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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

  也許直到此刻為止,弗朗茲生平還從沒有過如此真切的體驗,情緒如此從欣喜的高峰跌入憂傷的低谷的轉換,給他留下了鮮明的印象。羅馬就像被夜之精靈拂過一陣施了魔法的輕風,轉眼間變成了一片廣漠的墳場。月逢下弦,要到半夜十一點鐘方才升起,周遭越發顯得陰暗瘮人;年輕人沿途經過的街道,無一不是黑黢黢的。幸好路程很短;不出十分鐘,他的馬車——或者說伯爵的馬車——已經停在了倫敦旅店的門前。

  晚餐已經準備好了;阿爾貝說過他要晚些回來,所以弗朗茲就不等他,獨自先吃了。

  巴斯特裡尼老闆平時總看見兩人一起用晚餐,於是就問阿爾貝為什麼沒回來;弗朗茲只說他頭天晚上收到一份請柬,這會兒赴宴去了。眾多的蠟燭剎那間一齊熄滅,明亮的場景驀地變成一片黑暗,喧鬧的聲浪驟然歸於沉寂,這一切都使弗朗茲心頭有一種異樣的惆悵和憂鬱,其中還難免夾雜著幾分不安。因而他不作一聲,默默地吃著晚飯,儘管旅店老闆殷勤備至,兩次三番進來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

  弗朗茲決意盡可能多等阿爾貝一會兒。於是他吩咐到十一點再備馬,並關照巴斯特裡尼老闆,阿爾貝一旦回旅店,即便只是回來取點東西,也要馬上告訴他。到了十一點,阿爾貝還沒回來。弗朗茲換裝出發,對老闆說了聲今夜他在德·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

  德·布拉齊亞諾公爵的府邸,是羅馬最有魅力的府邸之一。公爵夫人是科洛那家族最後的繼承人,公爵的府邸在她的操持下名聲蒸蒸日上:府上舉辦的宴會,在全歐洲都享有盛名。弗朗茲和阿爾貝來羅馬時,隨身帶來幾封寫給公爵的推薦信。所以一見面,公爵就問弗朗茲,他的旅伴怎麼樣了。弗朗茲回答說,他和阿爾貝是在蠟燭即將熄滅的那會兒分手的,後來這位旅伴就消失在了馬塞洛街上。

  「這麼說,他還沒有回來?」公爵問。

  「我一直都在等他。」弗朗茲回答說。

  「您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很清楚;不過我想他是有個幽會來著。」

  「嗐!」公爵說,「挑這麼個日子,或者說這麼個夜晚遲遲不歸,那可太糟糕了,您說呢,伯爵夫人?」

  後半句是對G伯爵夫人說的,她剛挽著公爵的弟弟托羅尼亞先生的胳膊走來。

  「我倒覺得這是個迷人的夜晚,」伯爵夫人回答說,「這兒的人只有一點要抱怨,就是夜晚過得太快了。」

  「不過,」公爵笑著介面說,「我可不是在說這兒的人;這兒的人能有什麼危險呢,無非是男人一不小心會墮入情網,女人瞧見您這麼美,會因嫉妒而得病。我說的是此刻正在羅馬的大街小巷裡行走的路人。」

  「哦,天哪!」伯爵夫人說,「這時候,要不是趕去參加舞會,誰還會在羅馬的街頭打轉呀?」

  「我們的朋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伯爵夫人,傍晚七點左右,他去追一個陌生女子,跟我走散了,」弗朗茲說,「後來我就再沒見過他。」

  「是嗎!您不知道他在哪兒?」

  「完全不知道。」

  「他身上帶武器嗎?」

  「他穿的是小丑服裝。」

  「您不該讓他一個人走的,」公爵對弗朗茲說,「對羅馬,您比他熟悉得多。」

  「哦!話是這麼說呀,可那就好比要去攔住今天賽馬贏了大獎的三號馬,硬生生地讓它停下來,」弗朗茲回答說,「再說,他又會出什麼事呢?」

  「那誰知道!夜色這麼黑,馬塞洛街又離台伯河這麼近。」

  弗朗茲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想法竟然和自己的擔心不謀而合,不由得周身打了個寒顫。

  「瞧,」公爵說,「我那僕人這不正是來找您嗎?」

  公爵說得沒錯;那個僕人瞧見弗朗茲,就走上前來。

  「閣下,」他說,「倫敦旅店的店主讓人來通知您,有人帶著一封莫爾塞夫子爵的信,在旅店等您。」

  「子爵的信!」弗朗茲大聲說。

  「是的。」

  「這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把信帶到這兒來給我?」

  「送信人沒對我說詳情。」

  「送信人在哪兒?」

  「他一見我走進舞廳來通稟,就轉身離開了。」

  「哦,天哪!」伯爵夫人對弗朗茲說,「您快去吧。可憐的年輕人,他說不定是出事了。」

  「我這就去。」弗朗茲說。

  「您會回來把情況告訴我們嗎?」伯爵夫人問。

  「會,要是情況不嚴重的話。否則,我就說不準自己會怎麼樣了。」

  「不管怎麼說,您得多加小心。」伯爵夫人說。

  「好的!您放心吧。」

  弗朗茲戴上帽子匆匆離去。他先前關照馬車兩點來接他;幸好布拉齊亞諾府邸一頭靠河道街,另一頭靠聖使徒廣場,離倫敦旅店只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走近旅店,弗朗茲瞧見有個男人當街站著;他當即猜出此人就是給阿爾貝送信的人。此人裹在一件長披風裡。弗朗茲迎上前去;但他萬萬沒料到,居然是對方先向他開的口。

  「您想要幹什麼,閣下?」他說著,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個防衛的姿勢。

  「您不是來送信,」弗朗茲問道,「給我帶來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一封信嗎?」

  「閣下是住在巴斯特裡尼的店裡?」

  「對。」

  「閣下是子爵的旅伴?」

  「對。」

  「閣下怎麼稱呼?」

  「弗朗茲·德·埃皮奈男爵。」

  「那麼這封信確實是給閣下的。」

  「要回信嗎?」弗朗茲接過信,問道。

  「是的,您的朋友等著呢。」

  「那就跟我上樓吧,我這就去寫回信。」

  「我還是待在這兒好。」送信人笑著說。

  「此話怎講?」

  「閣下看完信就明白了。」

  「那我們待會兒就在這兒見?」

  「一點不錯。」

  弗朗茲走進旅店,在樓梯上他遇到巴斯特裡尼老闆。

  「怎麼樣?」旅店老闆問道。

  「什麼怎麼樣?」弗朗茲回答說。

  「您見著那個替您朋友傳話的人了?」老闆問道。

  「對,見著了,」弗朗茲回答說,「這是他送來的信。對了,請讓人給我房間點上蠟燭。」

  旅店老闆吩咐一個僕人拿蠟燭給弗朗茲引路。年輕人發覺巴斯特裡尼老闆神色慌張,這更讓他急於要看阿爾貝在信上寫些什麼了。屋裡的蠟燭剛點亮,他就展開信紙湊上前去。信是阿爾貝親筆寫的,還有他的簽字。弗朗茲反復看了兩遍,信上的內容實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信的全文如下:

  親愛的朋友,見信後請即取出我錢夾裡的匯票,此錢夾放在寫字臺的方抽屜裡;倘若票面數額不足,則把您的也一併帶上。請速去托羅尼亞錢莊兌取四千皮阿斯特交予來人。事情緊急,請勿延誤。

  不多寫了,我絕對信任您,正如您可以絕對信任我。

  又及:我現在相信義大利有強盜了。

  您的朋友

  阿爾貝·德·莫爾塞夫

  信箋上方,有兩行義大利文,筆跡是陌生的:

  Se alle sei della mattina le quattro mile piaster non sono nelle mie mani, alla sette il conte Alberto avia cessato di vivere.

  LUIGI VAMPA [1]

  看了這兩行字,弗朗茲就明白送信人為什麼不肯跟他進屋了;對他而言,街上似乎要比弗朗茲的房間安全得多。阿爾貝一直不相信義大利有強盜存在,但現在他落在那個大名鼎鼎的強盜頭子手裡了。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他快步走到寫字臺跟前,拉開信上說的那個抽屜,在錢袋裡找到那張匯票:票面上總共有六千皮阿斯特,但是這六千皮阿斯特中,阿爾貝已經花掉了三千。而弗朗茲,他根本沒有匯票;他住在佛羅倫斯,來羅馬一個星期只是度假而已,他隨身帶了百十來個金路易,現在最多也只剩五十了。

  所以,弗朗茲和阿爾貝現在還缺七八百個皮阿斯特。誠然,遇到這種情形,弗朗茲可以去找公爵和他弟弟托羅尼亞先生幫忙。

  於是他準備立即返回布拉齊亞諾府邸,但正要出發,腦際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弗朗茲吩咐下人喚來巴斯特裡尼掌櫃,一見到掌櫃的,沒等他踏進門來就急忙對他說:

  「巴斯特裡尼先生,您知道伯爵在他房間裡嗎?」

  「是的,閣下,他剛回來。」

  「他已經上床了嗎?」

  「我想還沒有。」

  「那就請您去敲敲他的房門,代我問他一下,我可不可以去看他。」

  巴斯特裡尼掌櫃急忙趕去傳話;五分鐘後他回來了。

  「伯爵恭候閣下。」他說。

  弗朗茲穿過樓梯平臺,一個僕人領他走進伯爵的房間。伯爵在一個弗朗茲以前沒見過的小書房裡,書房裡擺著一圈長沙發。伯爵起身迎上前來。

  「哦!是什麼風在這時候把您給吹來了,」他對弗朗茲說,「莫非是突然想請我吃個夜宵?您真是太客氣了。」

  「不,我來是跟您說一件很要緊的事。」

  「要緊的事!」伯爵說,他以平時那種深邃的目光瞧著弗朗茲,「什麼事?」

  「沒外人嗎?」

  伯爵走到門口看了看再回來。

  「就我們倆。」他說。

  弗朗茲把阿爾貝的信遞給他。

  「您看吧。」他對伯爵說。

  伯爵看了信。

  「噢!噢!」他說。

  「附言您也看了吧?」

  「對,」伯爵說,「我看了:『要是凌晨六點這四千皮阿斯特我還沒到手,那麼七點鐘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就甭想活了。路易吉·萬帕』。」

  「您怎麼想?」弗朗茲問。

  「他們要的這筆錢,您能湊齊嗎?」

  「是的,但還差八百皮阿斯特。」

  伯爵走到寫字臺跟前,抽開一隻裝滿金幣的抽屜。

  「我希望您不會不給我這點面子,」他對弗朗茲說,「執意去向別人開口吧?」

  「您瞧,我這不就是直接來找您了。」弗朗茲說。

  「非常感謝。請拿去吧。」

  他說著示意弗朗茲把抽屜裡的金幣全都拿去。

  「這筆錢當真非得給路易吉·萬帕不可嗎?」年輕人問道,這回是他凝視伯爵了。

  「當然!」伯爵說,「您也看到了,附言說得夠清楚的。」

  「我覺得,要是您能費心的話,您大概可以找到一個辦法讓談判手續大大簡化。」弗朗茲說。

  「什麼辦法?」伯爵驚奇地問。

  「比如說,要是我們一起去找路易吉·萬帕的話,我敢肯定他不會駁您的面子,一定會把阿爾貝放了的。」

  「我的面子?這個強盜怎麼會聽我的話呢?」

  「您不是剛幫過他一個忙,一個他不會忘記的大忙嗎?」

  「什麼大忙?」

  「您不是剛救了佩皮諾的命嗎?」

  「噢!噢!誰告訴您的?」

  「這您就不用管了,反正我知道。」

  伯爵沉默片刻,眉頭緊鎖。

  「要是我去找萬帕,您陪我去嗎?」

  「如果我陪在旁邊,不會使您感到不便的話。」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天氣很好,到羅馬郊區去走一走,對我們只會有好處。要帶武器嗎?」

  「幹嘛要帶?」

  「錢呢?」

  「不用。送信的人在哪兒?」

  「在街上。」

  「在等回音?」

  「對。」

  「我們得知道一下去哪兒吧;我來叫他。」

  「不用叫,他不肯上來的。」

  「上您那兒,也許不肯;但上我這兒,不會有問題。」

  伯爵走到書房臨街的視窗,打了一個呼哨。裹披風的人從牆角出來,走到街中央。

  「Salite [2] !」伯爵說,用的是平時吩咐僕人的口氣。

  送信人毫不遲疑,毫不猶豫,急匆匆地跨上四級臺階,走進旅店。五秒鐘後,他已經站在了書房門口。

  「噢!是你啊,佩皮諾!」伯爵說。

  佩皮諾沒有回答,卻雙膝跪下,抓住伯爵的手,連連吻了好幾次。

  「喔!」伯爵說,「你還沒忘記我救過你一命!這可有點不同尋常,那都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

  「不,閣下,我永遠不會忘記。」佩皮諾回答說,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永遠,那太長了!不過難得你有這片心,也不容易啦。起來說話。」

  佩皮諾不安地瞥了一眼弗朗茲。

  「喔!在這位閣下面前但說無妨,」伯爵說,「他是我的朋友。」

  「請容許我這麼稱呼您,」伯爵轉身用法語對弗朗茲說,「否則這個人就沒法信任您。」

  「您有話可以當著我面說,」弗朗茲對佩皮諾說,「我是伯爵的朋友。」

  「那好,」佩皮諾說,轉過臉來向著伯爵,「閣下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阿爾貝子爵怎麼會落在路易吉手裡的?」

  「閣下,這個法國人的馬車好幾次從泰蕾莎乘的馬車旁邊擦過。」

  「你是說頭領的那個情婦?」

  「是的。那法國人對她擠眉弄眼地獻殷勤,泰蕾莎也送秋波跟他逗著玩;那法國人把花束扔給她,她也回扔給他。這一切,當然都是頭領默許的,他也乘這輛馬車。」

  「怎麼!」弗朗茲大聲說,「路易吉·萬帕就在這些羅馬農婦的馬車上?」

  「他化裝成車夫在駕車。」佩皮諾回答說。

  「後來呢?」伯爵問。

  「嗯,後來,那法國人取下了面罩;泰蕾莎在頭領授意下,也摘下了面罩;法國人請求約會,泰蕾莎同意了;不過,聖賈科莫教堂臺階上的並不是泰蕾莎,而是貝波。」

  「什麼!」弗朗茲又一次喊道,「從他手裡奪走蠟燭的姑娘是個……」

  「是個十五歲的小夥子,」佩皮諾介面說,「不過,您的朋友上這個當也不算丟臉;著貝波道兒的人多了去了。」

  「貝波把他領到城外去了?」伯爵說。

  「一點不錯。有輛馬車等在馬塞洛街那頭;貝波上車後,邀那個法國人也上去;他二話不說就上了車。他殷勤地讓貝波坐在左首,自己坐在他旁邊。貝波這時對他說,要帶他去一個別墅,離羅馬有一裡路程。那法國人對貝波說,哪怕去天涯海角,他也心甘情願。馬車很快駛上裡佩塔街,來到聖保羅城門;離鄉下不到二百步的時候,因為那個法國人實在太不像話,貝波就掏出一對手槍抵住他的喉嚨;馬車夫也馬上勒住馬,回過身來拿槍抵住法國人。這當口,埋伏在阿爾莫河邊的四個自己人衝出來,堵住車門。那法國人還想抵抗,聽說把貝波給掐得夠嗆,可他怎麼鬥得過五個帶槍的男人呢。他只好投降了;他們帶他下車,沿著小河的河岸一直往前走,把他押到到泰蕾莎和路易吉跟前,他倆正在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等他呢。」

  「呣,我看,」伯爵說著,轉過臉來對著弗朗茲,「這個故事還不錯。您這位行家,作何感想哪?」

  「倘若它不是發生在阿爾貝身上,而是別的什麼人的故事,」弗朗茲回答說,「我想我會說這故事很有趣的。」

  「說真的,」伯爵說,「要不是您來找我,您那位朋友就要多破費些了;不過,您放心,現在他只是虛驚一場罷了。」

  「可我們總還得去找他吧?」弗朗茲問。

  「那當然!再說,他這會兒待的那個地方景色也很不錯。您去過聖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嗎?」

  「沒有,我還從沒去過,可一直都想去看看。」

  「那好,這就趕巧了,機會難得啊。您有車嗎?」

  「沒有。」

  「沒關係。他們通常總給我備一輛馬車待用,白天如此,夜裡也如此。」

  「連轅馬都套好?」

  「沒錯。我這人很容易心血來潮。不瞞您說,有時剛起床,剛吃好晚飯,或者在半夜裡,我會突然起念上這個地球上的某個地方去一趟,於是我就出發了。」

  伯爵拉了下鈴,貼身男僕應聲進來。

  「讓人把車庫裡的那輛車拉出來,」他說,「袋裡的手槍不用放了。不必喚醒車夫,讓阿裡駕車。」

  不一會兒,傳來馬車的聲響,車停在了門前。

  伯爵掏出懷錶。

  「十二點半,」他說,「其實我們凌晨五點出發也來得及;不過去晚了,說不定會讓您這位朋友徹夜難眠,所以我們還是快點去,把他從不信基督教的那些人手裡救出來吧。您當真要跟我一起去?」

  「當真。」

  「那好,跟我來。」

  弗朗茲和伯爵走出房門,佩皮諾跟在他倆後面。

  走到門口,只見馬車已經等在那兒。阿裡端坐在馭座上。弗朗茲認出了在基督山島洞穴中見過的這個啞奴。

  弗朗茲和伯爵坐進車廂。這是一輛雙門四座馬車,佩皮諾在阿裡身旁坐下,馬車向前駛去。阿裡事先有人關照過,所以他沿著河道街往前,穿過瓦齊諾廣場,駛上聖格列高裡大街,來到聖塞巴斯蒂安城門。守城門的人起先想找點麻煩,可是基督山伯爵出示了羅馬市政府的特許通行證,憑此證無論晝夜隨時可以進出城門;於是閘門升起,看門人收下一個路易的辛苦錢,馬車出城而去。

  馬車沿著亞庇古道迤邐而行,路邊墳塋連綿不斷。月亮徐徐升起,在清澈的月光中,弗朗茲時不時彷彿瞅見荒墳間有崗哨冒出頭來;但只見佩皮諾做個手勢,那崗哨就隱回暗處,消失不見了。

  剛駛過卡拉卡拉浴場,馬車就停了下來,佩皮諾過來打開車門,伯爵和弗朗茲走下馬車。

  「再過十分鐘,」伯爵對弗朗茲說,「我們就到了。」

  隨後他讓佩皮諾走過去,低聲吩咐了幾句,佩皮諾從馬車車廂裡拿出一個火把,獨自往前走去。

  又過去了五分鐘,在這段時間裡弗朗茲瞧著這個牧羊人沿著一條羊腸小徑,走上羅馬平原起伏跌宕的地面,消失在一片草叢之中,淡紅色的野草長得又高又密,宛如一頭巨獅聳立的鬃毛。

  「現在,」伯爵說,「請跟我來。」

  弗朗茲和伯爵也走上那條小道,走了百十來步,只見前面是一道斜坡,下面是一個小小的峽谷。

  再過一會兒,他們依稀瞧見黑暗中有兩個人在交談。

  「我們是往前走呢,」弗朗茲問伯爵,「還是在這兒等?」

  「往前走吧,佩皮諾一定是在告訴崗哨我們來了。」

  果然,兩人中有一個是佩皮諾,另一個是站崗的小嘍囉。

  弗朗茲和伯爵走上前去,那小嘍囉躬身致敬。

  「閣下,」佩皮諾對伯爵說,「請隨我來,再走幾步就是地下墓穴的入口了。」

  「很好,」伯爵說,「你帶路吧。」

  果然,不遠處濃密的灌木叢後面,若干岩石中間,掩映著地下墓穴的入口,口子很小,只能容一個人鑽進去。

  佩皮諾先鑽進洞口;走上沒幾步,地下通道就豁然變寬了。佩皮諾停住腳步,點燃手中的火把,轉身看他倆是否跟了上來。

  伯爵從那個類似地下室通風窗的口子側身入內,弗朗茲也跟著他鑽了進去。

  地道沿著徐緩的斜坡向前伸展,越往裡越開闊;但弗朗茲和伯爵仍得弓著腰前進,兩人根本無法並排而行。又走了一百五十來步,只聽有人喝道:「誰?」

  與此同時,只見火把的反光在一支短槍的槍管上閃爍發亮。

  「朋友!」佩皮諾說。

  他走上前去,對這個第二道崗哨低聲說了幾句話,此人跟前一道崗哨一樣,對二位夜訪者欠欠身,示意他們可以繼續往前走。

  這道崗哨背後,是一道有二十來級臺階的陡梯。弗朗茲和伯爵走下這二十級臺階,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籠罩著死亡陰影的岔道口。五條通道呈星狀發散開去,四面的石壁上層層疊疊鑿有棺槨形狀的壁龕,這表明他們終於到了地下墓穴裡面。

  在一個無法看清究竟有多深的岩洞裡,依稀可以看見有些許亮光。

  伯爵伸手搭在弗朗茲的肩上。

  「你願意看看強盜棲息的營地嗎?」

  「當然願意。」弗朗茲回答說。

  「那好吧,請跟我來……佩皮諾,把火把熄掉。」

  佩皮諾熄掉火把,弗朗茲和伯爵置身在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不過,在他們前方大約五十步的地方,依然有些許淡紅色的亮光在石壁上跳動,火把熄滅以後,這片亮光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三人默不作聲地往前走,伯爵領著弗朗茲,彷彿他有在黑暗中視物的特異功能似的。不過,離給他們指路的亮光越來越近,弗朗茲自己也漸漸能看清這條路了。

  他們面前有三個拱孔,中間的那個算是門。

  這些拱孔一端連著伯爵和弗朗茲所在的通道,另一端連著一個寬敞的方形房間,四圍都是我們剛才描述過的壁龕。房間中央有四個石墩,上方仍然懸著的十字架,表明這兒曾經是個石供桌。

  只有一個石墩上點著盞油燈,幽暗的光亮搖曳不定,在身處黑暗中的兩位來訪者眼前,展現出一幅光怪離奇的圖景。

  有個人支著肘子坐在石墩前看書,背朝那幾個拱孔,而來訪者的目光正穿過拱孔注視著他。

  這就是這幫強盜的頭領路易吉·萬帕。

  二十來個手下,三五成群地圍在旁邊,或裹著披風躺著,或背靠狀如矮凳的石盒坐著,這個存放骨灰的場所四周都是這樣的石盒。每人身邊都有一把短槍,伸手就能拿到。

  那一頭的洞口,有個崗哨像幽靈似的,悄沒聲響地來回走動著,那兒的夜色更加濃重,所以崗哨的人影幾乎難以辨認。

  當伯爵相信弗朗茲已經把這幅絕妙的圖景盡收眼底的時候,他豎起手指抵在嘴唇上,關照弗朗茲不要出聲,然後踏上過道通往骨殖場的三級臺階,從中間的拱孔進入這個房間,朝萬帕走去,全神貫注在看書萬帕居然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

  「誰在那兒?」警覺的崗哨大聲喝道,他在燈火的光影中,看見頭領身後有個越來越大的人影。

  聽到這聲喝叫,萬帕倏地立起身來,飛快拔出腰間的手槍。

  剎那間,周圍那些手下全都起身立定,二十支短槍齊刷刷地對準伯爵。

  「好啊,」伯爵輕輕地說,他的聲音極其安詳,臉上的肌肉沒有絲毫顫動,「好啊,我親愛的萬帕,看來您迎接朋友的排場還不小哇!」

  「把槍放下!」頭領舉起一隻手發號施令,而用另一隻手恭敬地摘下頭上的帽子。

  而後,他轉身朝向那位能在這兒主宰一切的不尋常的人物。

  「對不起,伯爵先生,」他對伯爵說,「我實在沒有想到您會大駕光臨,所以沒認出您來。」

  「看來您對許多事情都有些健忘,萬帕,」伯爵說,「不光是熟人的臉記不住,就是約定的事情也記不住啊。」

  「我忘了什麼約定,伯爵先生?」強盜頭子一臉惶恐地問道,像是做錯了事,急於想補救似的。

  「我們不是說定,」伯爵說,「不僅我本人,而且我的朋友,你們都是決不能碰的嗎?」

  「我什麼地方違犯約定了,閣下?」

  「你們昨晚綁架了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把他帶到這兒來了。聽著,」伯爵用一種讓弗朗茲不寒而慄的語氣往下說,「這個年輕人是我的朋友,這個年輕人跟我住在同一個旅店裡,這個年輕人乘坐我的馬車在科爾索街逛了一個星期。你們,我再說一遍,你們卻綁架了他,把他帶到了這兒來。而且,」伯爵從衣袋裡掏出那封信說,「你們還要他交贖金,就像他是個肉票似的。」

  「我說你們,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頭領轉身朝著手下的強盜厲聲問道,那些強盜在他的逼視下紛紛往後退去。「你們為什麼要讓我失信於基督山伯爵這麼一位救命恩人,這麼一位手中懸著我們所有人性命的恩人哪?我憑基督的血起誓,要是讓我查出你們中間有誰事先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伯爵大人的朋友,我非親手把他腦袋打開花不可。」

  「怎麼樣,」伯爵轉身對弗朗茲說,「我早對您說過這中間是有點誤會吧。」

  「您還帶了人來?」萬帕不安地問。

  「我帶來了這封信的收信人,想向他證實一下,萬帕是個講信用的人。來吧,閣下,」他對弗朗茲說,「這位是路易吉·萬帕,他會親自對您說,對發生的小小誤會他感到很遺憾。」

  弗朗茲走上前來;頭領也向弗朗茲迎上幾步。

  「歡迎閣下光臨此地,」他對弗朗茲說,「伯爵剛才的問話,還有我的回答,您都聽到了:我還想對您說,我決不願意為了我向您朋友索要的四千皮阿斯特而發生類似的事情。」

  「可是,」弗朗茲環顧四周,不安地問,「你們抓來的人到底在哪兒呢?我沒看見他。」

  「我希望他沒事吧!」伯爵皺起眉頭問。

  「他關在那兒,」萬帕指著崗哨身後的凹處說,「我這就去告訴他,他自由了。」

  頭領朝他所說的關押阿爾貝的地方走去,弗朗茲和伯爵緊隨其後。

  「押來的人在幹什麼?」萬帕問那崗哨。

  「得,頭兒,」崗哨回答說,「我可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一個多鐘頭了,我都沒聽見一點動靜。」

  「請跟我來,閣下!」萬帕說。

  伯爵和弗朗茲跟在頭領身後,踏上七八級臺階,頭領抽開門閂,推開門。

  這時,就著一盞跟剛才相仿的油燈的亮光,可以看見阿爾貝裹著一件從強盜那兒借來的披風,躺在牆角睡得正香。

  「喔!」伯爵微笑著說,這種笑容是他所特有的,「早晨七點鐘就要挨槍子兒的人,倒還挺自在的。」

  萬帕瞧著熟睡中的阿爾貝,目光中也有幾分讚賞之意;看得出,他對這種無畏的表現並不是無動於衷的。

  「您說得對,伯爵先生,」他說,「這人配得上做您的朋友。」

  他隨即走到阿爾貝身旁,碰碰他的肩膀:

  「閣下!」他說,「您醒醒。」

  阿爾貝伸了伸胳膊,揉了揉眼睛,然後睜開了眼睛。

  「噢!」他說,「是您啊,頭兒!咳,您不該叫醒我;我正在做好夢呢:我夢見我在托羅尼亞家跟G伯爵夫人跳加洛普!」

  他掏出懷錶,他一直留著這塊表,好知道時間。

  「凌晨一點半!」他說,「您這會兒來叫醒我,到底想幹嘛呀?」

  「我來對您說,您自由了,閣下。」

  「老兄,」阿爾貝泰然自若地說,「請您以後一定要記住拿破崙皇帝的那句名言:『除非有壞消息,否則別叫醒我。』要是您不叫醒我,我就能跳完那曲加洛普舞,為此我會對您感激不盡……這麼說,有人替我付贖金了?」

  「沒有,閣下。」

  「那您怎麼會把我放了呢?」

  「有個人要我放了您,他的話我是絕對聽從的。」

  「這人來這兒了?」

  「來這兒了。」

  「呵!這人可真夠意思!」

  阿爾貝環顧四周,瞧見了弗朗茲。

  「是您啊,親愛的弗朗茲,」他說,「您為朋友兩肋插刀,趕到這兒來了?」

  「不,不是我,」弗朗茲回答說,「而是我們的鄰居基督山伯爵先生。」

  「呵!伯爵先生,」阿爾貝整一整領巾和衣袖,快活地說,「您真是位世間少有的好人,希望您能記住,我永遠欠著您的情,首先是為馬車那檔子事,然後呢,就是這樁事了!」說著,他向伯爵伸出手去,伯爵伸手給他時,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把手伸給了他。

  萬帕神情驚愕地瞧著這幕情景;他顯然見慣了抓來的人在他面前發抖求饒,這會兒見著這麼個樂天的好性子居然絲毫不受影響的年輕人,自然不免感到驚愕。至於弗朗茲,他見到阿爾貝面對強盜仍能為法蘭西民族掙面子,感到非常欣喜。

  「親愛的阿爾貝,」弗朗茲對他說,「如果您抓緊的話,我們還能在托羅尼亞家舞會結束以前趕到那兒;您可以繼續把剛才中斷的加洛普跳完,那樣您對路易吉先生就不會再有怨言了,他處理這件事,自始至終非常殷勤有禮。」

  「哦!沒錯,」阿爾貝說,「您說得有理,我們兩點鐘就能趕到那兒。路易吉先生,在我離開閣下之前,是否還有什麼手續要辦?」

  「沒有任何手續,先生,」強盜頭領回答說,「您完全是自由的。」

  「既然如此,我就祝您生活幸福快樂吧。來,二位,我們走吧!」

  說著,阿爾貝跟在弗朗茲和伯爵後面,走下石梯,穿過方形的大房間;所有的強盜都站立兩旁,帽子拿在手裡。

  「佩皮諾,」頭領說,「給我火把。」

  「嗯,您要幹什麼?」伯爵問。

  「我要送送你們,」頭兒說,「這是我能對閣下表示的一點小小的敬意。」

  他從牧羊人手裡接過點燃的火把,為來客引道,但他那神情決不像一個卑躬屈膝的僕人,而是像一位走在各國大使前面的君王。

  到了門口,他欠身致禮。

  「現在,伯爵先生,」他說,「我再次向您致歉,不知您是否能賞臉不再介意剛才發生的事情?」

  「行,親愛的萬帕,」伯爵說,「再說您已經以一種非常體面的方式,彌補了您的過錯,叫人不禁要為此而謝謝您呢。」

  「二位!」頭領轉身向兩個年輕人說,「也許你們對我的提議未必會感興趣;但倘若哪天二位打算再次光臨的話,無論我身在何處,都對二位的造訪無任歡迎。」

  弗朗茲和阿爾貝欠身致謝。伯爵走到頭裡,阿爾貝緊隨其後,弗朗茲走在最後面。

  「閣下還有事要問我嗎?」萬帕笑著說。

  「是的,確實如此,」弗朗茲說,「我很想知道,我們剛到的時候您看得那麼專心致志的是本什麼書?」

  「《愷撒回憶錄》,」強盜頭子說,「這是我最愛看的書。」

  「喂,您走不走啊?」阿爾貝在問。

  「走啊,」弗朗茲回答,「我這不是來了!」

  說著,他也從那個通風窗裡鑽了出去。

  一行人在荒野上走了一小段路。

  「噢,對不起!」阿爾貝回轉身來說,「能讓我點個火嗎,頭兒?」

  他就著萬帕的火把點燃一支雪茄。

  「現在,伯爵先生,」他說,「我們得抓緊時間了!我很想趕回去參加德·布拉齊亞諾公爵府上的晚會。」

  他們乘上等在原地的馬車;伯爵用阿拉伯語對阿裡說了一句話,轅馬就往前飛馳而去。

  兩位朋友回進舞廳的時候,阿爾貝的懷錶上正好是兩點鐘。

  他倆的歸來,引起一陣轟動;但是由於兩人是一起進來的,大家原先為阿爾貝擔驚受怕感到的憂慮,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夫人,」德·莫爾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對伯爵夫人說,「昨晚您答應和我跳一曲加洛普舞來著,我現在才來請您賞光,也許是晚了一點,但我這位朋友可以作證,他的誠實您是瞭解的,他可以作證這不是我的錯。」

  這時樂隊奏起華爾滋的舞曲,阿爾貝摟住伯爵夫人的腰,雙雙捲進了圓舞曲的漩渦之中。

  趁這工夫,弗朗茲在思索一個問題:剛才基督山伯爵好像有些勉強地把手伸給阿爾貝的時候,為什麼周身會打那麼奇怪的一個寒顫。

  [1] 義大利文:要是凌晨六點這四千皮阿斯特我還沒到手,那麼七點鐘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就甭想活了。路易吉·萬帕

  [2] 義大利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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