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一直悶著頭走出二里地, 出了東皇觀,林諳才鬆開陸驚風,烈日炎炎,焦金流石,交握的手心裡全是汗。
二人站在樹蔭下,喘著熱氣,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好像從不認識彼此瞳孔深處倒映出的人影,都要在心裡明知故問地來上一句:那傻小子是我?
林諳扶著樹, 滿嘴血腥,忍著背上火辣辣的痛,吞了口唾沫,他走時衣服也沒來得及捎上, 大庭廣眾赤著上半身,顯露出猙獰可怖的新鮮傷口, 像是剛從一場很社會很慘烈的幫派火拚中僥倖逃脫,汗流浹背的,再姣好的面容都蓋不住此時的狼狽。
這是在山上,去觀裡上香的香客基本都開著私家車, 基本無暇注意路邊的行人,但如今市民的整體素質都很高,鮮有打著赤膊還到處晃悠的,就有好奇心重的, 遠遠瞧見了,特地搖下車窗瞅兩眼。
還沒腦補出個前因後果,就被那渾身一股凌虐美的帥哥殺氣騰騰地給瞪了回去,嚇哆嗦了,猛地踩一腳油門,溜得飛快。
為了不影響交通安全,陸驚風側身擋住帥哥大半個身子,粗略打眼一溜,皺著臉直嘆氣。
那寬闊的背上基本沒一塊好肉,青紫交錯的傷痕腫得老高,有些地方破了皮,血珠濺得滿背都是,被陽光一暴曬,就乾涸成暗紅色的血痂,狼藉不堪,睡褲的鬆緊帶也被淌下的血浸濕了,這會兒摸上去硬邦邦的。
「扯我腰帶做什麼?」林諳不自然地退後半步,洩憤似得低低罵了一句,「老色鬼。」
陸驚風縮回手指,蜷起來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哪裡色了?別瞎扣帽子,我就是看看你傷得咋樣,疼吧?」
「還不色?摸了胸還不算,這會兒直接扯褲子。」都慘成這樣了,林諳還不忘佔嘴上便宜,「下一步呢,我是不是可以直接開房了?」
陸驚風嘿了一聲,發現了,這人吧,跟你不熟的時候,脾氣又硬又拽,酷得二五八萬,冰山雪蓮般不可褻玩,一旦熟了之後,那就是個嘴欠的二百五,毒舌屬性跟傻缺屬性都得乘以二。
「都說了我不是故意摸你的。」陸驚風暴躁地擼了一把寸頭,覺得這會兒怎麼解釋都顯得很蒼白無力,有點兒馬後砲的嫌疑,而且林諳挨揍也確實賴他,於是氣呼呼地承認錯誤,「好吧,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對你動手動腳,不對你動手動腳就不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沒有誤會你爸也不會打你,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我會特別虔誠地反思己過的,滿不滿意?不滿意再來一遍?」
這段話機關鎗似得突突突,氣勢洶洶的,聽清台詞的明白那是在道歉,耳朵背的看架勢以為在罵街。
林諳無辜地眨巴眼:「我又沒怪你,你生哪門子氣?」
「我沒有生氣。」陸驚風回他,回完鼻孔朝天哼了一聲。
林諳就笑了:「還說沒有,沒有你哼什麼。」
「我樂意!」陸驚風語氣梆硬,白眼翻上天,「法律規定我不能哼哼了?我就哼!哼!」
林諳:「……」蠻不講理的陸組長怎麼這麼可愛的?
撒完氣,陸驚風也覺得一把年紀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較勁,挺沒意思的,繼而餘光瞄到林諳吃力地扶著樹,咬著牙嘶嘶,真挺可憐的,心想算了,又巴巴地湊過來,不由分說抬起他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嘴上仍氣鼓鼓:「讓你倔,活該,疼死你。」
林諳身上疼,但嘴角卻怎麼也壓不下來,連濕漉漉的髮梢都得意地在打顫,側過頭,有意無意地拿下巴蹭起陸驚風刺剌剌的頭頂,有點癢。
「幹嘛非上趕著討打呢?」
肩窩下傳來悶悶的聲音,「本來就挺烏龍的一事兒,解釋清楚就好了,一個死活不肯說明白,一個上了火就失去理智,真還別說,你們父子倆都挺強的,親生的沒跑了。別蹭了,頭皮給你蹭禿嚕了,尤其是你!」
「我什麼?」
「為什麼不肯配合我?我這戲檯子也搭好了,戲也唱完了,你就輕飄飄鼓個掌就可以落幕了,成心討打早說呀,我就不費恁大的勁把鍋灰往自己臉上擦往回撈你了。」陸驚風埋著頭,從兜裡掏出手機,開了機,在屏幕上戳戳點點,邊數落邊編輯短信。
「那不行,不成心討打,怎麼能聽到你對我的真情告白呢?」林諳的目光掃下去,直直落進了陸驚風鬆垮的領口,眉梢一彎,「話可說清楚了,是你先喜歡的我,也是你先招的我。一鎚定音,不可更改了。」
「?」陸驚風就知道這關躲不過,老臉一紅,結結巴巴,「定什麼音?我我我,我那是……」
「我知道,事急從權。」林諳打斷他,擺出落落大方的姿態,寵溺地揉揉他的腦袋,「你害羞嘛,說不出口,我懂。咱倆心知肚明就好。」
「……」
「而且今天這頓發作,遲早是要來的,有沒有誤會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老爺子借題發揮好把一肚子氣撒出來,知道我跟你的事之後,這兩天我看他憋得難受,吃不下睡不著的,把身體熬壞了,那我可就真成不肖子了。」林諳把汗濕的劉海撩上去,露出平靜的眉眼,跟之前與林天罡抬槓時的樣子截然不同,「其實就算沒有你,沒有性向問題,我跟他之間也逃不過這一頓爆發的。太多理念不同,他為我規劃好的路我不想走,我堅持的東西他也不理解,和平的表象總不能維持一輩子。」
陸驚風似懂非懂,畢竟他沒有一座道觀好繼承,貧窮果然限制了想像。
「這些好無聊的,我們還是來談談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這件事吧!」林諳話鋒一轉,躍躍欲試的表情跟條見著骨頭的大狼狗似的。
怎麼又回到這個話題了!
一筆糊塗賬,陸驚風亂得很,他自己也理不清,索性一揮手,揭過這茬,著眼於當務之急:「先說說你現在怎麼辦吧,被家裡趕出來了有地方住嗎?手頭有錢嗎?我看見你媽給你使眼色了,等林觀主氣兒一消,你應該就能搬回去了,這段時間我給你臨時找一酒店,房費我墊……」
他紅著臉,一通嘰裡呱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啥,反正只要能把話題扯開,說什麼都無所謂。
「酒店就離辦公室近點,交通費也省了,我估計以你的性格手頭也沒啥存款,一朝被掃地出門就只能靠朋友扶貧了,唔……你幹什麼?」
在他叨叨叨的攻勢下,林諳半蹲了下來。
「?」
只見他脫了自己腳上的黑白格紋的拖鞋,輕輕放到陸驚風面前,揚起臉:「傻瓜,怎麼鞋子也不穿?」
「沒,沒來得及。」
陸驚風當時火急火燎地從二樓跑下來的時候就赤著腳,之後也一直沒找到機會穿上鞋,打仗似的鬧了一出,又被林諳拖著走出二里地,這會兒滿腳泥灰。
他自己都快忘了沒穿鞋的這茬事了,有點尷尬:「我沒事兒,皮糙肉厚的,你自己穿著。」
林諳沒答話,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髒腳丫看,陸驚風有點不自在,摸摸發燙的耳朵尖,左腳蹭右腳,蹭完,右腳又蹭左腳,灰塵和著腳汗塗均勻了,更髒了。
他更窘迫了,往後退了半步。
「躲什麼?」林諳一把捉住他的腳腕,也不嫌棄,半跪著,把髒兮兮的腳微微抬起來,視若珍寶般放在掌心,檢查完發現除了髒沒有傷口,再細心地拂拭起腳底,等囫圇揩乾淨了,強迫著塞進拖鞋裡,另一隻腳也依樣畫葫蘆,照做不誤。
從頭到尾,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陸驚風此刻的心情格外平靜,熱風拂面,知了長鳴,他垂著頭看這個男人認真專注的眉眼,那種呵護和細緻,一腔不容忽視的情意,從骨子裡散發出來,落實到行動上,像一涓潤物無聲的細流,溫暖純淨,慢慢濡濕了一顆乾癟的心。
是的,男人。那一刻,陸驚風轉變了觀念。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知道林諳就是林汐涯之後,他都只把這人當成孩子,畢竟第一印象太深刻,當年的林諳就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半大孩子,縮在懷裡也沒什麼重量,昏迷的時候還哭鼻子。
現在一想,他已經記不清那孩子具體長什麼樣子了,滿腦子都是後來的林諳,俊俏中帶著侵略性,性格不好,嘴巴很賤,但人不壞。
兩個人在一起之後,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會像茅楹跟午暝那樣嗎?
陸驚風忽然就對這個問題產生了零星興趣。
這對他來說是很稀奇的,他從小到大,時常就一個人呆著,師父不在的時候多,在的時候屈指可數,基本就像個偶爾造訪的客人,他幾乎想像不出家裡總有別人的場景。
會很熱鬧?還是會有點聒噪?
陸驚風的腳沾了灰塵,灰濛濛的,但依稀能辨認出底下藏著的羊脂玉般的肌膚,腳上的皮膚比身體其他部位更白,可能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緣故。腳弓隆起挺翹的弧度,腳掌修長也窄,趾甲修剪得圓滾滾的,底部是粉紅色的。
很難想像一個男人的腳長得這麼秀氣勻稱。
林諳摩挲著那腳趾的指甲蓋,如饑似渴地欣賞著,轉而又撫上腳腕,沒等指腹落到實處,猛地一頓,觸電般撒開了手,四肢僵硬地站起身。
陸驚風沒注意到他的反常,穿著大一號的拖鞋踢踏了兩下,腳感不錯:「拖鞋挺軟,啥牌子的,改天我也去買一雙。」
「哦,你買不起。」林諳面無表情,一句話打消了他的念頭。
陸驚風:「……」有錢了不起啊!有錢還不是被老爸打出門?
林諳這會兒心虛,不太敢正視他,剛才他捧著陸驚風的腳,腦海裡不知怎麼的,就劃過一些不可描述的畫面,把這雙腳這樣那樣,把腳的主人翻來覆去,尺度之大,畫面之淫亂,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好像變得色情了。林諳不動聲色地把臉轉向一邊,自我剖析起來,才後知後覺這種想法貌似湧出過很多次了,一沾上陸驚風,他的腦子裡就自動填充進各種令人血脈噴張的黃色廢料。
那邊陸驚風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咦了一聲,撈起褲腿左右檢查一番,完好無損,又看看手腕,安然無恙,還想掀起衣裳,想去摸摸肩胛骨。
「別看了,鎮棺釘的傷口全都癒合了。」林諳知道他在奇怪什麼,連忙按住他掀衣服的手,別開眼睛,他這會兒不能再受一丁點刺激了,主動解釋道,「你昏迷的頭一天,那些傷口就自動不見了,焱清道長說,可能是體內的業火自動修復了。」
「這麼神奇?」陸驚風半信半疑,「可也不能連疤都不留一個吧?」
林諳也納罕:「沒親眼看到之前,我也不信。但焱清道長說,你們焚靈派已經往上數八代人都沒練到過三重天境界了,業火修煉至三重天,承載其巨大能量的爐鼎本身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很難說,任何奇蹟都有可能發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陸驚風有點木然,直著眼睛指指自己:「三重天?我?」
林諳點頭。
陸驚風沉吟一聲:「哦。」
林諳湊近了看他,疑道:「你怎麼這個反應?」
陸驚風反問:「那我應該什麼反應?」
林諳想了想:「看你師父那個高興到要升天的樣子,你難道不應該笑逐顏開驚喜若狂涕泗橫流?」
「成語學得挺好嘛。」陸驚風拍拍他的肩膀,老成持重的樣子,「要不說你還是年輕,哥再教你兩個,喜怒不形於色,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林諳受教,滿意的嗯了聲,果然是他林少看上的對象,處變不驚。
「我剛剛給茅楹發了短信,她開車過來,估計快到了,待會兒就先去我那兒把你這一身傷口處理一下,天氣熱,小心發炎。吃了飯,晚上再給你找地方住。」陸驚風背著手,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語速極快地道,「你對住的地方有沒有什麼具體的要求?五星級那種檔次的還是算了吧?出門在外一切從簡。」
林諳無可無不可,沒發表任何意見。
他摸著下巴,想直接住進陸驚風家裡,但這一想法很難付諸實踐,口嫌體正直的老幹部肯定能找出一萬個拒絕的理由,他得好好籌謀籌謀,讓對方心甘情願地把他迎進門。
兩人背靠大樹,等茅楹過來,各有各的心思,一時無話。
過了十分鐘,身旁忽然暴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狂笑,林諳捂起飽受摧殘的耳朵,驚訝不已,以為他心愛的陸組長突發失心瘋。
「哈哈哈哈哈哈,臥槽,三重天?我沒聽錯吧?哈哈哈哈哈哈,姓林的,你真的沒騙我?我天,等等,我要先試試,別攔著我,讓我試試,我就試一下!就一下!哈哈哈哈哈……」
那一刻,林諳緊緊抱著某人的小腰不讓他做出火燒紫林山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徹底明白過來,鬼的喜怒不形於色,鬼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都是誆他的!
這人他媽的就是反射弧太長,現在才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