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黃金周過後,方錚馳又忙了一天,回家時秦禮言正拎著旅行包要出門,方錚馳拉住他,問:「畫好了?」
「是啊!再不完成我快沒命了。」
方錚馳撫摩他明顯消瘦的臉,「是快沒命了,我送你去吧。」
秦禮言端詳他疲憊的面容,「你還是留下來休息吧,我一會兒就回來……」突覺說得太親密,又加了一句,「我怕你疲勞駕駛出車禍,連累我遭殃!」
方錚馳歪著頭微笑,「偶爾關心我一下這麼困難?」慢慢吻上他的唇,秦禮言站著沒動,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沒反抗。
方錚馳把他摟在懷裡,喃喃自語:「你要一直這麼聽話該有多好!」秦禮言假裝沒聽見,一把推開他,故意表現得心急火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得趕緊去。」飛也似的跑掉了。
方錚馳遙望奔馳的身影,微笑,「嘴硬心軟臉皮薄!」上樓睡覺。
秦禮言忐忑不安地把畫攤在中年人面前,手心冒冷汗脊樑骨發寒。
中年人拿著放大鏡跟古董鑒定專家似的審查了好一會兒,終於站直腰,微微一笑,「得送去給老總看看。」
秦禮言猛一跌,鼻子往外噴粗氣,心說:忙了半天你做不了主啊。
中年人出去了。
秦禮言喝了口水,剛坐下又站起來,踱了兩步,折回來端杯子續水,水嘩啦嘩啦溢出來,潑了一手,幸虧是冷的,乾脆不喝了,繞著沙發一圈又一圈地打轉。
十幾分鐘後,中年人領著個三十多歲的小矮子回來,秦禮言立馬必恭必敬站好,緊握雙手,妄圖控制它們不再顫抖。
小矮子把畫從左到右慢慢掃了一遍,操著南方口音說:「蠻好蠻好。」
秦禮言懸著的心「砰」一聲落了地,長長舒了口氣,喜笑顏開地自謙:「哪裡哪裡,抬愛抬愛!」
「不過……」
秦禮言心臟「咯噔」了一下,被方錚馳的「不過」嚇出後遺症來了。
「不過,這個船是怎麼回事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秦禮言抹了把冷汗,強作歡顏說:「這船與眾不同,跟對聯正好配套,『千舟競流 獨佔鰲頭』,貴公司肯定獨佔鰲頭。」
小矮子頻頻點頭,忽然神色一凜,眼冒精光,「這個船在中間,怎麼獨佔鰲頭?」
完了!秦禮言悄悄往前靠了靠,緊抓桌沿,使勁嚥了口唾沫,「那是……」清了清嗓子,「總經理,您年輕有為,必定後來居上,成為紡織品物流行業的領軍人將指日可待。」
這高帽子戴得——秦禮言自己都難為情。
可是!!!小矮子居然開懷大笑,拍拍秦禮言的肩膀,「有學問的人,就是會說話。」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秦禮言跟著哈哈大笑,指著太陽上的黑斑,自己報料,大肆宣揚古蜀國神秘宗教的詭異傳奇及晦澀難測,古代先民的聰明才智及深厚的藝術造詣……滔滔不絕神采飛揚,最後總結:「文化的傳承需要實體,需要有心人士的不懈努力,總經理,您正擔負著這樣的重任。」
這話要是讓方錚馳聽見,早就微笑點頭,先順著他的邏輯誇讚,然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能讓他這樣信口胡言而置之不理?
但是——
對像不是方錚馳。
所以——
矮個子和中年人聽得蒙登轉向。
呵呵一笑,小矮子不懂裝懂,「有文化,有文化。我們就是有文化的公司。」
秦禮言長出一口氣,徹底放鬆了。心說:有文化?選這麼一幅中南海專屬品掛在大廳,你的文化就高不了!同樣是總經理,人和人的差別怎麼這麼大呢?
矮子跟中年人咬了兩句耳朵,走了。
中年人豎起大拇指,「你真能掰!你怎麼知道我們老總崇拜傳統文化的?」
瞎貓碰到死耗子了?秦禮言汗顏。
「你能不能再畫一幅,掛在我們老總辦公室裡,霸氣的那種。」
又來生意了?秦禮言咧著嘴笑,「好好好,沒問題。寫意還是工筆?」
「啊?什麼叫寫意?呃……隨便吧,一米見方就行,一周能畫完吧?我們老總要是滿意,五千塊潤筆費不成問題。」秦禮言點頭,中年人指著畫具說:「這些東西全送給你,我們用不著。」
秦禮言上會計室領了兩萬兩千塊錢,手抖得厲害。從公司出來,腳步虛浮,眼前輕飄飄的,心裡不停地叨念:兩萬啊~~~~兩萬啊~~~~外行的錢太好賺了!!
財一大氣就粗,秦禮言招了輛出租車,「去某某小區。」頭腦裡幻想著方錚馳見到這麼多錢該是副什麼樣的嘴臉。吃驚!肯定得大吃一驚!剛美茲茲地想了兩秒,又暗罵自己小家子氣,他難道連兩萬塊都沒見過?
進了家門,方錚馳什麼樣的嘴臉他都沒見著,人家還在睡覺。
秦禮言把包拎進畫室,揣上兩千塊出門回家,他爸上班,他媽接過錢,問:「七天沒回來沒去玩吧,是不是賺錢去了?瞧你瘦成什麼樣了?」
秦禮言點頭。
「傻不傻啊!」他媽一巴掌打在他頭上,「為兩千塊苦成這樣值得嗎?中午煮點好的給你補補。」
秦禮言呵呵呵地笑,「媽,我要喝甲魚湯。」
他媽拎著菜刀探出頭,笑罵:「小兔崽子,真想得起來吃!」
吃完飯,秦禮言要走,他媽死拽著不放,「剛回來又走,你那課快別上了……」沒說完,他媽眼睛突然一亮,湊過去問:「是不是找到兒媳婦了?」
也不管秦禮言承不承認,他媽使勁推他出門,「快走快走,約會約會。哦,等一下。」跑進去裝了滿滿一保溫瓶甲魚湯拎出來,「跟兒媳婦一起喝。呵呵~~」眼神突然一凶,接著說:「我告訴你,秦禮言,兒媳婦如果不是高學歷知書達理的,就休想進這家門!」
秦禮言被趕了出來,拎著湯晃出小區,坐公交回學校,直接去了美院學生會辦公室,幾個百無聊賴的人閒得直打哈欠,見秦禮言進來,會長精神百倍,嬉皮笑臉地說:「秦大學士,近來安康?小可這廂有禮了!」副會長一鉛筆敲在他頭上,「秦大學士那是秦觀,三十幾歲就沒了,短命鬼,你這不是咒我們小言嘛。」
秦禮言哈哈笑著點頭,心說:胡說八道!秦觀一不是學士,二不是短命鬼!
會長繼續沒正經,「先生貴足履賤地,如能效勞,小可定當竭盡全力!」
副會長又一鉛筆敲過去,「貴足只能履貴地,不帶你這麼侮辱我們小言的。」
「行了行了!我來登個記,要有什麼畫畫的工作,記得找我,我國畫不錯!」
會長攀上秦禮言的肩膀,五官擠到了一起,先長長嘆了口氣,「難啊!整個學院全都吃不飽穿不暖,你再橫插一槓子,叫我怎麼跟他們交代?」
秦禮言一把推開他,冷著臉,「剛才誰說竭盡全力的?」
副會長舉書砸在會長身上,「你會不會說話?」轉過來,腆著臉對秦禮言說:「幾百口子嗷嗷待哺,民生疾苦,舉步為艱,還望先生體察下情!」
得!這回換副會長拽文了。
秦禮言被他倆一唱一和耍得一愣一愣的,等回過神來,早被他們趕出來了。
回宿舍收拾了幾件衣服,還得上方錚馳家住幾天。
傍晚回去,方錚馳問:「畫怎麼樣了?」
秦禮言神秘一笑,「你等一下。」匆匆跑進畫室又跑出來,把兩萬塊錢「啪」一聲拍在桌上,「先還兩萬。」
還真有人敢要那幅畫?方錚馳笑著收下了。
秦禮言看著他笑盈盈的表情,「你不吃驚?」
「你希望我吃驚?」方錚馳進廚房端出電飯鍋,「你該事先通知我,要不然我無法得知你的真實想法,當然也就做不出你想要的表情了。」說完眨了眨眼。
秦禮言一邊盛飯一邊嘀咕:「忙了這麼長時間,居然得來這麼一句!」
方錚馳笑了起來,親親他的臉頰,「你做得好極了!該表揚!」
秦禮言先呵呵笑了兩聲,突然意識到方錚馳的行為,一把推開,「吃飯吃飯,我餓死了。」
秦禮言把甲魚湯熱了熱,倆人開始吃晚飯,方錚馳問:「甲魚湯是誰做的?」
秦禮言喝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我媽。」又舀了一勺,猛然想起他媽說過這湯要跟兒媳婦一起喝,對面這位哪點像兒媳婦?秦禮言手一抖,湯淅淅瀝瀝全澆到桌布上了。
秦禮言偷眼瞧瞧方錚馳,方錚馳正挑著眉笑看桌布,秦禮言訕笑,指著濕痕打馬虎眼:「你看,這印子像不像荷花?」
方錚馳認真審視了幾秒,點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秦禮言哈哈大笑,「周翁孤兮獨哉,吾望攜翁之塵,清流濁染,與翁同歸!」
方錚馳微笑,撈出一隻甲魚腿,伸到秦禮言面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這下可好!晚飯成了賽詩會。也虧著方錚馳能記住那麼多荷花詩文,敢在秦禮言面前賣弄。可惜倆人明顯不是一個檔次,方錚馳只能背背中學生都會的《愛蓮說》,秦禮言卻背出了連大學生都不一定讀過的《蓮賦》。秦禮言心情舒暢,大談特談,偶爾想不起來了就自己編——浸溪蓮葉隨波搖,還假托出自楊萬里手筆,反正方錚馳也聽不出來。方錚馳想不起來了,也想自己編,瞧瞧對面這位是個文學博士,還是拉倒吧!
秦禮言好不容易贏了方錚馳一回,興奮異常,主動提出要洗碗,方錚馳樂得翹著二郎腿看報紙。廚房裡秦禮言還在背:「蛙鳴蓮心,螢繞扇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方錚馳失笑。
洗好碗,秦禮言探頭問:「要不要來杯碧螺春?」
方錚馳當然點頭同意。
不到兩分鐘,一杯茶遞到方錚馳手裡,秦禮言喝了口白開水,故意撞撞他,指著座鐘說:「快六點了,我上班已經遲到了。」
方錚馳「嗯」了一聲,把報紙翻了一面。
老闆都不在意,員工幹著什麼急?秦禮言開電視看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