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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114章
第一百十四章 佩皮諾

  當伯爵的汽艇消失在莫爾季翁海岬後面的時候,一個人乘著驛車賓士在從佛羅倫斯到羅馬的大路上,剛駛過阿卡龐當特這座小城。這輛馬車一路上速度很快,但還不至於快到使人生疑的地步。

  此人身穿一件禮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件大氅,穿這種衣服旅行實在是活受罪,不過它畢竟可以把一條榮譽勳位的綬帶襯托得更加鮮豔奪目;從他的這兩個標誌,再加上他跟驛車夫說話時的口音,可以看出他是個法國人。還有一個證據,也可以證明他出生在全球通用語言的故土,那就是他除了幾個音樂術語外對義大利語一竅不通,這幾個音樂術語就如費加羅說的goddam [1] 那樣,可以代表某一種語言的全部精華。

  「Allegro [2] !」每次上坡時他都要對車夫喊一聲。

  「Moderato [3] !」每次下坡時又要喊一聲。

  從佛羅倫斯出發,取道阿卡龐當特去羅馬,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次上坡和下坡,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不過,聽他說這兩個詞兒的漢子們,沒有一個不是放聲大笑的。

  當那座永恆的城市遙遙在望之際,也就是說當馬車駛抵拉斯托爾塔,可以從那兒瞥見羅馬時,這位旅客卻並不像那些外國遊客一樣激動地從車廂座位上直起身,充滿好奇地爭著先看一眼聖彼得大教堂的圓頂。不,他只是從袋裡掏出一隻錢袋,從錢袋裡抽出一張折成四折的紙,很當心地把它打開看一眼,又重新折好,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頗有點近乎敬畏的味道。然後他說了句:

  「好,它還在我身邊哩。」

  驛車駛過波波洛城門,往左拐進去,停在西班牙旅館門前。

  我們的老相識帕斯特裡尼老闆把帽子拿在手裡,站在旅館門口恭候這位旅客。

  這位旅客下了車,吩咐準備一頓可口的晚餐,然後詢問湯姆森—弗倫奇銀行的地址,旅館老闆馬上把地址告訴了他,因為這家銀行是羅馬最有名的銀行之一。

  它就坐落在聖彼得大教堂附近的銀行街上。

  在羅馬,就像在隨便哪個別的城市一樣,一輛驛車的到達是件稀罕事兒。馬略和格拉古兄弟 [4] 的十來個後代,赤腳光肘,一隻手叉腰,另一條胳臂有模有樣地彎過去搭在後腦勺上,打量著旅客、驛車和馬匹;跟這座傑出城市裡的這幫小淘氣結伴的,還有教皇陛下治下的五十來個遊手好閒的二流子——台伯河裡有水的時候,他們通常聚集在聖天使橋上一邊噴煙圈,一邊朝台伯河裡吐唾沫。

  不過,羅馬的頑童和二流子比巴黎的同行有個沾光的地方,那就是他們聽得懂四面八方的語言,特別是聽得懂法語,所以他們聽明白了,這位旅客要了一個套間,訂了一客晚飯,最後還問了湯姆森—弗倫奇銀行的地址。

  於是,當這位新來的旅客帶著旅館派給他的導遊走出旅館時,有一個人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抽身出來,稍稍隔開一段距離跟在這外國佬後面,這外國佬壓根兒沒注意他,那導遊看上去像是也沒注意他,此人就這麼機靈得有如巴黎警探,尾隨著他倆往前走。

  這個法國佬心急火燎地想馬上趕到湯姆森—弗倫奇銀行去,就連給轅馬套轡頭的這點時間也等不及了;他吩咐車夫隨後一路追上來,或者就在銀行門口等他。

  他走到銀行時,馬車還沒趕上來。

  法國佬進門後,把導遊撇在前廳,這個導遊馬上就跟兩三個二流子搭訕了起來,這些不幹任何營生,或者說什麼營生都幹的小夥子,平時常在羅馬街頭的銀行、教堂、古跡、博物館或劇院門口轉悠。

  法國佬前腳進銀行,那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抽身出來的人後腳跟進;法國佬敲辦公室門,走進第一個房間;他的影子也照樣這麼做。

  「湯姆森先生和弗倫奇先生在嗎?」法國佬問。

  一個一本正經地佔據著第一張寫字桌的高級職員做了個手勢,一個僕役模樣的人馬上立起身來。

  「怎麼通報?」那僕役問,一邊做出為來客引路的姿勢。

  「唐格拉爾男爵先生。」這位旅客回答說。

  「請隨我來。」僕役說。

  一扇門打開了,僕役和男爵消失在這扇門裡面。尾隨唐格拉爾進來的那個人,在長凳上坐下等著。

  職員的那支筆,繼續在紙上沙沙地響了大約五分鐘之久;在這五分鐘裡,那個人一直保持沉默,紋絲不動地端坐著。

  隨後,職員手裡的筆停了下來;他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一遍,確認房間裡沒有外人。

  「嘿嘿!」他說,「你來啦,佩皮諾?」

  「來了!」對方的回答非常簡潔。

  「你在這個胖子身上聞到油水的味兒啦?」

  「對他我可沒費這份勁兒,我們是預先得到情報的。」

  「這麼說,你是知道他上這兒來幹嘛的囉,你這機靈鬼。」

  「沒錯,他是來提款的;不過,還得弄清楚提款的數額。」

  「待會兒我會告訴你的,老弟。」

  「很好;不過,你可別像上回那樣,給我弄個假情報哦。」

  「瞧你說的,你說的是哪一回啊?敢情是說前不久從這兒取走三千埃居的那個英國人?」

  「不是,那傢伙身上確實有三千埃居,我們都搜到了。我是說那個俄國親王。」

  「怎麼啦?」

  「怎麼啦!你對我們說是三萬利弗爾,可我們只搜到兩萬二。」

  「也許搜得不夠仔細。」

  「是路易吉·萬帕親自動手搜的。」

  「那麼,他沒準兒是還債了……」

  「一個俄國人會還債?」

  「要不就是花掉了。」

  「這還差不離。」

  「準是這樣;現在我得去看一下,要不然,說不定沒等我來得及弄清個準數,那法國佬就把事情辦完了。」

  佩皮諾點點頭,接著從口袋裡摸出一串唸珠,嘴裡唸唸有詞地禱告了起來,而那個職員則消失在僕役和男爵經過的那扇門裡。

  約摸十分鐘過後,那職員滿臉興奮地出來了。

  「怎麼樣?」佩皮諾問他的朋友。

  「好傢伙,好傢伙!」那職員說,「數額可大著呢。」

  「五百到六百萬,對不對?」

  「對呀;你知道這數額?」

  「拿的是基督山伯爵大人的收據。」

  「你認識這位元伯爵?」

  「銀行劃帳到羅馬、威尼斯和維也納,讓他作為貸方。」

  「一點不錯!」那職員喊道,「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告訴過你,我們事先得到情報了。」

  「那麼,你幹嘛還要來問我?」

  「為的是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就是他,沒錯……五百萬,好大的一筆數目哎,佩皮諾!」

  「對。」

  「咱們一輩子也甭想有這麼多錢哪。」

  「不過至少,」佩皮諾冷靜地回答說,「我們早晚也能有個零頭吧。」

  「噓!他來了。」

  職員又提起筆,佩皮諾拿起唸珠;當門打開時,一個在紙上沙沙地寫,另一個在喃喃地禱告。

  唐格拉爾滿面紅光地出現在門口,銀行經理親自送他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

  佩皮諾跟在唐格拉爾後面出了門。

  照事先的約定,後面趕上來的那輛馬車等在湯姆森—弗倫奇銀行門前。導遊給唐格拉爾打開車門:導遊是個愛獻殷勤的角色,什麼事情都可以派到他的用場。

  唐格拉爾縱身跳進車廂,動作輕捷得像二十歲的小夥子。

  導遊關好車門,爬上車,坐在車夫旁邊。

  佩皮諾跳上車,坐在車廂外的後座上。

  「閣下想去看看聖彼得大教堂嗎?」導遊問。

  「去幹嘛……?」男爵回答說。

  「天哪!去觀光唄。」

  「我不是到羅馬來觀光的,」唐格拉爾大聲說,隨後他帶著貪婪的笑容低聲地對自己說,「我是來提款的。」

  說著,他真的摸摸自己的錢袋,他剛把一份信用卡裝在裡面。

  「那麼閣下要去……?」

  「旅館。」

  「Casa Pastrini [5] 。」導遊對車夫說。

  這輛馬車就像輛私家馬車似的疾駛而去。

  十分鐘過後,男爵回到了旅館的房間,佩皮諾跟我們在本章開頭提到過的那夥馬略和格拉古兄弟的後代中的一個小淘氣咬了一陣耳朵以後,在旅館正門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而那個小淘氣則拔腿往卡皮托利山丘拼命跑去。

  唐格拉爾覺得疲乏而滿足,倦意襲了上來。他上了床,把錢袋放在長枕頭下面,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佩皮諾閒著沒事做;他跟那些facchino [6] 玩morra [7] ,輸了三個埃居,為了安慰一下自己,又喝了一小瓶奧爾維耶托酒。

  第二天,唐格拉爾醒得很晚,雖說他昨晚睡得很早;一連有五六個晚上了,他就算躺在床上,也從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飯,由於正如他說過的那樣,他並不想去領略這座永恆的城市的景色,所以他吩咐驛車在中午備好馬。

  但是唐格拉爾沒有想到,警方的手續居然如此繁瑣,驛站的掌櫃辦事居然又如此磨蹭。

  驛馬到兩點鐘才來,而那份去辦簽證的護照,導遊到三點鐘才拿來。

  格拉古兄弟和馬略的後代們,卻一個都沒落下。

  男爵得意揚揚地穿過人群,小淘氣們為了想得到幾個baiocco [8] ,都管他叫大人。

  我們知道,唐格拉爾是個很平民化的人,到現在為止只嘗過聽人稱他男爵的滋味,可還從來沒聽人喊過他大人,這個頭銜使他覺得大為過癮,便撒了十幾枚小錢給這群頑童,他在口袋裡還另外摸好了十幾枚小錢,準備等他們喊殿下時撒出去。

  「走哪條路?」驛車夫用義大利話問。

  「去安科納的大路。」男爵回答說。

  帕斯特裡尼老闆翻譯了這一問一答,隨即馬車就疾駛而去。

  唐格拉爾是想先到威尼斯提出一部分錢來,然後從威尼斯到維也納把剩下的款項都取出來。

  他盤算著在最後那個城市住下來,他聽人說過那是個尋歡作樂的城市。

  馬車在羅馬城郊剛駛過三裡路程,夜色就開始降臨了;唐格拉爾事先沒想到會動身得這麼遲,要不然他就不走了;他問車夫還有多少時間才能到下一個城鎮。

  「Non capisco [9] 。」車夫回答說。

  唐格拉爾點了點頭,意思是說:

  「很好!」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

  「到前面的第一個驛站,」唐格拉爾思忖道,「我就停下休息。」

  唐格拉爾因為昨晚睡了個好覺,現在還能感受到那種舒適愜意的餘味。此刻他懶洋洋地躺在一輛雙層彈簧坐墊的豪華英國馬車裡,感覺得到車子正由兩匹駿馬拉著往前行駛;他知道,每隔七裡路才有一個驛站。誰叫他是個銀行家,又碰巧是個破產的銀行家呢?

  唐格拉爾對留在巴黎的妻子想了十分鐘,又對跟著阿爾米依小姐出逃的女兒想了十分鐘;接著對他的那些債權人以及將來怎樣花他們的錢也想了十分鐘;然後,由於沒有什麼事情好想,就閉上眼睛入睡了。

  不過有時候,隨著一下特別猛烈的顛簸,唐格拉爾也會暫時張開一下眼睛;這時,他感覺得到自己仍然在羅馬的城郊飛速前進,沿途到處都是殘存的高架引水渠 [10] ,宛如隨著歲月流逝而石化成的花崗岩巨人,屹立在那兒。但夜晚是陰冷的,而且下著雨,在這種時候,能閉上眼睛縮在車廂裡面,實在要比從車窗裡探出頭去問一個隻會回答「non capisco」的車夫舒服得多了。

  所以,唐格拉爾琢磨著反正到下一個驛站總會醒的,就繼續睡他的覺。

  馬車停下了;唐格拉爾心想,總算把驛站給盼來了。

  他睜開眼睛從車窗望出去,滿心以為是到了一個城鎮,再不濟總也是個村莊;卻不料看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破屋子,再有就是三四個像幽靈似的走來走去的人影。

  唐格拉爾稍等了一會兒,心想驛車夫一定會來要車錢的;他想趁這個機會向新換的車夫問個訊;但是那兩匹馬卸下了套,新換上的馬也配上了轡頭,可就是沒有人來跟乘客要錢。唐格拉爾驚訝之餘,推開了車門;可是一隻有力的手馬上把它關上了,馬車又往前滾動。

  男爵目瞪口呆,完全清醒了。

  「哎!」他對著車夫說,「哎!mio caro [11] !」

  這個抒情的義大利詞兒,想必是男爵在女兒和卡瓦爾坎蒂親王唱兩重唱時聽來的。

  可是mio caro沒有搭腔。

  這回,唐格拉爾只敢打開車窗。

  「喂,朋友!咱們這是去哪兒呀?」他把頭探出去問道。

  「Dentro la testa [12] !」一個低沉而蠻橫的聲音喊道,伴著一個恫嚇的手勢。

  唐格拉爾明白了,dentro la testa的意思是:把腦袋縮進去。由此可見,他的義大利語進步很快。

  他服從了,但心裡卻不免七上八下起來;而且,由於這種不安變得愈來愈強烈,所以不出幾分鐘,他的頭腦就不再像剛上路時我們所說的那樣空空蕩蕩、昏昏欲睡了,他的頭腦裡,不妨這麼說,此刻裝滿各種各樣的念頭,而這些念頭,一個比一個更適宜於喚起旅客,尤其是處於唐格拉爾目前處境的旅客的想像。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變得非常敏銳,凡是在情緒異常激動的情況下,起初都會是這樣,但隨後由於東張西望看得太緊張,視覺就會變得遲鈍起來。在尚未感到害怕的時候,一個人的視力是正常的;在剛受到驚嚇的當口,看到的東西都有重影,但在已經嚇慌了的時候,看出去就是一片模糊了。

  唐格拉爾看見一個人裹著披風,在車廂右側策馬賓士。

  「一個憲兵,」他說,「難道法國方面已經把我的情況發急報給教皇當局了?」

  他決定要消除一下這個疑團。

  「你們把我帶到哪兒去呀?」他問。

  「Dentro la testa!」仍然是那同樣的嗓音和同樣的恫嚇口氣。

  唐格拉爾朝車廂左邊轉過身去。

  車廂左邊也有一個人在騎馬賓士。

  「完了,」唐格拉爾滿臉是汗,暗自思忖道,「我準是被捕了。」

  說著,他往後倒在車廂背墊上,但這一回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思索。

  不一會兒,月亮升上來了。

  他靠在車廂背墊上,望著窗外的原野;這時他又瞥見了曾經見到過的那些花崗岩幽靈似的引水渠架;不過,剛才看見時,它們是在右邊,而現在是在左邊了。

  他明白了,那些人已經把馬車掉了個頭,這會兒是帶著他回羅馬去。

  「呵!倒楣,」他喃喃地說,「他們準是弄到了引渡權!」

  馬車繼續以驚人的速度向前行駛。一個小時就是在這樣的擔驚受怕中度過的,沿途每看到一個景點,這個逃亡者都會覺得,他們確定無疑地是在往原路返回。最後,他見到了一座黑魆魆的龐然大物,而且只覺得馬車像要撞上去似的。但馬車拐了個彎,擦著它的邊緣繼續往前行駛,這座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原來就是圍繞羅馬的城牆。

  「喔!喔!」唐格拉爾喃喃地說,「我們不是回城裡去,這麼說我沒有落進司法部門的手裡。仁慈的天主!且慢,要是他們是……」

  他的頭髮豎了起來。

  他想起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那位年輕的子爵,在他快要當唐格拉爾夫人的女婿、歐仁妮的丈夫的那會兒,對她們母女講的那些關於羅馬強盜的有趣的故事,當時在巴黎,是幾乎沒人把這些故事當真的。

  「說不定他們就是強盜!」他喃喃地說。

  驟然間,馬車駛上了一條比碎石路面更堅硬的車道。唐格拉爾壯著膽子向路的兩邊望瞭望;他瞥見的是些奇形怪狀的斷垣殘壁,莫爾塞夫講的故事還在他的腦海裡盤桓著,此刻,故事裡的種種細節呈現在他眼前,他意識到他這會兒大概是在亞庇古道上。

  馬車左邊,在一片峽谷模樣的凹地裡,可以看見一個圓形的窪陷。

  這就是卡拉卡拉競技場的遺跡。

  騎馬跑在馬車右邊的那個人一聲令下,馬車剎住了。

  同時,左邊的車門打開了。

  「Scendi! [13] 」一個聲音命令說。

  唐格拉爾立即下車;他仍不會說義大利語,但已能聽懂了。

  半死不活的男爵,往四下裡望望。

  四個人把他圍在中間,這還沒把那個車夫算進去。

  「Di quà [14] 。」其中的一人說道,領頭走下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從亞庇古道一直通往羅馬城郊一片地面起伏不平的腹地。

  唐格拉爾一聲不吭地跟在那人後面往前走,不用回過頭去,他也知道另外那三個人跟在他後面。

  但他似乎覺著,那三個人沿途分別按大致相等的距離站定下來,就像是布崗似的。

  唐格拉爾一聲不響地跟著那人走了大約十分鐘以後,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岡和一片雜草叢生的荊棘叢中間;三個人一聲不吭地站在三個角上,把他圍在中間。

  他想開口說話;但是舌頭像是不聽使喚了。

  「Avanti [15] 。」那同一條嗓音短促而專橫地喝道。

  這一回唐格拉爾更加明白了:他不僅聽懂了話,而且領會了動作的含意——走在他後面的人把他猛地往前一推,他差點兒撞在了前面帶路的嚮導身上。

  前面帶路的嚮導,就是我們的朋友佩皮諾,他一頭扎進高高的草叢,沿著想必是由櫸貂和蜥蠍開出的窄路,蜿蜒曲折地往前走去。

  到了一塊掩映在茂密的荊棘之中的岩石跟前,佩皮諾停住腳步;這塊岩石眼瞼似的半開半掩,恰好可以容這個小夥子鑽進去,就如夢幻劇中的那些妖精跌進了陷阱似的。

  跟在唐格拉爾後面的那人,用聲音和動作催促銀行家也照樣這麼做。無可置疑,破產的法國銀行家是落在羅馬強盜手裡了。

  唐格拉爾就像一個身臨險境進退維谷,卻又被恐懼激起勇氣的人那樣,執行了這個命令。儘管他的大肚皮非常不適合鑽羅馬城郊的石頭縫縫,他還是跟在佩皮諾後面鑽了進去,而且閉緊眼睛聽憑自己一路往下滑,直朝洞裡栽去。

  直到腳碰到地面,他才睜開眼睛。

  洞裡的通道挺寬敞,但黑黝黝的。佩皮諾現在到了家,不必再藏藏掖掖,他打著火鐮,點亮了一個火把。

  另外兩個人也在唐格拉爾之後下來了,他們充當後衛,一看見他停步就從後面推他,就這麼一路推著他,沿著一道緩坡來到了一個模樣陰森可怕的岔道口。

  四周的石壁層層疊疊鑿了許多棺材模樣的洞穴,映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就像一個個骷髏頭上黑咕隆咚的眼眶。

  一個哨兵啪的一聲把馬槍槍箍握在左手裡,問道:

  「誰?」

  「自己人,自己人!」佩皮諾說,「頭兒在哪裡?」

  「在那裡。」哨兵說著,指了指肩後一個大廳模樣的岩洞,燭光正從那寬敞的拱形洞口透出來,照在過道的石壁上。

  「一條大魚,頭兒,一條大魚。」佩皮諾用義大利話說。

  說著,他拎著唐格拉爾的外衣領子,把他帶到那個類似於門的洞口,進了洞口就是那個首領作為起居室的大廳。

  「就是這個人嗎?」首領問,他剛才正在聚精會神地讀普盧塔克寫的《亞歷山大大帝 [16] 傳》。

  「就是他,頭兒,就是他。」

  「很好;讓我瞧瞧。」

  隨著這聲頗為無禮的命令,佩皮諾冷不丁地把火把舉到唐格拉爾的臉前,唐格拉爾嚇得直往後躲,生怕眉毛給燒掉。

  這張驚慌失措的臉,已經嚇得毫無血色,變得極為醜陋。

  「這個人很累了,」首領說,「帶他上床去睡吧。」

  「喔!」唐格拉爾心想,「他說的床,大概就是鑿在牆壁裡躺死人的洞穴;他說的睡覺想必就是死亡了,這會兒我在黑暗中瞧見它們閃閃發亮的這些匕首,隨便哪一把都能叫我沒命的。」

  果然,在這寬敞的大廳黑黝黝的深處,可以瞥見好些人在從他們的乾草或狼皮的鋪褥上坐起身來,他們都是這位當年莫爾塞夫看見他讀《愷撒回憶錄》,而這會兒唐格拉爾看見他讀《亞歷山大大帝傳》的首領的夥伴。

  銀行家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跟在那個嚮導後面;他既不想祈禱,也不想叫喊。他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意志、精力和感覺,什麼都沒有了;他在往前走,只是因為有人帶著他往前走。

  他腳下碰到一級臺階,意識到面前有幾級踏步,因為怕撞痛頭,便本能地低下頭,走下臺階來到一個在岩石中間鑿出來的地牢跟前。

  這個地牢雖說光禿禿的,卻挺乾淨,雖說是在深不可測的地層下面,卻挺乾燥。

  牆角鋪著(而不是搭著)一張用乾草鋪就、上面蓋著山羊皮的床。唐格拉爾瞧見這張床,不啻瞧見了自己得救的曙光。

  「哦!感謝天主;」他喃喃地說,「這是張真正的床!」

  這是一小時來,他第二次提到天主;這種事在他已經有十年沒發生過了。

  「Ecco [17] 。」嚮導說。

  他把唐格拉爾往裡面一推,關上門。

  門閂嘎的一響;唐格拉爾成了囚徒。

  其實,即便門沒上閂,那也除非他是聖彼得 [18] ,而且有天使引路,才能從這夥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安營紮寨的強盜中間逃出去,這夥強盜的首領,我們的讀者當然認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路易吉·萬帕。

  唐格拉爾也認得了這個強盜,但當莫爾塞夫想在法國讓他們相信這個強盜的存在的那會兒,他可是壓根兒不相信的。他不僅認得了這個強盜,而且也認得了關過莫爾塞夫的地牢,這兒十有八九是專門給外國佬住的地方。

  唐格拉爾想著想著不由得有些高興起來,這些回憶使他放下了心。既然這夥強盜沒有馬上殺掉他,那麼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想殺他。

  他們抓他來是為了敲詐錢財,而由於他身邊的現金只有不多幾枚路易,他們準會向他勒索贖金。

  他記得莫爾塞夫的贖金好像是四千埃居;由於他自以為身價要比莫爾塞夫高得多,所以他在心裡把自己的贖金定為八千埃居。

  八千埃居,就是四萬利弗爾。

  他還有約摸五百零五萬法郎。

  誰要是有了這些錢,就能處處逢凶化吉,化險為夷。

  所以,這一關他十拿九穩能逃過,因為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人的贖金會要到五百零五萬的;唐格拉爾躺在床上,來回翻了兩三個身以後,就像路易吉·萬帕讀的那本書中的主人公一樣坦然地入睡了。

  [1] 英語:該死。費加羅是法國劇作家博馬舍(1732-1799)的喜劇《塞維爾的理髮師》和《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角色。

  [2] 義大利文,音樂術語:快板。

  [3] 義大利文,音樂術語:中板。

  [4] 馬略(約西元前157—前86)是古羅馬統帥、政治家。格拉古兄弟,即提比留·格拉古(西元前162—前133)和蓋約·格拉古(西元前153—前121),也都是古羅馬政治家。

  [5] 義大利文,帕斯特裡尼旅館。

  [6] 義大利文,腳夫。

  [7] 在義大利很流行的賭博遊戲。玩時一人舉起右手然後迅速放下,同時伸出一個或幾個手指,另一人須猜出他伸出的是幾個手指。

  [8] 教皇領地內使用的一種低值小硬幣。

  [9] 義大利文,聽不懂你的話。

  [10] 古羅馬時代的城市供水設施,廢棄不用後作為古跡保留了下來。

  [11] 義大利文:我親愛的。

  [12] 義大利文:把頭縮進去。

  [13] 義大利文:下來!

  [14] 義大利文:跟著走。

  [15] 義大利文:往前走。

  [16] 馬其頓國王(西元前336—前323),亞歷山大帝國的創立者。

  [17] 義大利文:到了。

  [18] 《聖經》中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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