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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113章
第一百十三章 往事

  伯爵離開這座小屋時心裡很難過,他把梅塞苔絲留在了這裡,今後天各一方,很可能他是不會再見到她了。

  自從小愛德華去世以來,基督山的心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他沿著曲折的山坡緩緩爬上復仇的頂峰以後,他在山坡的另一側看到了疑慮的深谷。

  事情還不止於此;剛才和梅塞苔絲的談話,喚醒了他心底裡的回憶,他感到自己必須重新審視一下這些回憶。

  一個像伯爵這樣性格剛毅的人,不會長久地沉浸在那種憂鬱的狀態裡,那種精神狀態,在平庸的人身上,能使他們的生活看上去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而在一個出類拔萃的人身上,卻會毀了他。伯爵在心裡想,既然現在他幾乎到了要責備自己的地步,那麼一定是他的全盤計畫中有了一個失誤。

  「我沒把過去看清楚,」他在心裡說,「可我不能讓自己這樣受騙。

  「難道我所確定的目標竟是一個荒謬的目標!難道我這十年都走錯了路!難道只要一個鐘頭的時間,就足以證明一個建築師傾注了他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無法實現,至少是褻瀆神明的作品!

  「我不想讓這種想法纏住我,它會把我逼瘋的。在我今天的推理中所缺少的,是對往事精確的評價,因為我是從地平線的另一端來回顧這些往事的。其實,往事就如同旅途的景色,隨著歲月的流逝,是會在記憶中淡忘的。我現在的情形,就好比那些在夢中受傷的人,他們看到了傷口也感到了疼痛,可就是想不起自己曾經受過傷。

  「那麼好吧,你這獲得重生的人,你這行為怪癖、終日夢游的闊佬,你這在幻覺中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的百萬富翁,你再去重溫一下那種饑餓痛苦的生活的悲慘情景吧;再去沿著當年厄運和不幸把你驅趕上去,而絕望又把你收留下來的那條道路走一遍吧;在基督山看唐戴斯的這面鏡子的玻璃上,如今鑽石、金子和幸運的光芒已經太耀眼了;收起這些鑽石和金子;抹去這些光芒吧;你就從富人變回到窮人,從自由的人變回到囚犯,從獲得重生的人變回到屍體去吧。」

  基督山一邊對自己說著這些話,一邊沿著工廠街往前走。就是在這條街上,二十四年前的一個晚上,一隊默不作聲的士兵在把他押送到監獄去;街道兩旁這些賞心悅目、充滿生氣的房屋,在那個夜晚陰暗而沉寂,門窗都是緊閉的。

  「可是,它們就是當年的那些房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說,「只是當時是在晚上,而今天是在陽光燦爛的白天;是陽光使這一切變得明亮,變得喜氣洋洋的。」

  他沿著聖洛朗街走上碼頭,朝行李寄存處走去;當年他就是在這個地方被帶上船的。一艘有遮陽布篷的遊船正好駛過;基督山向船主人招呼了一下,船主人馬上把船靠了過來,那種急切的神情,就好比渡船的船夫兜到一筆好生意時的模樣。

  陽光明媚,在這種好天氣乘船航行真是賞心樂事。遠處的海面上,通紅透亮的太陽正在往下沉去,粼粼的波光在接近太陽時像火焰的燃燒;平滑如鏡的水面,不時被躥出水面的魚兒激起一圈圈漣漪,這些魚兒為了躲避敵人的追逐,衝出水面在向夥伴求援;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可以看見返回瑪律提格的漁舟,或駛往科西嘉和西班牙的商船的白帆,悠然地駛過,猶如海鷗滑過海面。

  儘管天空那麼明朗,船影那麼優美,儘管沐浴在金色光線中的景色那麼迷人,伯爵卻裹在披風裡,一點一點地回憶那次可怕的航行的每個細節;加泰羅尼亞漁村裡那盞淒迷而孤單的燈光,乍見伊夫堡猛然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什麼地方的印象,想縱身跳海時跟憲兵的搏鬥,被制服後的絕望,以及冰涼的槍口猶如一隻冰環似的頂在太陽穴上的感覺。

  漸漸地,猶如夏日驕陽下乾涸的泉水,當秋天的雲層在高處聚斂之際又漸漸地變得濕潤,一滴一滴地冒出來,基督山伯爵又感覺到當年浸透過艾德蒙·唐戴斯心田的苦汁,在從胸中往外滲出來。

  於是,明朗的天空,優雅的船影,燦爛的陽光對他來說又都不復存在了;天空像蒙上了黑紗,被稱作伊夫堡的那個黑黢黢的龐然大物使他感到膽戰心驚,彷彿那是一個死敵的幽靈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們到了。

  伯爵下意識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船尾。船主人卻在用柔和的聲音對他說:

  「我們登岸吧,先生。」

  基督山記得,就是這個地方,就是在這塊岩礁上,那隊士兵把他粗暴地拖上岸,用刺刀頂著他的腰,推著他沿斜坡往上走。

  當初在唐戴斯眼前那麼漫長的這段路程,如今基督山覺得它很短很短;船槳每劃一下,就激起一串水珠四濺的浪花,同時也激起千頭萬緒往事的記憶。

  自從七月革命以後,伊夫堡不再關押囚犯了,只有緝私隊在這設立了一個哨站;一個看守城堡的人在門口迎接遊客,領他們去參觀這座業已變成旅遊點的陰森森的城堡。

  然而,儘管伯爵事先聽說過所有的情況,可是當他在拱頂下面進入城堡,走下黑黝黝的石梯,當那嚮導按照他的要求把他帶到地牢裡去的時候,他的臉還是變得冰涼而慘白,渾身都是冷汗了。

  伯爵打聽復辟時代的獄卒還有沒有留下的;他們不是退休就是改行了。

  帶他參觀的這個人是在一八三○年才來這兒的。

  嚮導把他帶到了他當年的牢房。

  他重又見到了從窄小的氣窗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線,重又見到了當年放床的地方,在這張已經搬走的床的背後,法里亞神甫掘的那條地道的洞口雖然已經堵上了,但依據看上去比較新的那幾塊石頭,仍然可以判斷出它的位置所在。

  基督山覺得自己的腿在發軟;他拉過一張木凳坐了下來。

  「關於這座城堡,除了米拉波 [1] 給毒死的故事以外,還有些什麼故事呢?」伯爵問,「這些悲慘的牢房,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裡面竟然關過活人,關於它們有沒有什麼傳說呢?」

  「有啊,先生,」嚮導說,「就說這間地牢吧,那位獄卒安東莞老兄就給我說過一個故事。」

  基督山打了個哆嗦。這個安東莞獄卒就是以前看管他的獄卒。伯爵差不多已經忘記了他的名字和長相;可是,一聽到這個名字,那張長滿絡腮鬍子的臉,那件褐色的上衣,驟然間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就連他身上的那串鑰匙,彷彿也還在耳邊叮噹作響。

  伯爵轉過頭去,恍惚間覺得在過道的陰影裡又看見了他,嚮導手裡擎著的火把的亮光,使得道裡的陰影反而越發顯得濃厚了。

  「先生想聽我講這個故事嗎?」嚮導問。

  「是的,」基督山說,「請講吧。」

  說著,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想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聽人敘述自己的往事,真使他感到不寒而慄。

  「請講吧。」他又說了一遍。

  「這間地牢裡,」嚮導接著往下說,「很久以前關過一個囚犯,聽說那是一個很危險的犯人,而且他特別有心計,所以就更加危險了。那時候,這城堡裡還關著另一個犯人;那人可一點兒不兇狠,他是個可憐的神甫,是個瘋子。」

  「啊!是的,瘋子,」基督山重複說,「他怎麼個瘋法?」

  「他老是說,誰給他自由,他就把幾百萬財寶都給他。」

  基督山抬起眼睛望向上天,可是他看不到天空:有一堵石壁隔在他和蒼穹中間。伯爵心想,在法里亞神甫要把財寶給他們那些人和他要給他們的那些財寶中間,也隔著一堵同樣厚的屏障呵。

  「犯人彼此能看見嗎?」基督山問。

  「喔!不行,先生,這是明令禁止的;可是他們躲過了獄卒,在兩間地牢之間挖了一條通道。」

  「兩人中間,是誰挖的這條通道?」

  「喔!那當然是那個年輕人囉,」嚮導說,「那個年輕人有心計,人又強壯,而那個可憐的神甫年紀又老,身體又弱;再說他那麼瘋瘋癲癲的,也沒個準念頭。」

  「這些睜眼的瞎子呵!……」基督山喃喃地說。

  「不管怎麼說吧,」嚮導繼續說,「那個年輕的犯人挖了一條通道;用什麼東西挖呢?誰也不知道。可他硬是挖通了,證據就是現在還能看到的那個痕跡。喏,您看到了嗎?」

  說著,他把火把湊近牆壁。

  「啊!真的沒錯。」伯爵說,他的聲音由於激動而變得喑啞了。

  「結果呢,兩個犯人就可以來往了。他們來往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不過後來有一天那個年老的生病死掉了。您猜那個年輕的怎麼著?」嚮導打住話頭問。

  「您說吧。」

  「他把那個死人背到自己的牢房,讓他臉朝牆躺在自己的床上,然後再回到那間空牢房,堵好洞口,鑽進裝屍體的布袋,您可曾聽到有誰想出過這樣的主意嗎?」

  基督山閉上眼睛,頓時又感覺到了當時那粗麻袋(上面還留有他調包的那具屍體冰涼的感覺)擦過臉頰時的全部印象。

  嚮導繼續說:

  「您瞧,他的計畫是這樣的:他以為死人就埋在伊夫堡,心想他們是不會肯花錢為囚犯買棺材的,所以他盤算自己準能用肩膀頂開泥土爬出來。可是不幸的是,城堡有一條規矩打亂了他的計畫,他們不把死人埋掉,而是就在死人腳上縛個鉛球,乾脆往海上一扔完事。對他也這麼幹了。我們的這位小夥子,給人從懸崖頂上拋進了海裡。第二天,那個真正的死人在他的床上被發現了,於是事情露餡了。這時那兩個抬死人的獄卒,也把一直不敢說的一件事說了出來,原來那個裝屍袋扔到半空中的那會兒,他們聽到過一聲慘叫,但一落進海裡,那聲音馬上就窒息在海水裡了。」

  伯爵困難地呼吸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沿著額頭往下淌,焦慮和痛苦揪緊著他的心。

  「不!」他喃喃地說,「不!我感覺到那種疑慮,意味著我在開始忘卻過去;而現在,我的心又在流血,又變得渴望復仇了。」

  「那麼這個犯人,」他問,「你們就再沒聽到過他的下落嗎?」

  「沒有聽說過,壓根兒沒聽到過;您也明白,他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平躺著掉下去,那麼,因為他是從五十尺的高處摔下去的,他肯定當場就死了。」

  「您說過他們在他腳上綁上了個鉛球,那他大概是豎著往下掉的。」

  「另一種可能就是豎著掉下去,」嚮導接著說,「那麼鉛球的重量就會把他往海底拉,結果他就只能葬身海底嘍,可憐的人!」

  「您同情他?」

  「可不,我挺同情他的,雖說他死在海裡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風聲說這個可憐的人當年是個海軍軍官,是當作波拿巴黨人給關進來的。」

  「的確,」伯爵喃喃地自語,「天主讓你從波濤和烈火裡逃了過來。所以還有講故事的人想著那個可憐的水手;他們在溫暖的家裡講著他的悲慘故事,人們聽到他劃破長空、栽進大海去的時候,都打起了寒顫。

  「他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嗎?」伯爵提高嗓音問道。

  「哦!可不是!」嚮導說,「他們就知道他叫三十四號。」

  「維爾福呀,維爾福!」基督山輕輕地說,「當你被我的鬼魂纏得無法入睡的時候,你一定有許多次默唸過我的名字吧。」

  「先生還想繼續參觀嗎?」嚮導問。

  「是的,尤其想去看看那個可憐神甫的房間。」

  「噢!那個二十七號?」

  「對,那個二十七號。」基督山重複說。

  他彷彿在耳邊聽到了當他問法里亞神甫名字時,對方隔著牆壁大聲回答他這個號碼的聲音。

  「請跟我來。」

  「等一下,」基督山說,「我還想對這間牢房最後再好好地看一眼。」

  「那好吧,」嚮導說,「我正好忘記帶那間牢房的鑰匙了。」

  「您去拿吧。」

  「火把我給您留下。」

  「不用,請帶走吧。」

  「那您就一片漆黑了。」

  「我在黑暗裡也能看見東西。」

  「嗨,就跟他一樣。」

  「哪個他?」

  「那個三十四號唄。聽人說啊,他在黑暗裡待慣了,就連牢房最暗的旮旯裡的一根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是花了十年工夫才練到那種地步的。」伯爵心裡想道。

  嚮導帶著火把走開了。

  伯爵沒說錯:他在黑暗裡待了幾秒鐘,就能像在大白天一樣地看清周圍的東西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這時他才真正認清了自己的地牢。

  「對,」他說,「這是我常坐的那塊石頭!這是我的肩膀在牆壁上磨出的痕跡!這是有一天我用頭去撞牆留下的血跡!……哦!……這些數字……我記得它們……那是有一天我計算年齡時寫的,我算父親的年齡,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再見到他,我算梅塞苔絲的年齡,為的是知道我能不能在她還沒嫁人的時候再見到她……算好以後,我曾經有過一陣子希望……可是我沒有把饑餓和變心算進去!」

  伯爵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剛才就像在夢中一樣,他依稀看到父親在向墓地走去……而梅塞苔絲則在走向結婚的聖壇!

  在另一面牆上,一行刻在石壁上的字映入他的眼簾。在暗綠色的牆壁上,這行字白濛濛地顯現了出來:

  「我的主呵!」基督山喃喃唸道,「請讓我保存記憶吧!」

  「哦,是的,」他出聲說道,「這是我在最後那段日子裡唯一的祈願。我已經不再祈求自由了,我只祈求保存記憶,我怕自己會發瘋,會忘記那一切。我的天主!您保存了我的記憶,我什麼都沒忘記。謝謝,謝謝,我的天主!」

  這時,牆壁上映出火把的光亮;那個嚮導往下走來。

  基督山走到他的跟前。

  「請跟我來吧。」那人說。

  他帶著伯爵,從一條地下走廊,無須返回地面,直接到達另一間牢房的門口。

  到了這兒,千頭萬緒湧上了基督山的心頭。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刻在牆上的子午線,那是法里亞長老用來計算時間的,隨後他又看見了那可憐的囚犯死在上面的床的殘骸。

  見到這些東西,伯爵心中並沒有湧起在自己的牢房裡所感覺到的焦慮和愁苦的情緒,而只覺得心裡充滿溫暖的感謝之情,兩行熱淚從眼眶裡流了下來。

  「那個瘋神甫,」嚮導說,「就關在這裡。那個年輕的囚犯,就是從這兒過來的。(他說著,指給基督山看那條出口並沒封住的通道。)從石頭的顏色,」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先生推斷出,這兩個犯人彼此來往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可憐的人哪,這十年裡頭他們的日子可不好過呀。」

  唐戴斯從口袋裡摸出幾枚金路易,遞給這個雖然不認識自己,卻已經第二次對自己表示同情的人。

  這個嚮導收下了,他還以為這是幾枚普通的硬幣。可是湊在火把的亮光下一看,他認出了對方給他的這幾枚金幣的價值。

  「先生,」他說,「您弄錯了。」

  「怎麼啦?」

  「您給我的是金幣。」

  「這我知道。」

  「什麼!您知道?」

  「是啊。」

  「您的本意就是給我金幣?」

  「對。」

  「那我真的可以收下,不必感到不安囉?」

  「對。」

  嚮導驚訝地望著基督山。

  「您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伯爵就像哈姆雷特那樣說 [2] 。

  「先生,」嚮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先生,我實在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這麼慷慨大方。」

  「這挺容易明白,我的朋友,」伯爵說,「我當過水手,我聽了您的故事也許要比旁人更感動些。」

  「先生,」嚮導說,「既然您這麼慷慨,我也該回敬您一點東西才是。」

  「你要給我什麼呢,我的朋友?貝殼,草編工藝品?謝謝啦。」

  「不,先生,不是的;是跟剛才的故事有關的一樣東西。」

  「是嗎!」伯爵急切地大聲說道,「什麼東西?」

  「請聽我說,」嚮導說,「是這麼回事:我有一陣子在尋思,一個囚犯待了十五個年頭的牢房裡,總該能找到些什麼吧,於是就沿著牆壁找了起來。」

  「啊!」基督山出聲喊道,他記起了神甫那兩處藏東西的地方。

  「找呀找呀,」嚮導繼續說,「我發現床頭旁邊的牆壁和壁爐爐膛下面,敲上去都像裡面是空的。」

  「噢!」基督山說,「噢!」

  「我撬開石頭,發現……」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伯爵喊道。

  「您怎麼知道的?」嚮導驚訝地問。

  「我並不知道,我是猜的,」伯爵說,「通常在犯人藏東西的地方找到的,往往是這種東西。」

  「對,先生,」嚮導說,「是一條繩梯,還有些工具。」

  「它們還在您這兒?」基督山喊道。

  「不在了,先生;這幾件東西挺稀罕的,我把它們賣給來參觀的遊客了。可是我還留著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伯爵急不可耐地問道。

  「那東西有點像本書,是寫在布條上的。」

  「喔!」基督山大聲說,「你還留著這本書嗎?」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本書,」嚮導說,「可這東西我確實留著。」

  「快去給我拿來,朋友,快去,」伯爵說,「倘若這真是我心裡想的那東西,你就放心吧。」

  「我跑去拿,先生。」

  說完,嚮導往外跑去。

  這時,伯爵虔誠地走去跪在那張殘破的床前,死者已使它變成了一個祭壇。

  「呵,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說,「你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你就跟那些比我優越的生靈一樣,有分辨善惡的本領,倘若人死後靈魂還能流連在我們曾經在那兒深深愛過、受過苦難的地方,那麼,你這高尚、深邃、超塵拔俗的靈魂呵,我懇求你,我憑著你給過我的父親般的愛,以及我對你的兒子般的尊敬懇求你,請你告訴我一句話,讓我看到一個徵兆,或者給我一點啟示,幫我把心底的最後這點疑慮也打消了吧。因為,倘若這種疑慮不能打消,心中始終沒有明確的信念,疑慮是會變成悔恨和內疚的呵。」

  伯爵低下頭,合攏雙手。

  「拿來了,先生!」一個聲音在背後說。

  基督山吃了一驚,回過頭來。

  嚮導把凝聚著法里亞長老淵博學識的布片遞給伯爵。這就是法里亞神甫關於義大利王國的那部巨著的手稿。

  伯爵急忙拿了過來;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題詞上,那上面寫道:

  主說:你將拔去龍的牙齒,你將傲然地把獅子踩在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我的父親,謝謝!」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錢袋,裡面有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給,」他說。「請把這只錢袋收下吧。」

  「您把它給我了?」

  「是的,不過有個條件,要等我走了以後才能打開。」

  說完,他把剛得到的這件對他來說比任何珍寶都更貴重的紀念品,放進胸口的衣袋裡,疾步走出地牢,出城堡回到了遊船上。

  「回馬賽!」他說。

  遊船離去時,他的目光凝視著那座陰森的監獄。

  「那些把我關進這座監獄的人,」他說,「那些忘了我曾經被關在裡面的人,讓他們全都倒楣吧!」

  遊船駛過加泰羅尼亞漁村。伯爵回過頭去,臉裹在披風裡,嘴裡輕輕地呼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

  他已經完全戰勝了自己,已經兩次戰勝了疑慮。

  他以溫柔的、幾乎是愛戀的聲音喊出的這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後,基督山向公墓走去,他知道在那兒能找到莫雷爾。

  十年前,他懷著虔敬的心情到這兒來尋找過一座墓,結果沒能找到。他成了百萬富翁,重新踏上了法國的土地,依然沒能找到餓死的父親的墓。

  老莫雷爾曾經在那座墓前豎過一個十字架,但那個十字架早已倒塌,被掘墓人付之一炬了。對橫七豎八躺在公墓裡的朽木,掘墓人都是照此辦理的。

  那位可敬的商人要幸運得多:他死在子女的懷裡,由他們護送到公墓,安息在早他兩年長眠於此的妻子身邊。

  兩塊寬寬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著兩人的名字,並排豎在一塊小小的墓地前面,墓地圍在鐵欄杆中,遮蔽在四棵柏樹的濃蔭下。

  馬克西米利安倚在一棵柏樹上,眼神茫然地對兩座墳墓望著。

  他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幾乎都要失去理智了。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對他說,「您該看的不是這兒,而是那兒!」

  說著,他向莫雷爾指指天空。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您帶我離開巴黎時,不是這樣對我說過嗎?」

  「馬克西米利安,」伯爵說,「您在途中要求我讓您在馬賽待幾天。您現在還希望這樣嗎?」

  「對我,早就無所謂有沒有希望了,伯爵;可是我覺得,在這兒等,要比在別處等好受些。」

  「那也好,馬克西米利安,我這就要跟您分手了,可我是記得您發過誓的,是嗎?」

  「喔!我會忘記的,伯爵,」莫雷爾說,「我會忘記的!」

  「不!您不會忘記的,因為您是一個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男子漢,莫雷爾,因為您已經發過誓,也因為您還要重新發誓。」

  「呵,伯爵,可憐可憐我吧!伯爵,我已經夠不幸的了。」

  「我認識一個比您更不幸的人,莫雷爾。」

  「這不可能。」

  「唉!」基督山說,「這就是人性中一種可憐的驕傲,每個人總以為自己比身邊另一個在哭泣、呻吟的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還有誰會比一個失去了他在這世上唯一心愛、期盼的人兒的男人更加不幸呢?」

  「請您聽我說,莫雷爾,」基督山說,「請把思想暫且集中在我要對您說的話上。我認識一個人,他跟您一樣,曾經把全部幸福寄託在一個姑娘身上。這個人很年輕,他有一個他敬重的老父親,有一個他心愛的未婚妻;就在他要娶她的時候,變化無常的命運——要不是天主後來給他以啟示,讓他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把他引向一種無限和諧的境界,這種變化無常的命運是會讓他懷疑天主的公正的——那變化無常的命運,奪去了他的自由、他的未婚妻以及他在想像中(因為他就像蒙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眼前的東西)以為自己能擁有的未來,把他投進了地牢的深處。」

  「哦!」莫雷爾說,「關在地牢裡,過一個星期,過一個月,過一年,也就出來了。」

  「他在裡面關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按在年輕人的肩膀上說。

  馬克西米利安打了個激靈。

  「十四年。」他低聲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複說,「在這十四年裡,他也有過絕望的時刻;他也像您一樣,莫雷爾;以為自己在所有的人中間是最不幸的,他想自殺。」

  「後來呢?」莫雷爾問。

  「後來,在最後的時刻,天主通過一個凡人給了他啟示,因為天主已經不再創造奇蹟了;也許一開始(被淚水蒙住的眼睛,是要一些時間才能完全睜開的),他並沒有理解天主無限的仁慈;但是最終他懂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奇蹟般地從墳墓中出來時,已經改變了容貌,變得富有,變得有權勢,儼然像個神祇了。他的第一聲慟哭是為父親而發的: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對,可是您的父親死在您的懷抱裡,是被人愛著的,幸福的,受尊敬的,有錢的,頤養過天年的。他的父親卻是貧窮、絕望,帶著對天主的懷疑而死的;當他去世十年以後,他的兒子去尋找他的墓,但就連這墓也全無蹤影了,誰也沒法告訴他說:『那位曾經慈祥地愛過你的老人就在那兒,他安息在天主的懷抱裡。』」

  「哦!」莫雷爾說。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兒子,莫雷爾,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墓在哪裡。」

  「可是,」莫雷爾說,「他至少還有那個他心愛的姑娘。」

  「您錯了,莫雷爾;這位姑娘……」

  「她死了?」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比這更糟:她變心了;她嫁給了一個迫害過她未婚夫的人。所以您瞧,莫雷爾,這個人是一個比您更不幸的情人。」

  「這個人,」莫雷爾問,「天主可曾給他安慰?」

  「天主至少給了他寧靜。」

  「這個人將來還能有幸福嗎?」

  「他這麼希望,馬克西米利安。」

  年輕人的頭又垂到了胸前。

  「您保留我的諾言吧,」他在沉默片刻過後說,一邊把手伸給基督山,「但您得記住……」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等您。四日那天會有艘遊艇在巴斯蒂亞港等著您,這艘遊艇叫歐洛斯 [3] 號,您把自己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您去見我。這事就這麼說定了,是不是,馬克西米利安?」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做的;但您要記住十月五日……」

  「孩子,您還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許諾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已經對您說過二十次了,到那一天,如果您還要想去死,那我是會幫您去死的,莫雷爾,再見了。」

  「您要離開我了?」

  「是的,我在義大利有點事情;我就讓您一個人留在這兒,獨自去跟不幸搏鬥,去跟天主派來把選民帶到他腳下去的神鷹周旋;該尼墨得斯 [4] 的故事並不是神話,馬克西米利安,它是一個譬喻。」

  「您什麼時候動身?」

  「即刻就走;汽艇在等我,一個鐘頭以後我就已經遠遠地離開您了;您願意陪我到港口嗎,莫雷爾?」

  「我悉聽您的吩咐,伯爵。」

  「擁抱我吧。」

  莫雷爾把伯爵一直送到港口;宛如巨大羽翎的白煙,已經從黑色的煙囪噴向半空中,不一會兒,汽艇啟航了,一小時以後,正如基督山剛才所說,這縷羽翎般的淡淡的白煙已經飄浮在東方天水相接的地平線上方,融入了初起的夜霧之中。

  [1] 米拉波(1749—1791):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君主立憲派領袖之一。

  [2] 《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在劇中並沒有這麼說過。但莎士比亞《亨利四世》等劇中的人物說過這句話。作者這麼寫,想必是記錯了。

  [3] 希臘神話中的東風神或東南風神。

  [4] 希臘神話中俊美的牧羊少年,宙斯化為神鷹把他掠走,讓他作眾神的侍酒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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