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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檢察官的辦公室

  我們暫且撇下坐車急駛而去的銀行家,再來追蹤唐格拉爾夫人的晨游。

  前面說過,十二點半時分,唐格拉爾夫人吩咐備車出門。

  馬車朝聖日爾曼區的方向而去,駛入馬札蘭街,停在新橋巷前。

  唐格拉爾夫人下車穿過小巷。她身上的裝束非常簡單,看上去就是一個早上出門的穿著雅致的女人。

  到蓋內戈街,她叫了一輛出租馬車,直駛此行目的地阿爾萊街。

  剛坐進車廂,她就從袋裡掏出一塊厚實的黑面紗,兜在寬邊草帽上。然後她重新戴上帽子,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對效果感到挺滿意:現在旁人除了她那白皙的雙手和明亮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什麼了。

  出租馬車越過新橋,穿過多菲納廣場,駛進了阿爾萊街法院。車夫剛打開車門接過車錢,唐格拉爾夫人就匆匆下車,步履輕盈地跨上臺階,快步走進法院的休息室。

  早上,法院裡總有許多案子要審理,總有許多當事人要接待。這些當事人一般很少注意女人;唐格拉爾夫人穿過休息室時,只有十來個正在等候律師的女人看了她幾眼。

  德·維爾福先生的候見室裡擠滿了人。但唐格拉爾夫人甚至連姓名都無須通報;她剛進門,一個執達員就起身迎上前來,問她是不是檢察官先生事先約見的,得到她肯定的答覆後,就領她從一條外人不得入內的通道來到德·維爾福先生的辦公室。

  檢察官坐在一張扶手椅裡,背朝著門,正在寫東西。他聽見房門打開,執達員說「請進,夫人!」和房門隨後關上的聲音,卻沒做任何動作。但執達員的腳步聲剛一消失,他立刻轉過身來,跑去鎖上門,拉好窗簾,朝四下裡仔細地瞧了一遍。

  他確信沒人能看見辦公室裡的情況,也沒人能聽見裡面的聲音,便放下心來說道:

  「夫人,謝謝您準時前來。」

  他拉過一把椅子給唐格拉爾夫人,她馬上坐下,因為她的心怦怦直跳,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夫人,」檢察官把扶手椅轉過半圈坐定,這樣他跟唐格拉爾夫人就是面對面了,「我已經有很久沒有機會跟您單獨敘談了。不過我很抱歉,今天我倆相見,面臨的是一場痛苦的談話。」

  「先生,您已經看見了,儘管這場談話我肯定要比您感到痛苦得多,可我還是在第一時間就來了。」

  維爾福苦笑了一下。

  「是啊,」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對唐格拉爾夫人說話,而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複述心裡想的念頭,「真是一點不錯,我們做過的每件事,果然都留下了它的痕跡,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我們在人生歷程上每走過一步,就像爬蟲在沙地上蠕行,留下的是一條長長的印痕!哦!對許多人來說,這條印痕就是他們的淚痕呵!」

  「先生,」唐格拉爾夫人說,「您想必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對嗎?那就請您給我一點寬容吧。這房間,曾經有多少罪人打著戰,羞愧難當地走進這房間呵。而現在,輪到我滿含羞愧,渾身打戰地坐在這張椅子上了!……哦!您瞧,我得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讓我自己明白我並不是一個罪孽深重的女人,您也並不是令人畏懼的審判官。」

  維爾福搖搖頭,歎了口氣。

  「而我,」他說,「我卻在告訴自己,我此刻不是在審判席,而是在被告席上。」

  「您?」唐格拉爾夫人驚愕地說。

  「對,我。」

  「我想,在您這方面,先生,是由於自責過嚴才誇大了事態。」唐格拉爾夫人說,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霎時間又閃過了一道怯怯的亮光。「您剛才說的那些印痕,在熱情奔放的青年時代,是誰也免不了的。在激情的深處,在歡愉的背後,總會留下些許內疚。正因為如此,福音書,不幸的人這一永恆的精神支柱,才列舉了那麼些罪孽深重的少女和通姦淫亂的婦人的故事,告訴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她們最終是怎樣改邪歸正,受人讚美的。所以,回想起年輕時在譫妄中犯下的過失,我想天主也許是會寬恕我的,因為我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即便不足以蠲免我的罪愆,至少也能贖補我的罪過了。而你們這些男人,沒人會來責怪你們,風流韻事只會抬高你們的身價。所以您,還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夫人,」維爾福說,「您是瞭解我的;我不是個虛偽的人,至少我不會好端端地裝出一副虛偽的樣子來。如果說我的額頭是蹙緊的,那是因為我的愁苦使它蒙上了陰雲;如果說我的心像石頭一樣堅硬,那是因為它承受的打擊使它變成了這樣。我在年輕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在我訂婚的那天晚上,當我們大家在馬賽河道街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邊的時候,我並不是這樣的。但從那以後,我自己變了,我周圍的一切也變了。我耗盡精力去追求那些難以企及的東西,而在這艱難的攀登中,那些有意無意,或是由於他們本人的意願,或是純粹出於偶然擋了我的道,讓我沒法接近我的目標的人,我都要毫不留情地把他們踩下去。然而,一個人熱切地想得到的東西,想從擁有它們的人手裡得到,或者奪到的東西,往往總是被那些人死死地看守住的。因而,我們的過錯,十有八九是在『必須如此』的似是而非的藉口下鑄成的。事情過後我們才發現,這樁在亢奮、恐懼和譫妄中鑄下的過錯,本來是可以避免,可以不讓它發生的。與它不同的那種正當的做法,我們當時由於盲目不曾看到,這會兒卻清楚地顯現在眼前,又容易,又簡單。你不禁會責問自己,為什麼我偏偏那樣做,而不是這樣做呢?然而,你們這些夫人們,你們幾乎從來也不會受到這種悔疚的折磨,因為當時做出決定的往往並不是你們,你們的不幸往往是別人加在你們身上的,你們的過失往往只是別人的罪過。」

  「但不管怎樣,先生,這一點您總該同意吧,」唐格拉爾夫人回答說,「如果說我犯過一樁過失,即使這樁過失完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昨天晚上我也已經受到嚴厲的懲罰了。」

  「可憐的女人!」維爾福握住她的手說,「對您這麼纖弱的女子來說,這確實是太嚴厲了,有兩次您差點兒就經受不住了,可現在……」

  「怎麼?」

  「噢!我必須對您說……請鼓起您的全部勇氣來吧,夫人,因為您前面還有路要走。」

  「我的主啊!」唐格拉爾夫人驚恐地喊道,「到底還有什麼事哪?」

  「您看到的只是過去的事情,夫人,誠然,那也是很淒慘的。但現在您且想像一下,在您面前還有一個更加淒慘的未來,一個……真正令人感到恐怖……說不定是慘不忍睹……的未來!」

  男爵夫人知道維爾福一向是很鎮定的。所以,看到他情緒這麼激動,她感到異常恐慌,張開嘴巴想喊,但喊聲到了喉嚨口就噎住了。

  「這可怕的回憶,是怎樣給重新勾起來的呢?」維爾福大聲說,「它是怎麼從墳墓底下,從它沉睡著的我們的心底,像幽靈似的鑽出來,嚇白我們的臉頰,羞紅我們的額頭的呢?」

  「唉!」艾米娜說,「那還不是碰巧!」

  「碰巧!」維爾福說,「不,不,夫人,不是碰巧!」

  「怎麼不是呢?這種碰巧能要人的命,那沒錯;可要說這不是碰巧,又怎麼會發生這麼些事呢?基督山伯爵買下這座別墅,難道不是碰巧?他叫人掘土,難道不是碰巧?還有,那可憐的孩子在樹叢底下給掘出來,難道又不是碰巧?我那可憐的無辜的孩子,我連吻都沒能吻他,可是我為他流過多少傷心的眼淚啊。哦!聽見伯爵說在花叢下面找到我那寶貝的骸骨,我的心都隨著他去了。」

  「喔!不是這麼回事,夫人。事情可怕就可怕在這兒。」維爾福嗓音喑啞地說,「不,在花叢下面並沒有找到骸骨。不,孩子並沒有從泥地裡掘出來。不,我們不該哭泣,我們不該呻吟。我們應該發抖!」

  「您這是什麼意思?」唐格拉爾夫人渾身打戰地喊道。

  「我的意思是說,基督山先生在樹叢底下掘土的時候,既不可能掘到孩子的骸骨,也不可能掘到箱子的鐵皮,因為樹叢下面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

  「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唐格拉爾夫人重複說,雙眼直勾勾地盯在檢察官臉上,這雙眼睛的瞳仁大得嚇人,顯露著極度驚駭的神情,「既沒有孩子也沒有箱子!」她又重複了一遍,彷彿要用自己的話音和聲調,來留住要離她而去的思緒似的。

  「沒有!」維爾福低下頭,雙手蒙住臉說,「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麼說,您並沒有把那可憐的孩子埋在那兒,先生?那為什麼要騙我呢?您是什麼用意,說呀,您說呀!」

  「孩子是埋在那兒的。請您聽我說,夫人,您聽我說了就會憐憫我的,這二十年來我是獨自在背負這副痛苦的重擔,一點兒也沒有讓您分擔喲。」

  「天哪!您說得真嚇人!可是沒關係,說吧,我聽著呢。」

  「您還記得那個悲慘的夜晚吧。在掛著紅緞窗幔的那個房間裡,您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而我,懷著幾乎跟您一樣焦渴的心情,等待您分娩。孩子生下來了;抱到我手裡時他一動也不動,沒有一點聲息。我們以為他死了。」

  唐格拉爾夫人猛地動了一下,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似的。

  但維爾福捏緊雙手的動作止住了她,那姿勢彷彿是懇求她注意聽下去。

  「我們以為他死了,」他重複說,「我把他放進一隻臨時當棺材的箱子,下樓到花園裡,掘一個坑,匆匆地把箱子埋了下去。我剛把土覆上,只見那個科西嘉人的胳膊向我伸了過來。我彷彿看見有個鬼魂豎立起來,就像一道閃電掠過似的。我覺得一陣疼痛,想喊叫,但一陣冰涼的震顫傳遍了我的全身,喉嚨就像是給堵住了……我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以為自己被殺死了。等我甦醒過來時,我勉強拖著身子爬到樓梯口,我永遠忘不了當時您那崇高的勇氣,您撐著虛弱的身體,下樓來到了我的面前。這場可怕的災難不能透露半點風聲,於是您由產婆攙扶著,硬撐著回到了自己家裡。我為受傷找的藉口是決鬥。想不到這樁秘密居然就只有我倆知道,沒有洩露出去。我給送到了凡爾賽。跟死神搏鬥三個月以後,終於看到了一線生機。醫生說我需要南方的陽光和空氣。四個漢子把我從巴黎抬到了夏隆,每天只行進六裡路。德·維爾福夫人坐著馬車跟在擔架後面。到了夏隆,我被放在船上,從索恩河往下,順著水流緩緩地經羅納河到達阿爾勒,然後他們再把我從阿爾勒抬到馬賽。我在那兒養了六個月的傷,聽不到您的消息,也不敢向任何人打聽您的情況。回到巴黎,我才聽說您在德·納爾戈恩先生去世以後,嫁給了唐格拉爾先生。

  「我神志恢復後,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始終只有一樣東西,就是那孩子的屍體,它每天晚上在我的夢中出現,從地底下升起,在那個坑的上方飛來飛去,用目光和手勢恫嚇我。於是,我剛回到巴黎,就去打聽消息。自從我們離開以後,那座別墅沒有住過人,但它剛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去找到了承租人,只說不希望看到岳父母的這座別墅由外人租賃,表示願意支付賠償金以收回租約。他開價六千法郎。其實他哪怕要一萬、兩萬,我也會給他。我隨身帶著錢,當場就讓他在退租契約上簽了字。拿到這份我渴望得到的契約以後,我就馳馬直奔奧特伊。自從我離開以後,沒有人進過這座別墅。

  「這時是下午五點鐘,我上樓來到掛紅窗幔的那個房間,等待天黑。

  「這會兒,我在生命垂危的一年間反復思量過的那些念頭,又都浮現在腦海裡,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我感到害怕。

  「這個科西嘉人對我聲稱他要為親人報仇,從尼姆一直跟我到巴黎。這個科西嘉人藏在花園裡對我行刺,他看見了我掘坑,看見了我埋孩子。他沒準會去打聽您是誰。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您是誰……難道他不會有一天拿這樁可怕的秘密來要脅敲詐您嗎?……當他知道那一刀沒捅死我以後,這在他難道不是最好的報仇方法嗎?所以對我來說,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哪怕冒風險,也一定要抹掉往事的全部印痕,不留下一點形跡。就讓那一切,歷歷在目地印在我的記憶中吧。

  「就因為這,我才買下了那份契約,才來到了這兒,才這麼苦苦地等待。

  「天色暗下來了,我靜靜地看著夜色愈來愈濃。房間裡沒有一絲亮光,風吹得房門顫悠悠地作響,我總覺得門背後藏著個人在窺伺。我一陣陣地打著寒顫,彷彿覺得聽見您在背後的那張床上呻吟,可又不敢回過頭去。我的心在一片寂靜中怦怦直跳,我覺得它跳得那麼劇烈,像是要把傷口都迸裂似的。終於,我聽見鄉間各種各樣的聲音漸漸都沉寂了下去。我明白這會兒不用怕了,沒人會看見我,也沒人會聽見我的聲音了。我決定下樓去。

  「您聽著,艾米娜,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比任何人膽小,可是當我從懷裡掏出那把通暗梯的房門小鑰匙,那把對我倆如此珍貴,您曾想為它做個金匙圈的鑰匙,當我打開房門的時候,只見一束慘白的月光穿過窗戶照射在暗梯的踏級上,這條長長的白色光帶就像是個鬼魂,我嚇得緊貼住牆壁,差點兒喊出聲來。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我總算控制住了自己。我一步步地走下樓梯;但雙膝奇怪地抖個不停。我抓緊欄杆;只要一鬆手,準得摔下去。

  「我走到了底層的門口。在這扇門外,靠牆擱著一把鏟子。我拿起鏟子向樹叢走去。我隨身帶著一盞遮光的手提燈。到了草坪中間,我停住腳步點亮提燈,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當時是十一月底,花園裡的樹木都凋零了,一棵棵的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和瘦骨嶙峋的枝丫,枯葉和著細沙,在我腳下簌簌作響。

  「恐懼壓得我的心一陣陣地抽緊,走近樹叢的那會兒,我實在怕極了,就從袋裡掏出手槍握在手裡。我彷彿老是瞥見那個科西嘉人的影子,忽隱忽現地出沒在枝丫中間。

  「我提著遮光燈在樹叢間照來照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我又向四下裡看了一遍,確信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夜色中,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貓頭鷹淒厲的叫聲偶爾打破這寂靜,猶如在召喚黑暗中的鬼魂。

  「我把提燈掛在一根樹丫杈上,我記得一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掘的坑。

  「過了一個夏天,草已經長得很茂密,秋天到了也沒人去刈草。有一塊草長得比較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顯然,去年我就是在這地方掘的土。我馬上動手幹起來。

  「為了這個時刻,我已經等待了一年多的時間!

  「我滿懷希望,拼命地挖呀挖呀,總以為會在那簇草的下面碰到頂住鏟子的東西。可是沒有!我挖的範圍有去年挖的坑兩個那麼大,可是什麼也沒挖到。我想我準是弄錯了地點,白費了這點勁。我重新確定方位,細細打量四下的地形,對照記憶中的細節慢慢搜尋。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光禿禿的樹叢,我的額頭上卻淌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我想起那把匕首捅到我身上的當口,我正在把覆上去的泥土踩結實;我一邊踩土,一邊用手把住一棵金雀花樹。在我背後有一塊假山石,那本來是用來擱遊人憩歇的長凳的。我倒下去的時候,脫開樹身的那只手觸到過這塊冰涼的石頭。現在,我右邊是那棵金雀花樹,背後是那塊假山石。我照上次的樣子仰面倒在地上,然後爬起身來,從這個地方開始鏟土,並且把這個坑往四周愈挖愈大。可是,還是沒有!什麼也沒有!那只箱子不見了。」

  「那只箱子不見了?」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嚇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您別以為我會就此甘休,」維爾福說,「不。我掘遍了整個樹叢。我想,準是那個刺客掘到了箱子,以為裡面裝的是金銀財寶,想占為己有,就拿著箱子跑了。隨後,他發覺自己弄錯了,就另外又掘了個坑把它埋了。但我掘來掘去,還是什麼都沒有。後來我轉念一想,他未必會費這麼些心思,說不定他乾脆把箱子往哪個角落裡一扔,就算完事了。根據這個最後的假設,我得等到天亮再去尋找。我就又上樓,回到那個房間裡等著。」

  「哦!我的主啊!」

  「天亮了,我又下樓去。我先到樹叢裡去找,希望能找到些許在黑暗中疏忽了的痕跡。我把一塊二十多尺見方的地皮掘了個遍,直掘到兩尺多深。我在一個鐘頭裡幹的活,一個工人恐怕幹一天也幹不完。但我還是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找到。

  「然後,我就按照箱子給扔在了什麼地方的假設去找箱子。那應該是在通往花園小門的沿路附近。但這次搜尋跟剛才一樣毫無結果。我的心揪得緊緊的,又回到樹叢邊上,但這時我對這樹叢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哦!」唐格拉爾夫人喊道,「這真要把您給逼瘋了。」

  「我抱過希望,」維爾福說,「可是落空了。我重新打起精神,忽然想到一個念頭。我問自己,那人幹嘛要把屍體帶走呢?」

  「您不是說了,」唐格拉爾夫人說,「為了留作證據嗎!」

  「哦!不,夫人,不可能是這樣。他不可能把一具屍體保存一年之久,他應當把它呈交法官並提出證詞。可是,這樣的事並沒發生。」

  「嗯!那麼……」艾米娜囁嚅著說。

  「那麼,事情對我倆來說,就更可怕、更致命、更悲慘。那孩子說不定還是活的,刺客救了他。」

  唐格拉爾夫人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抓緊維爾福的雙手說:

  「我的孩子還是活的!您把我還活著的孩子給埋了,先生?您沒確證我的孩子是不是死了,就把他埋了!哦!……」

  唐格拉爾夫人纖弱的雙手抓住檢察官的手腕,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模樣很嚇人。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這麼說而已,其實我本不該告訴您的。」維爾福兩眼發直地回答說,這種眼神,表明這個權勢在手的人物已經瀕臨絕望和發狂的邊緣。

  「哦!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男爵夫人喊道,重又倒在了椅子上,用手帕捂住嘴,嗚咽而泣。

  維爾福恢復了神志。他知道,要想驅散這場由母愛在他頭上聚斂起來的風暴,必須儘快讓唐格拉爾夫人也感受到自己感受的這種恐懼。

  「您得明白,如果事情真是這樣,」他立起身來,走近男爵夫人壓低聲音對她說,「我們就完了。那個孩子還活著,而且有個人知道他活著,有個人手裡掌握著我們的秘密。孩子明明已經不在花園裡,基督山卻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掘到了孩子,那麼,掌握這個秘密的人一定就是他。」

  「天主呵,公正的天主,有冤必報的天主呵!」唐格拉爾夫人喃喃地說。

  維爾福的回答,是一聲近乎淒厲的喊叫。

  「可是那個孩子,孩子到底在哪兒呢,先生?」做母親的急切地追問。

  「喔!我拼命地四處找他!」維爾福擰著自己的胳臂說,「我在那些不眠的長夜裡,曾經多少次地呼喊他喲!我但願自己能富比王侯,那樣我就能從一百萬個人手裡買下一百萬個秘密,最後從中找到我的那個秘密!有一天,當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鏟子的時候,我又第一百次問自己,那個科西嘉人到底能把那孩子怎麼樣呢。孩子會成為一個亡命之徒的累贅;也許在他發覺孩子還活著的那會兒,他已經把孩子扔進河裡了。」

  「哦!不會的!」唐格拉爾夫人喊道,「他要殺您是為了報仇,可他不會那麼狠心,不會把一個孩子淹死的!」

  「也許,」維爾福說,「他把孩子送進了育嬰堂。」

  「哦!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是在那兒!先生!」

  「我去了育嬰堂。人家告訴我,那天晚上,也就是九月二十日晚上,是有人在圓轉櫃上放過一個孩子;孩子裹在一塊故意對半撕開的細麻布繈褓裡。這半塊繈褓上有半枚男爵紋徽和一個H字母。」

  「對的,對的!」唐格拉爾夫人喊道,「我的衣巾上都有這種印記;德·納爾戈恩先生是男爵,而我的名字是艾米娜 [1] 。感謝您,我的天主!我的孩子沒有死!」

  「對,他沒有死!」

  「您也這麼說!您知道您這麼說會讓我樂得發瘋嗎,先生!他在哪兒?我的孩子在哪兒?」

  維爾福聳聳肩膀。

  「我能知道嗎?」他說,「要是我知道,您想我還會這麼原原本本給您從頭講起,就像一個寫劇本或者寫小說的人那麼做嗎?不幸的是,我也不知道。在我去以前,早半年的時候,有個女人去認領那個孩子,她隨身帶著另外半塊細麻布。這個女人的認領符合法律手續,所以他們就把孩子給了她。」

  「那您該打聽那個女人在哪兒,得去找到她呀。」

  「您以為我沒那麼做嗎,夫人?我只說有個刑事案件,派遣最精幹的警員和密探去搜尋她的蹤跡。他們發現了她一路去到夏隆的線索。但到了夏隆,線索就斷了。」

  「線索斷了?」

  「是的,斷了。從此杳無蹤影。」

  唐格拉爾夫人在聽這番敘述時,隨著情節的進展,時而歎息,時而流淚,時而喊出聲來。

  「這就完了?」她問,「您這樣就算完了?」

  「喔!不,」維爾福說,「我一直不斷地在尋訪,在探詢,在打聽。可是,這兩三年來我有些懈怠了。現在,我要拿出更大的毅力和勇氣來重新開始。您看著吧,我會成功的。如今驅使我的,已經不是良心,而是恐懼。」

  「不過,」唐格拉爾夫人說,「我想基督山伯爵是不知情的。要不然,他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來跟我們結交了。」

  「喔!人心難測,」維爾福說,「人心的深不可測,比天主的恩澤更深。這個人對我倆說話時的那雙眼睛,您可曾注意到?」

  「沒有。」

  「他的舉止,您總仔細觀察過吧?」

  「那當然。他這人很怪,但也僅此而已。只有一件事,我感到挺驚奇,他請我們吃的那麼些珍饈佳餚,他碰都不碰,一點兒也沒嚐過。」

  「對,對!」維爾福說,「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要是我當時就知道現在這些情況,我也會碰都不碰的;我會以為他是要毒死我們。」

  「可是事情明擺著,那樣想就錯了。」

  「就算是吧。可是請相信我,這人準有別的計畫。我之所以要見您,要跟您談一次,要提醒您防範每個人,尤其要防範他,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請告訴我,」維爾福兩眼盯住男爵夫人的臉,神情更加專注地逼視著她,「您有沒有把我倆的關係告訴過任何人?」

  「沒有,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您得明白我的意思,」維爾福深情地說,「我說的任何人,請原諒我的固執,意思是說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您明白嗎?」

  「哦!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男爵夫人漲紅著臉說,「沒有說過!我向您發誓。」

  「您有沒有每天晚上把日間的事情記下來的習慣?您寫不寫日記?」

  「不寫!唉!生活過得這麼無聊,我只想把它忘了。」

  「您知道自己不說夢話嗎?」

  「我睡得像個孩子。您不記得了嗎?」

  男爵夫人臉上升起一陣紅暈,維爾福的臉上卻顯出恐懼的神色。

  「記得。」他說,聲音輕得幾乎叫人沒法聽見。

  「嗯?」男爵夫人問。

  「嗯!我知道該怎麼辦了,」維爾福說,「從今天起,在一周之內我就能知道基督山先生是個什麼人,弄清楚他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他為什麼要對我們說他在花園裡掘到了那個孩子。」

  維爾福說這話的口氣,要是伯爵能聽見,他準得打個寒顫。

  然後,維爾福捏住男爵夫人很勉強地伸給他的那只手,彬彬有禮地把她攙到門口。

  唐格拉爾夫人乘上另一輛出租馬車,到新橋巷口下車,然後穿過小巷找到等候自己的馬車和車夫。那車夫,正在車座上安安穩穩地打著瞌睡。

  [1] 埃米娜的原文是Hermine,起首字母為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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