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秦禮言把整棟宿舍樓的報紙幾乎全聚到了一起,翻完晨報翻晚報,一大半是找家政服務員的,要不就是焊工鉗工瓦工水電工汽車修理工,他哪一樣都不會,搗騰了好幾個小時,鬧得灰頭土臉,一無所獲。
網站上倒是什麼工作都有,酒店男公關,月薪上萬,人家要求也不高,似乎只要是男的就行,秦禮言看到薪水心直動,看到工作性質心直抖。
報紙扔了一地,他懶得收拾,趴在床上就睡著了。
第二天星期六,秦禮言一大早起來,想到張程都回來了,自己還得去電腦公司上班,原本沒有的下床氣「噌」一下冒了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黑眼鏡那兒把門敲得震天響,半天沒人回應,小言氣急了,大叫:「張程,你再不開我可不客氣了,這門管踹不管賠!」
隔壁一人不勝其擾,頂著碩大的黑眼圈說:「你幹什麼呢?一大清早的!黑眼鏡的論文不過關,昨天就被楚老師叫去單獨輔導了。」
「啊?輔導了一夜?」
那人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揮揮手,「成了精的網蟲都是半夜上網,他們是兩隻高學歷專業級網蟲。」
秦禮言笑嘻嘻地直點頭,心裡卻大不以為然,楚耗子精還指不定在哪兒指導黑眼鏡呢?具體指導哪方面的業務,局外人還是該幹嗎幹嗎去吧,深究得了那麼多嗎?
黑著臉去了電腦公司,老遠就看見店門口停著輛大卡車,載著滿滿噹噹的電腦,秦禮言嘴角直抽搐,一件一件搬下來,再抗上樓放進倉庫,幾趟下來能折騰出腰肌老損來。
果然!店長叫:「秦禮言!搬電腦。」秦禮言只好脫掉外套精裝上陣。
秦禮言才27歲,該是身強力壯朝氣蓬勃才對,但是,他整天跟書本打交道,常年坐著缺乏運動,雙手搖搖筆桿子還行,干體力活完全指望不上。
所以,當他樓上樓下跑了六趟之後,一屁股坐在卡車踏板上大口大口喘粗氣,汗水順著眼角往下淌。店長走過來,掐著他後脖埂子就拎了起來,「快點,在開店之前全都得搬進去。」秦禮言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努力。
因此,某些事情的發生就在情理之中了,比如說,一台華碩筆記本從二樓順著台階滾到了一樓。
秦禮言傻愣愣地注視著電腦滑落勾勒出的優美弧線,店長傻愣愣地注視著秦禮言那張癡呆的臉。
「啊!~~~~~~~」秦禮言大叫。
「秦禮言!」店長大叫。
秦禮言哆哆嗦嗦捧起電腦,外包裝變形了,店長抖著手一把搶過去,拖著秦禮言拐進一個小門。短短半分鐘的路程,秦禮言哭喪著臉祈禱了上萬遍:求求你,防震泡沫!求求你,防震泡沫!求求你,防震泡沫!……
店長眼睛閉了很長時間,一咬牙,扯開包裝——泡沫散了!秦禮言眼前一黑。
「但願沒壞!沒壞!沒壞!~~~~~~~~~~」店長跟唸經似的,轉頭對秦禮言說:「要是沒壞,就拿它當樣機,要是壞了……」
秦禮言抖著嘴唇問:「壞……壞了怎麼辦?我……我要賠?」
店長嘆了口氣,下定決心,一伸手拔開泡沫——電腦……電腦癟了!
「秦禮言!」店長怒不可遏,衝著他的耳朵叫:「你賠!八千一!」
秦禮言心口一甜,差點吐出血來。跌跌撞撞倒在椅子上,腦子嗡嗡直響,嘴唇發紫,喃喃自語:「又加重了……又加重了……又加重了……」
還沒等到開店門,店長就把秦禮言趕了出來,說:「回去酬錢,明天交過來。」
秦禮言坐在馬路邊上,捏著手機,猶豫了半個多小時,終於翻出一個號碼,接通了。
對面「喂」了幾聲。
秦禮言遲疑著喊:「媽……」
立刻,對面劈頭大罵:「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你多長時間沒回家了?今天再不回來,以後就別進這個家門!」
「我回去,我回去,我馬上就回去!」
他媽冷笑,「回來?兒媳婦找著了嗎你就敢回來?今天見不著人,你就永遠都別回來。」
秦禮言抹了把冷汗,「那我……暫時還是不回去了。」
對面立即大哭,「老天爺啊!養兒子有什麼用啊!還沒成家立業就不著家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哭腔猛然一收,惡狠狠地叫:「秦禮言!你個沒良心的,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聲音漸離漸遠,換了個中年男聲,「小言啊!回來吧!快別念你那書了,骨肉分離,人間憾事啊!」
秦禮言使勁嚥了口唾沫,「爸……我能不能……」
他爸等了好一會,沒聽見兒子的下文,他又發揮高中語文老師的專業長才說:「小言啊!天倫之樂,人之常情,終年遠隔,為父心中哀痛啊!」
「爸……我們就在同一座城市,算不上遠隔吧……」
好脾氣的高中語文老師勃然大怒,「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都趕上長江頭長江尾了,還不遠?你打算離我們多遠才甘心?」
於是,秦禮言原本是想借錢的,被他媽一哭鬧,被他爸一感慨,忘得乾乾淨淨,還得費盡唇舌保證下星期肯定回家,由於秦同學過往記錄不良,信譽受到了嚴重質疑,所以這次市內通話用掉的卻是神州漫遊二十分鐘的費用。
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宿舍,厚著臉皮,挨屋敲門借錢,你十塊,他五十,湊了一上午才三千多一點,記帳卻用掉了兩張紙,債主多出二十好幾。找出信用卡上銀行,就剩下九百多塊,秦禮言全取出來,現在真的是捉襟見肘了。
還差三千多上哪兒去找?
秦禮言猛然想起了黑眼鏡,「全是你害的!」
跳起來大步流星往楚副教授家沖,到門口,一腳踹了過去,可門都快被踢爛了也沒人吭聲。
秦禮言轉身下樓直奔校信息中心,進門就有人問:「小言,找黑眼鏡還是楚老師?」
「黑眼鏡!」
一人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拍拍腦袋上的灰,「網線又插錯了……你要是找黑眼鏡,我建議你先找楚老師,你要是找楚老師,我建議你先找黑眼鏡……」
全場唯一的女生,一巴掌又把他拍到桌子底下,對秦禮言說:「你別聽他瞎掰,他們倆去市中級法院大樓了,全樓當機,檢修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們也不知道,手機都關了。」
秦禮言耷拉著腦袋回去,坐在宿舍裡等了一下午,眼看時間緊迫,不能乾耗著,上哪兒湊錢?自己還認識什麼有錢人?
秦禮言猛地一驚,還有他!還有他!
又癱下來,已經欠人家十萬了,怎麼好意思再去開口?再說了,跟他借錢是要按最高利率算利息的。
黃昏時,李群來找他一起吃飯,秦禮言躺在床上直哼哼,李群大大嘆了口氣,問:「你還認識哪個有……呃……啊!你不是在我老闆兒子那裡打工嗎?那人挺好的,去跟他借。」
秦禮言遲疑著開口:「你也認為我該跟他借?」
「我見過他幾回,整天笑瞇瞇的一個人,挺和顏悅色的。」
秦禮言在心裡大聲嗤笑:那是表象!骨子裡極其陰狠毒辣!
秦禮言磨磨蹭蹭考慮了一個多小時,被逼無奈,一臉悲壯地去飯店找方錚馳。
方錚馳居然不在!秦禮言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就仗著暫時的勇氣才來的,現在見不著正主,那點原本就不足的底氣陡然之間消失殆盡。
西餐廳經理見到秦禮言很是意外,問:「總經理跟我說你這幾天放假,怎麼又來了?」
秦禮言強笑,「來找方總的。」
「他今天不值班,要不你打他電話吧,我把號碼給你。」於是說了一長串數字,秦禮言沒記住,經理乾脆用自己的手機打了過去。
秦禮言「喂」了一聲。
方錚馳非常吃驚,「秦禮言?」
「是……我是秦禮言。」
對面傳來柔和的音樂聲,還聽到方錚馳模模糊糊地說:「你們去吧,別等我。」還有個不懂事的小孩不滿地大叫:「又一個有事情的,老是聚不齊。」
「方總,您要有事就算了,我其實沒什麼事情。」
「好了!把手機還給吳經理,我給你的手機打電話。」
「嗯?……好。」秦禮言把電話還給西餐廳經理,走出飯店,手機一直沒響,秦禮言很納悶,翻了翻通訊錄,居然真有方錚馳的號碼,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存進來的。
又等了一會,走到車站了,電話還是沒響,秦禮言的心涼了半截。看來誰都指望不上,還是回家跟父母商量吧。
秦禮言坐上公交車,幾站路就到了家,進門之後,他媽意外極了,張著嘴笑了一分鐘,猛然一巴掌打在他頭上,「沒兒媳婦居然也敢回來!……你吃飯了嗎?老秦啊!小言回來了。」
他爸從臥室出來,抓著報紙的手一陣顫抖,把報紙捲起來,一步衝上來,狠狠抽了他一報紙,問:「你吃了嗎?開飯開飯!」
秦禮言一邊吃一邊支支吾吾把書和電腦的事情說了,鋼琴沒敢說,他媽掄起筷子就是一頓暴打,「缺錢知道回來了,早幹嗎去了!」
他爸「啪」一巴掌煽在他肩膀上,「你小子長本事了,學會欠債了,能耐不小啊!」
秦禮言蔫在椅子上,悶聲不吭地承受家庭暴力的摧殘。
他媽進屋取出兩萬塊錢,甩在餐桌上,「我告訴你,姓秦的,再有下回,我擰著你的耳朵上你爸高中去遊街,讓你以前的老師瞧瞧他們教出來的好學生!」
他爸在旁邊哎哎直叫:「我也姓秦,你別一稈子打翻一船姓秦的。」
秦禮言從桌子上抬起頭來,「媽,你好像也姓秦吧?」
他媽瞪了他一眼,憋不住,笑了起來。一家子全笑了起來。
晚飯還沒吃完,秦禮言的電話響了,是方錚馳。
秦禮言接通,方錚馳說:「你的手機怎麼欠費了?我剛剛才找到營業廳幫你充了話費。」
秦禮言猛然想起早上跟父母聊了很長時間。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方錚馳的聲音很柔和。
秦禮言的困難已經化解了,人也開朗起來,笑呵呵地說:「沒什麼事,已經解決了。」
過了很久方錚馳都沒說話。秦禮言試探:「方總?」
方錚馳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家,正在吃飯。」
方錚馳又不說話了,秦禮言直皺眉,今天的方錚馳不正常啊!太不正常了!
「你去吃飯吧。」
秦禮言疑疑惑惑地掛了電話。
他媽問:「誰來的電話?」
「這人叫方錚馳,我在他的飯店裡打工彈鋼琴。」
「你還會彈鋼琴?」他父母一齊驚呼。
他媽又一筷子敲過來,「我的音樂細胞你一點都沒繼承,光知道你爸那點兒老古董,還好意思跟我說彈鋼琴!」
秦禮言揉了揉腰,「媽,你的昆曲表演也是老古董。」
他媽又狠狠瞪一眼,又憋不住笑起來,一家子也跟著笑了起來。
可憐方錚馳一個人冷冷清清,抓著手機,冒著陰天的寒風,站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皺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