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次日中午,湯君赫剛吃過午飯,正站在辦公桌前低頭整理資料,小宋走到門邊,抬手敲了敲門,語氣俏皮道:“湯醫生,你看誰來了?”
湯君赫一轉頭,看到了站在她身側的楊煊,他把手上的資料放下,朝門口走過去,看著楊煊問:“那我們現在去?”
楊煊也看著他:“嗯。”
兩人一轉身,護士站的幾個小護士都伸長了脖子看過來,眼睛放光。小宋一回去,就被拉著胳膊問東問西:
“湯醫生的哥哥是做什麼的啊?”
“不是說關係不太好嗎?看著也不像啊。”
另一個問得直切要害:“有女朋友了沒?”
小宋伸手打開拉著自己胳膊的幾隻手,笑道:“你們問我,我還想知道呢!”
湯君赫走在前面,推開湯小年病房的門。周阿姨聽到推門聲,轉身站起來:“湯醫生過來了。”隨即看到了站在他身後,高他半頭的楊煊,“湯醫生的哥哥也過來啦。”
湯君赫走到湯小年病床邊:“周阿姨,我媽媽今天怎麼樣?”
“你早上過來的時候就沒醒,現在還一次也沒醒過呢。”
湯小年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眼睛緊閉著,身上插滿了管子。湯君赫俯下身,小聲地叫:“媽。”
湯小年沒反應,他拉著她乾瘦的手,又叫了一聲。幾聲過後,湯小年的眼皮才微微抬起,半遮著無神的雙眼,看向湯君赫。
湯君赫側了側身,讓她看到站在一旁的楊煊。
湯小年的手指在湯君赫的手心裏動了動,眼神似乎亮了一下,但只是微弱的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緊接著閉上了眼睛。
湯君赫知道湯小年神志不清,連睜眼和說話這樣再簡單不過的事都有心無力。
周阿姨搖了搖頭,歎氣道:“今天狀態又不好。”
湯君赫直起身,垂眼靜立了片刻,側過臉對楊煊說:“我們出去說吧。”
楊煊的目光從湯小年身上移開,點了點頭,跟在他後面走出去。
湯君赫站在病房外的窗邊,面對著楊煊,有些愧意地說:“對不起,前幾天每天中午她都會醒一會兒的,但今天身體狀態不太好,可能要讓你白跑一趟了。”
這話說完,過了幾秒卻沒等來楊煊的反應,湯君赫這才抬起眼皮,看向楊煊。
楊煊的面色很沉,見他看向自己,才開口道:“你跟我說話,一定要用這麼客套的語氣麼?”
湯君赫的眼神微微閃爍,情緒在眼底劇烈地波動了一瞬,然後竭力平靜道:“不然呢?”
楊煊微低著頭看他,目光近乎逼視:“我問你幾個問題。”
湯君赫偏過臉看向窗外,當著楊煊的面,他的心悸又犯了,心跳得很快,藏在白大褂口袋裏的指尖有些發顫。
楊煊問:“你為什麼叫我來這裏?”
湯君赫過了幾秒才回答:“不是我叫你來的,是我媽……”
“好,”他還沒說完便被楊煊打斷繼續問,“那我再問你,你媽為什麼叫我過來?”
湯君赫艱澀開口:“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也許是因為曾經……”湯君赫聲音很輕地說。距離太近了,他感覺到楊煊的氣息包裹著自己,無孔不入地滲進他的身體裏,他一向很喜歡楊煊身上的味道,可是現在卻有些呼吸不暢。
“因為曾經什麼?”楊煊的頭更低了一些,偏過臉看著他,那姿勢看上去像是要吻他,“曾經的事情,你打算就這麼逃避過去?”他幾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湊在湯君赫耳邊低聲說,“湯醫生,你過得真的好麼?”
湯君赫看到楊煊說話時上下滾動的喉結,他想到那晚在楊煊面前縮到牆角的十三,或許現在的自己跟十三沒什麼兩樣,只是強撐著一副冷漠的皮囊罷了。
他剛想開口,病房門被從裏面拉開了,周阿姨探出頭,看到他們挨得很近的姿勢,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說:“湯醫生,你哥哥還沒走啊,太好了,你媽媽剛剛醒了,你們快進來吧!”
見有人出來,楊煊直起上身,與湯君赫拉開剛剛過於親密的距離。
“哦,好。”湯君赫應著,“那您先去休息吧。”
周阿姨走後,湯君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推門前側過臉跟楊煊說,“記得你昨晚答應過我的。”
楊煊則放低聲音道:“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過?”
湯君赫伸手推開門,先一步走進去,楊煊則跟在後面,進去後反手帶上門。
湯小年被周阿姨扶著坐了起來,上半身倚在床頭上,湯君赫拿起一個枕頭墊在她腰後:“餓不餓?”
湯小年沒回答,頭靠在豎起來的枕頭上,目光掃過擱在一旁櫃子上的水果:“小煊還帶了水果過來,你肯過來,我就已經很意外了。”
楊煊則平靜地說:“看望長輩是應該的。”
湯小年抬了抬那只插滿針管的手:“你坐啊,你這麼高,阿姨抬頭看著你太累了。”
湯君赫把椅子拿過來,楊煊伸手接過,在湯小年病床旁坐下來。湯君赫則倚著一旁的陪護床。
“什麼時候回來的?”湯小年看著楊煊問。
“一個月前。”
“這次回來,還走嗎?”
“不走了。”
湯小年點點頭,又問:“小煊這些年在做什麼工作?”
“以前在部隊,現在要轉業到公安系統。”
“你姥姥和姥爺的身體都還好啊?”
“都還好。”
她問得事無巨細,楊煊也一一答了。他的語氣顯得客氣而疏離,像面對著一個素無恩怨的陌生人。上一輩的糾葛經過了十年的離散,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
“我看著你啊,就想起你媽媽來,”湯小年又陷入了回憶中,“我剛懷孕的時候,知道楊成川結婚了,氣得我……我拿著那張化驗結果就去了他家裏,我那時候就想,我過得不好,也不能讓他們過得好……”湯小年說到一半停下來,緩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那天下午,我到了你家門口,剛想敲門來著,門就突然開了,裏面走出來一個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嬰兒。”
“當時她看到我站在門口,問我要找誰,我現在都記得那個語氣,說著普通話,那麼溫柔,跟我以前接觸過的人全都不一樣,她懷裏抱著的嬰兒也看著我,眼睛黑溜溜的,看得我心都化了。”
“我當時啊,準備了一肚子難聽的罵人話,一個字都蹦不出來了,最後撒謊說我是來做保潔的,你媽媽熱心啊,問我是不是找錯地方了,又問我找哪戶人家,我胡亂編了一通,她也信了。我去逗你,你也不哭,就躲在你媽媽懷裏笑,我當時就想,其實把我肚子裏的孩子生下來也挺好,還能有個伴兒。”
“那天我本來打算,把你媽罵一通,就去醫院把孩子打了,可是人沒罵成,回去之後,躺在醫院上,想起你媽媽抱著的你,我又坐起來了,說什麼也不打了,醫生在背後罵我,我就擦著眼淚逃了,再後來……就把君赫生下來了。”
“我給君赫起名字,也是因為你,我就想啊,我比不過你媽媽,我兒子可是得爭口氣,不能比你差……我這輩子,什麼也沒做成,活得一塌糊塗,愛情也一塌糊塗,唉,跟你們這些小孩子說這些做什麼……”湯小年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對著空氣愣神。
“他從來也不比我差。”楊煊開口道。
湯小年回過神,有氣無力地笑了笑說:“是啊,我活了一輩子,也就這個兒子能拿出手。”
湯君赫這時起身,看著明顯體力不支的湯小年,想要扶她躺下:“說得差不多就先休息吧,下次再說。”
“一會兒再休息,你也拿個椅子坐在這兒。”湯小年看著他說。
她語氣堅持,湯君赫這些日子又都順著她,便從病床另一側拿過一張椅子,坐到楊煊旁邊。
湯小年看著楊煊問:“小煊,有沒有交女朋友?”
楊煊說:“沒有。”
湯小年點點頭,絮絮叨叨地說:“君赫也沒有,我前幾年總催他找,他就是不找,女朋友也不找,男朋友也不找。上班對著病人,下班守著那間租的房子,多孤獨啊,生了病也沒人知道。我這病啊,要不是君赫發現得早,還熬不到現在呢。”
湯小年說完,又愣了一會兒。也許是怕自己走後君赫無人可依,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湯小年伸出那只枯瘦的插滿針管的手,摸索著去握住楊煊,楊煊也沒躲,就那麼任她握著。
“小煊,你是個好孩子,以前是阿姨對不起你,不該把怨氣撒到你媽媽頭上,也不該跟你一個孩子置氣。你要是願意,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別放在心上,啊?好不好?”
楊煊眉頭微蹙,微垂著眼睛說:“您別這麼說,我也有錯。”
“君赫這個孩子啊,性格太孤僻了,防備心也重,說起來楊成川當時說得也沒錯,好好一個孩子,被我養歪了。他啊,從小到大就依賴過你一個人,小時候從你家裏回來,就跟我說哥哥對他有多好,不但送了他好多東西,還跟他一塊玩,不許別人欺負他。”
湯君赫預料到湯小年接下來要說的話,眼睛連帶著眼角紅了一片。
“小煊,過去的事情我們都不提了,阿姨也不剩幾天活頭了,你就原諒阿姨,以後,君赫就拜託給你了,你們怎麼說也是兄弟,兩個人之後相互照應著,好不好?”
聽到湯小年這樣說,湯君赫的眼淚瞬間就止不住了,淌了滿臉,順著下頜滴到手背上。
楊煊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用拇指將他手背上的幾滴眼淚擦乾了,對著湯小年,他沒說原諒,也沒說不原諒,只是說:“他是我弟弟,我會照顧好他的。”
“潤城那個房子,你們以後也不去住,過幾天,你們回去把它賣了吧,在燕城買個房子,給君赫也買輛車……”
湯小年倔了一輩子,從沒對誰軟過口,臨到最後為湯君赫破了例。她再說什麼,湯君赫全聽不進去了,眼淚止也止不住,他意識到湯小年是真的要走了,他媽媽這次是真的不要他了。曾經他千方百計地逃離她的關心和管束,現在卻想法設法地不想讓她走。
十年前的湯小年色厲內荏,他為了和楊煊在一起而跟她作對,十年後的湯小年行將就木,卻親手把他交到了楊煊手裏。
他把手從楊煊手心裏抽開,走進衛生間裏,擰開水龍頭,捂著眼睛無聲地哭,又捧著水洗了幾把臉。幾分鐘後走出來,他把口罩戴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張臉,但哭過的眼睛還是紅得厲害。
走出病房,兩人一起坐電梯下樓,湯君赫依湯小年的叮囑送楊煊下樓。
走到住院樓門口,兩人的腳步都自覺停下來,楊煊轉過身看著他:“這兩天我就住附近,有什麼事情打電話給我。”
“她是病人,你讓她開心就好了,不必把她的話當真。”湯君赫的聲音隔著一層口罩傳出來,帶著鼻音,聽起來有些悶,“我也已經長大了,對她的話不必言聽計從了。”
看著他哭紅的眼角,楊煊有些後悔剛剛逼他。他歎了口氣,伸手把湯君赫攬到自己懷裏,拍了拍他的腦後,低聲道:“有些事情之後再說,現在先不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