說,“只有你能理解。”
柳至秦眼角輕挑,被花崇的話撓了心窩子。
“怎麼這副表情?”花崇問。
“沒什麼。”柳至秦將話題拉回正軌,“積案組這個案子,確實給我們提供了一條不同尋常的思路。其實就算我們剛才所做的推論完全錯誤——魯洲安並非殺害胡有、胡香娟的兇手,他早已殞命,但王章炳這個案子,也已經多出一條線。”
“沒錯。希望王章炳死的人,除了他的家人,還有與魯洲安有相似經歷的人。”花崇說:“‘他’的某位家人也曾經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為了家人,‘他’放棄了自己的事業,乃至人生。‘他’可能殺害了家人,可能沒有。自私、懦弱的本性讓‘他’不可能怪罪自己,而是將自己的失敗、落魄歸因於患病的家人,漸漸在心理怪圈裏越陷越深,對家人的恨逐步擴大,轉移到阿爾茨海默病和患這種病的老人身上。殺害這些無辜的人,能夠給‘他’帶去復仇般的快感。”
“我還有個疑問。”柳至秦道:“如果單單是仇恨,兇手為什麼要嫁禍給被害者的家人?王孝寧的腰帶丟失得很古怪,如果腰帶是被兇手偷走了,那目的必然是嫁禍給王孝寧,並且將整個王家攪得雞犬不寧。‘他’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從‘他’在現場的舉動看,‘他’算是個思維縝密的人,那麼‘他’應當明白,偷腰帶的舉動很可能令他暴露。”
“也許兇手的目的不僅是殺害患病的老人。”花崇想了想,“攪亂、破壞一個表面和睦的家庭也是‘他’的目的?你剛才說到思維縝密,這倒是挺符合魯洲安的性格特徵。”
“那需要把荷富鎮那個案子拿過來一起查嗎?”柳至秦問。
花崇沉思幾秒,“這倒不用。而且我總覺得,嗯……”
柳至秦不解,“覺得什麼?”
花崇遲疑了一會兒,“肖誠心的舉動有些奇怪。”
“你懷疑他?”
花崇搖頭,“可能是我過度敏感了,感覺他最近好像比過去積極了許多。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不會主動來找我交流案子。洛觀村那個案子,他是直接扔給我負責,但這個,他只是想和我討論一下。這有點不尋常。”
柳至秦眼神漸沉,“這個節骨眼上翻出十三年前的積案,如果他真的有什麼目的,那我們之前的假設、分析,就等同於被他牽著鼻子走。”
花崇的臉色也沉了下去,“你別受我影響,說不定……”
“現在任何小事都不能大意。”柳至秦道:“我詳細查一查他。”
花崇按揉著太陽穴,低聲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
夜裏,痕檢科加班加點,終於完成了樓梯內其餘足跡的建模。
李訓親自送來報告,看得出仍有些不滿。
花崇沒向他解釋,目光落在其中一組的結論上。
“男性,身高在1米71到1米76之間,體重在62公斤左右,年齡40歲上下,不超過42歲。”
李訓注意到花崇神情的變化,詫異道:“花隊,怎麼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這一章比較短小,大家猜肖誠心是不是那個有問題的人呢?
花崇(心裏想):柳至秦的腿,有點兒好看啊。
柳至秦拍腿:來坐。
花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