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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閒涼》第98章
第098章 呼延奇

 午後的明月樓, 正到熱鬧時候。

 戲台上正唱一出《天仙配》,起頭便是一出驚豔全場的合唱之聲:“雲浪翻滾霧沉沉, 天規森嚴冷冰冰。凡人都說神仙好,神仙歲月太淒清……”

 唱腔才一停片刻, 週遭立時一片叫好之聲。

 到底是京中最有名的聽戲的地方,登台的戲班子雖不如當初去太師府賀壽的那一班厲害,卻也沒差上幾分了。

 南面最大的雅間裡,眾人的酒意已經完全上來。

 顧覺非又抿了一口烈酒,漸漸也覺得有些撐不住,掃眼一看,周圍人也沒好到哪裡去。

 這雅間裡, 可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禮部這邊大小的官員, 排得上號的,除了年紀大不適合這種場合的陸九齡,基本都來了。另一面則都是曾出現在議和大典上的匈奴使臣。

 以霍爾頓和那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瘦子為首,全都在。

 議和大典雖然已經結束了, 可遠來是客, 大夏這邊作為東道主,於情於理都應該留人家兩天,熱情款待。

 更不用說,還有那麼多的瑣碎要處理。

 兩國議和之後,以往的一切都要改變,涉及到諸多條款的商談,可都不是什麼三兩句話能解決的問題, 都需要磋商。

 今日,便是他們這些禮部的官員,特意一盡地主之誼。

 當然了,顧覺非是促成這一聚最重要的人。

 他不僅懂匈奴的文字,甚至會講匈奴那邊的話,在無形中,已佔到了交流的上風。加上名聲在外,如今新入禮部,打著款待匈奴使臣的名義,眾人出來宴飲,可沒少恭維他。

 朝廷裡多的是見風使舵的人。

 雖然搞不清顧覺非和他老子之間這謎一樣的關係,可這半點不妨礙他們看好顧覺非的前途,更不用說現在還有個禮部尚書陸九齡要抬舉他。

 說不準,就是下一個禮部尚書呢?

 沒有人知道顧覺非的野心,淺短的目光也只看得到眼前,只當是陸九齡要提拔這後生,也沒去細想顧覺非在這件事上到底會達成什麼目的。

 所以,他們即便是恭維,也都恭維不到點上。

 從頭到尾,顧覺非心裡都是淡淡的。

 可不管應對誰,他面上的態度都挑不出差錯來,就連對面那些匈奴使臣,大多也對他頗有好感。

 霍爾頓聽不懂外頭唱的是什麼,酒意上頭,說話都高聲大氣了幾分,只把酒盞一放,嚷道:“你們中原,你們大夏,什麼都好,就是唱得沒勁!這不男不女的,在台上唱什麼?我跟你們講,我們匈奴,男人女人都能唱。我們公主,蘭渠公主知道吧?唱得最好——”

 “啪!”

 他話都還沒說完,旁邊就有人陰沉著臉,狠狠把酒盞壓到了桌面上。醇美的酒液在杯盞中劇烈地晃蕩了起來,有不少濺了出來。

 眾人俱是一愣。

 霍爾頓舌頭都有些打捲了,心裡面也疑惑,只道是誰這麼不識抬舉,不給面子。誰料回過頭去,竟看到是那留了兩撇小鬍子的瘦子,頓時有些不耐。

 “呼延奇,你什麼意思?”

 呼延奇看著已經有些年紀,一雙小眼睛裡寫滿了精明,這時候臉色卻顯得極其難看。或者說,從今天這場宴飲款待一開始,他臉色就沒好過。

 眾人喝得越高興,他臉色就越難看。

 擺明了,不是對大夏這堆官員有意見,就是對匈奴這邊使臣的反應有意見。

 這會兒驟然發作起來,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對呼延奇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再清楚不過了。

 心裡面,其實不很瞧得起。

 眼見對方一副了不得模樣,他冷笑了一聲:“怎麼,說不得了?這回單于任命我為議和的主使,你不過就是仗著公主寵信,才有資格跟來,還敢置喙我?不過跟那個蘭業一道,用些中原的奇技淫巧來哄公主開心,當老子真把你放在眼底不成?!”

 “你!”

 呼延奇素知霍爾頓喝多了就這德性,可萬萬沒料到他竟在這麼多人面前不給自己的面子,更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來!

 “你竟敢非議公主!”

 “非議?”

 仗著酒勁兒上來,霍爾頓才懶得給誰面子。前陣子輸給了方少行,心裡本就憋屈,如今又想起匈奴那邊的情況來,邪火一陣跟一陣地冒。

 “她敢做,旁人就不能說嗎?學漢人也就罷了,還敢請漢人當先生。不都是你這走狗攛掇的嗎?!”

 “你、你……”

 呼延奇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酒桌上鬧這麼一出,實在是不好看。

 禮部這邊幾個人看了,都是面面相覷。

 顧覺非的目光裡卻多了幾分疑慮,從霍爾頓的身上,移到了呼延奇的身上——

 單于指的是匈奴的老單于冒稚;

 公主指的是冒稚單于的女兒蘭渠公主;

 可蘭業?

 這名字,顧覺非從來沒有聽說過,且聽霍爾頓的意思,這蘭業還是個漢人?

 心裡不知為什麼,起了一點奇怪的感覺,但這種特殊的時候,當然不方便多問,所以轉瞬就被顧覺非壓了下去。

 他端起了酒盞,來當和事佬。

 “霍爾頓將軍,還請息怒,也不是什麼大事,來來來,喝酒,喝酒。”

 其餘眾人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上來相勸。

 到底都是匈奴的使臣,當著大夏這些外人鬧開,實在是不好看。霍爾頓雖然喝得有些多了,可其實還沒醉,就是藉著酒勁給呼延奇難堪罷了。

 眼見有人來給台階,他當然也就順著下了。

 不一會兒,桌上便又恢復成了推杯換盞的熱鬧。

 這一頓是中午開始喝的,到了這時辰眾人都不很撐得住了,加上他們匈奴這邊明顯有些不對勁。

 所以沒喝上多一會兒,雙方便要散了。

 這時候,顧覺非出去吹了吹風。

 人站在外面走廊轉角上,卻是無巧不巧地撞上了更衣透氣回來的呼延奇,便站住了腳步,看向了對方。

 呼延奇的目光,卻有些躲閃。

 他這人小四十歲年紀,頭髮卻已經有些白,兩撇小鬍子捲起來,有些滑稽,看著的確不是什麼大人物的風格與的做派。

 只是見了顧覺非還要躲閃,就有些令人不明白了。

 可這裡也沒旁人,旁人都不知道,也就無從懷疑了。

 顧覺非笑了起來:“沒想到,呼延大人如今是混到了蘭渠公主身邊。顧某還以為,您還追隨著那幾位王子呢。看來是另找到了合適的棲身之所,恭喜了。”

 若有任何一個外人在此,聽了這話只怕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

 顧覺非怎會與一個匈奴來的使臣,熟稔到這個地步?

 更不用說這言語中隱隱的高高在上味道,分明是沒將呼延奇放在與自己持平的位置上看。

 奇的是,先前還敢對霍爾頓表達不滿的呼延奇,這會兒竟然什麼話都不敢說,還露出了幾分驚懼的神情。彷彿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溫潤如玉的顧大公子,而是一頭吃人的猛獸。

 他不由抬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接著才抖著聲音回道:“不、不敢,小人也是機緣巧合,得了公主的青眼。小人沒什麼大本事,幾位王子也都不留小人,所以才投奔了公主。”

 匈奴冒稚單于的幾個兒子都不成器,也就當年的伊坤太子很厲害。可十一年前,就已經被初上戰場的薛況一刀砍下了頭顱,被迫用自己的性命與鮮血,為薛況鋪平了一條功勛卓著的康莊大道。

 如今,陰盛陽衰,反倒是掌上明珠蘭渠公主,頗有膽略。

 對這一位公主,顧覺非是有所耳聞的。

 只是這些年來畢竟都在雪翠頂上,連京城的事情他都甚少過問,匈奴那邊天高地遠,自然更是鞭長莫及。

 幸而六年前他算計死薛況,又毒計除掉那耶扎的時候,這一位蘭渠公主還不成氣候。

 不然當初那連環計能不能成,只怕都得兩說了。

 天助,己助;

 時也,命也!

 顧覺非的目光,溫溫地落在呼延奇的臉上,在他額頭上那隱約的冷汗上停留了片刻,依舊笑吟吟地:“這才早春呢,北地還冷,呼延大人就出了一頭的汗。看來,匈奴那邊常年苦寒,是不假了。”

 “是,是,不假。”

 呼延奇聽著他這平平常常的話,只覺三魂七魄都要嚇出去了。

 若非現在是在大夏的地盤,且還是在天子腳下,在對方的地盤上,他現在只怕拔腿就要逃跑!

 六年前含山關一役,大夏那一位戰神一樣的大將軍薛況是如何慘死;事後匈奴這邊的大將那耶扎,又是怎樣稀里糊塗地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旁人不清楚,他還能不清楚嗎?

 站在他眼前的,哪裡是笑吟吟的如玉公子?分明是沾著就死的洪水猛獸!

 要知道,當初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眼前這人在背後謀劃。而他呼延奇,只不過是這巨大棋盤之中,一枚被他執在手中、隨意擺弄的小小棋子!

 寧願惹了閻王爺,也不要招惹這人!

 呼延奇心慌腿軟,已經在心裡抱怨自己怎麼想不開,偏挑剛才出來更衣。可回頭一想,顧覺非又怎麼會這麼巧,就在這拐角處站著?

 他人微言輕,可腦子還不壞。

 只想通這一瞬間,已出了一身冷汗。

 顧覺非卻彷彿一點沒有察覺,依舊掛著那麼幾分春風似和煦的笑意:“您如今在蘭渠公主那裡,待得還不錯吧?”

 “公主待小人極好。”

 腦子裡亂糟糟的,呼延奇也不知道顧覺非為什麼要問起這個,只覺稀里糊塗,乾脆也稀里糊塗地照實答了。

 顧覺非唇邊的笑意,便淺了那麼一點。

 但這一點點,呼延奇是看不出來的。

 他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彷彿老友一般,話裡還帶著點寬慰的味道:“極好便好,呼延大人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宴席快要結束,您還是趕緊回去吧。”

 一個“您”字,聽得呼延奇心驚膽顫,差點直接給他跪下。

 當下更不敢反駁半句,唯唯諾諾地應了,便連忙回到了席間。旁人見他臉色不好,只當他是還為剛才霍爾頓那事耿耿於懷,所以都沒多想。

 過了一會兒,顧覺非也回來了。

 一眾人又喝過了最後一輪,這才陸續散去。

 臨走的時候,他與眾人一道,從走廊往樓下去,可眼角餘光一晃,竟然瞥見東面那邊一間雅間附近,站了個頗為精瘦的男人。

 有些面善。

 換上一身勁裝之後,原本混混的氣質被沖散了不少,竟也有那麼幾分英氣。只是眼底那深刻的市井味道,依舊難散。

 顧覺非一下就認了出來。

 是當初他被陸錦惜一管湖筆摔到身上時,出來迎過他的,翰墨軒,似乎名叫……

 印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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