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一行人聞訊趕向後山山腳時, 停了一陣的雨又淅淅瀝瀝飄了起來。
墜車地點距離公路還有大概一刻鐘的泥濘小路,車子開不進,只能靠兩條腿步行過去。怕把新買的高貴美鞋弄髒,茅楹把包裡的摺疊小花傘獻了出來,就窩進車裡躲雨補眠。
夏天天亮得特別早,剛過凌晨四點,已經能看到一線微弱的魚肚白。視野所及, 雨霧濛濛,天地間像是籠了一層纏綿的薄紗。吹在臉頰上的風濕漉漉的,泛著泥土的腥氣。
強森撐著那把嬌小纖細的花傘, 寬闊的肩膀佔滿了傘下所有的空間,陸驚風只保全了一條手臂,大半邊身軀沒遮沒擋地淋著雨。
他也渾不在意,本來之前就出了一身汗, 頭髮和衣服半幹不濕地黏在身上,很不爽快, 這會兒乾脆徹底濕了個透,反而還意外地舒服些。
氣壓有點低,不祥的烏雲籠罩在頭頂,強森面色凝重, 一手拄著拐,一手撐著傘,悶頭走得飛快,竟比四肢健全的陸驚風還利索些。
陸組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剛想提醒他注意腳下爛泥,嘴皮子還沒掀起,胳膊就被後面人猛地一拉。爛泥一下子糊了腳,滑得打了個趔趄,人差點沒站穩。
一抬頭,入眼一方明艷張揚的紅。
以及一張拽得活像全世界欠他二五八萬的撲克臉。
「我的傘大。」撲克臉用四個字完美解釋了他粗暴的行為。
「林先生其實大可不必跟著來。」陸驚風輕輕把胳膊抽出來,背著手客氣地道,「這只是我朋友的閒事,與您不相干。」
林諳盯著他那張輕描淡寫的臉,半闔的眼睛斂下所有情緒,被雨水沖刷過的皮膚顯得異常乾淨白皙,反著冷光的那種白。
今日才發掘出陸組長一大傍身特長,那就是用一副客套的嘴臉,說出一堆欠扁的酸話。
「你在生什麼氣?」姓林的從小到大,最厭惡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打出直球。
「生氣?沒有的事。」陸驚風轉身,抬腳跟上前面一眨眼就飄出去老遠的小花傘,「你能親自來告訴我你還活著,我還挺感激的。」
隨著他的走動,頭頂的那片紅亦步亦趨,緊緊綴著。在它的執拗下,隔出一方乾燥悶熱的小世界。
「真的。」陸驚風怕他不信,著重強調,「你要不來,我會把這事兒一揣揣一輩子。唉,你要是跟我一樣揣過什麼人什麼事兒就知道了……那滋味兒,不大好受。」
「你可以不揣。沒人逼你。也沒人會指責你。」
幹嘛背負那麼多,把自己活得像個苦行僧?
林諳目視前方,暗暗把握著二人在共撐一把傘的狀態下既不狎暱也不疏遠的安全距離。
陸驚風比他矮半個頭,微抬起下巴,瞥了他一眼,搖搖頭:「有時候,道德的一把尺不在別人的眼裡橫著,也不在別人的嘴上掛著,而是在自己心裡供著。我惦記著反省著,只是不想哪一天臨死的時候,想起這事,還自我唾棄一把而已……誒?你把傘往自己那邊挪挪,我一大男人,不需要你這麼照顧我。」
林諳一頓,他撐著傘,根本沒發覺傘什麼時候全移到了陸驚風頭頂,回過神的時候,自己一邊肩膀已經全打濕了。
「所以說,你該做的都做了,可以放心走了。」陸驚風低著頭,一邊注意躲避泥坑,一邊拍胸脯保證,「一別兩寬,我也不會把你的秘密洩露出去。再說了,你連真名兒都沒告訴我,應該也不擔心我嘴大漏風,對吧林諳?」
林諳注視著他的頭頂,發現這人頭上有兩個發旋兒。俗話說得好,一旋娃聰穎,二旋倔到底……真沒說錯。
「我沒告訴你名字,你難道猜不出來嗎?」林諳停下腳步。
陸驚風卻沒跟著一起停下,他兀自跨進雨幕,興致缺缺地擺手,「我這人記性差,智商也總掉線,猜謎這種燒腦的遊戲,林先生還是跟別人玩比較有意思。」
到了現場,車毀人亡。
由於出了人命,前來搜查的人很慌,已經第一時間報了警。
一號車不知道是從什麼高度滾落下來的,砸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稀巴爛的廢鐵,四面玻璃全部崩壞,車架被壓縮得變了形,軋死了車門,沒人敢動手去把駕駛室裡的屍體搬出來。
一條被緊身褲勒得死死的腿從車門底端擠了出來,耷拉著懸在空中,折出一個令人看著很不舒服的角度,凹進去的車門深深地切進大腿,卡得很死。看樣子,裡面的人在跌落下來的時候曾想棄車出逃,然而速度太快重力太強,車子在滾落過程中撞到了什麼,沒能成功。
死相慘烈,強森用手摀住臉,不忍去看,嘴裡的一句話車□轆輪番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陸驚風繞到車頭,從碎了一大半的前擋風玻璃往裡看。
死者滿身鮮血,安全帶被自己打開,脖子後仰過度,疑似頸椎受到劇烈衝擊而折斷,沒了血色的臉上一雙眼睛暴突出來,睜得格外大,定格住驚懼異常的表情,像是死前被什麼東西嚇破了膽。
表面看,很像是飆車黨常遇到的意外事故,只不過這次的代價不只是一條腿,而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如果死者週身沒有逡巡著那團濃重的陰氣,陸驚風恐怕也會這麼認為。
「你聞見了嗎?」
陸驚風直起腰,轉過頭,「什麼?」
「雖然很淡。」林諳皺起眉,與他對視,「但的確是香灰的味道。」
香灰?
一被提醒,陸驚風想到什麼,眼皮重重一跳,表情霎時冷凍凝固在臉上,「你確定?我怎麼沒聞到……」
「確定。」林諳刮了刮鼻子,「至於你為什麼沒聞到,可能是我對氣味比較敏感,也可能是你特別遲鈍。」
陸驚風:「……」狗鼻子很自豪?
他迅速從兜裡掏出手機,按了半天還是黑屏,這才發現手機沒電自動關了機,於是霸氣一伸手:「林先生的手機借我用一下。」
林諳微笑看他,挑起一邊眉,一副「想要嗎?你求我啊」的損樣。
陸驚風不滿地嘖了一聲,心想:這裡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活人。於是扭頭就問強森要手機。
「給給給。拿走拿走。都拿走。」皮一下沒皮成,林諳把手機直懟到他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像是在上繳什麼珍稀貢品。
陸驚風急著用,沒搭理這人清奇古怪的性格,接過手機就熟練地輸入一串號碼。
鈴聲響了兩秒就被快速接起。
「張祺,我陸驚風。我這邊碰到個案子,待會兒你從公安局調檔接手。死者姓名馬巍,估計會以意外死亡結案。嗯……不正常,接手後直接轉給我……」
說話的空隙,林諳繞過他,在駕駛位旁邊蹲了下去,直接把手從車窗伸了進去,摸向馬巍。
「對了,這兩天紫林山這邊沒出別的什麼事嗎……誒!林諳,法醫沒來你別亂碰……」
話音未落,林諳已經縮回了手,手裡多出個隨風飄蕩的紅繩,繩子末端掛著個鼓鼓囊囊的紅布袋,上面用金線繡著出入平安的字樣,布袋底端還沾了點死者暗紅色的血。
周圍人看他從死人脖子上扯下個帶血的遺物,皆驚訝地咦了一聲,晦氣地撇過臉,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內心默念阿彌陀佛。
「你幹什麼?」陸驚風瞪著眼睛看他。
「香氣是從這個裡面散發出來的。」林諳站起來,邀功似的,特地走過來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個裡面裝的平安符,有什麼問題嗎?」強森也剛剛打完電話,應該是剛剛通知了家屬,「符是我愛人特地從觀裡給小巍求的,請大師開過光的,昨天才剛給他掛上。」
「哦。」林諳撇撇嘴,語出譏諷,「昨天掛上今天就出事,看來一點都不保平安吶。」
強森被他一懟,臉色發青,「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們把小巍當親弟弟,這都是一片好心。賽車這一行,出入平安太他媽重要了,一個不慎就跟我一樣落個終身殘疾!你個外行人,說什麼風涼話!」
陸驚風接過紅布袋,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捏一捏揉一揉,給強森順毛:「阿森,不用跟這人一般見識,他不太會說話。那什麼,介意告訴我這平安符,嫂子是在哪個觀裡求來的嗎?說出來我也長長心,以後碰到就不進去浪費香油錢了。」
強森被這兩人鬧得沒脾氣:「……就落霞山的鶴鳴觀,我愛人迷信,成天就愛往那兒跑。觀裡不是有個很有名的謝天師嗎?據說他寫的符喝下去包治百病的那個,誒呦,吹得跟大羅神仙下凡一樣的,這符就是他給開的光。呵,這麼一看,全是忽悠人的騙子。」
聞言,林諳的眼神意味不明地閃了閃,「啊……鶴鳴觀謝昌九啊。」
「你認識?」陸驚風邊問,邊試圖把紅布袋給拆開。
「不認識。」林諳扯了扯嘴角,「我就認識他兒子,還挺熟。」
布袋的四周邊角都被細密的紅線封死,陸驚風折騰了半天也沒撕開,正一籌莫展,手邊遞過來一柄精緻的匕首。
匕首很小,總長還沒女孩子的巴掌大,刀柄由通透的羊脂白玉製成,其上鏤刻著騰雲駕霧的龍紋浮雕,生動精細,大氣磅礴。刀柄的頂端鑿出一圓潤的小孔,穿引著黑線,長形的白玉側邊開口,用作平時摺疊起來收刀口。
說是匕首,其實更像是什麼精緻的玩物。
陸驚風接過來,摩挲著把玩了兩下,白玉細膩溫潤,手感絕佳,刀背上似乎還刻著字。
正要細看,林諳在一旁提醒:「傳家寶,手穩點,摔了把你賣了也賠不起。」
不說還好,一說陸驚風手就一抖,他蹭地變了臉色,出手如閃電,緊緊攥住陸驚風的手。
「我就嚇唬嚇唬你。」陸驚風被他握著手,肌膚相觸的瞬間眉頭重重挑起,沒來由地有點尷尬,「放一百個心吧,我手穩得很……你真的不放手?要不你來拆?」
林諳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寶貝傳家寶,猶豫再三鬆了手。
「什麼叫把我賣了也賠不起,我還是很值錢的。老實說,林先生你是不是有點瞧不起在下?」剛剛被握住的手背有點發燙,陸驚風彆扭地甩了甩。
「你覺得呢?」林諳一哂,還想接著往下說。
「誒,打住打住,瞧不起我也請深埋在心底,不要說出來打擊別人自尊。」陸驚風邊叨叨邊拆線,「家裡的長輩沒教你做人別這麼直嗎?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沒朋友?一看你……就不像有朋友的樣子。」
本少不需要朋友,本少有自己就行了。
林諳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布袋拆了一邊,陸驚風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倒出一張符和一捧香灰。
把符紙展開,原本以為上面畫的會是尋常的平安咒,然而當陸驚風隨意瞟過去的時候,眼神頓時就釘住了。
看他神態異常,林諳把頭湊過去,目光一凜。
「這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