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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在湖中的大少爺》第40章
☆、罪無可恕,只可贖

  深衣恍若置身於無盡的深淵之中,四周都是灰濛蒙的混沌,意識偶爾浮上去,便覺得劇疼如彌天大網罩來,周身如炎焰炙烤。她伸手四處亂抓,不停地哭叫“爹爹!”“娘親!”

  似乎有一小片清涼柔軟的雲落到那疼痛之源,化為甘霖布遍全身,讓那熊熊業火一點點消弭殆盡。

  什麼暖玉一般的東西撫上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依附過去,只覺得羽絮般的觸感拂過眼角,臉上那濕濕的感覺便不見了。深衣咿嗚了聲,往溫暖處又靠緊了些,安然地又任那朦朧意識沉了下去。

  模模糊糊地再醒來時,咫尺之外,是一雙明若琉璃的丹鳳眼眸,懸膽鼻樑,唇色瑰然。以手支頤慵然倚靠在她的床邊,鬆散無羈的姿勢卻透著一股雍然之氣。

  深衣呆傻地看了這陌生男人一會兒,那個人亦饒有興致地瞅著她,然後說——

  “尾巴啊,你大哥拐了朕唯一的妹子,你就給朕做皇后如何啊?”

  深衣宛如五雷轟頂,趁著那迷糊勁兒沒過去,一爪子糊了過去。

  “啪!”

  皇帝捂著臉站了起來,朝旁邊勾了勾手指:

  “給朕過來!”

  阿羅舍極不情願地踱了過來。

  皇帝“啪”地把一張畫著烏龜的黃裱符紙貼在了阿羅舍光光的頭顱上,又氣又恨又得意道:“願賭服輸!一整天,不准撕!”

  深衣目瞪口呆,直到被那皇帝那身常服的明黃裡子晃花了眼,才意識到自己糊了皇帝一巴掌。心道這禍可闖大了,翻身爬起來,正想著要不要循著中原的禮節施個禮稱個罪什麼的,皇帝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揉了揉臉,抬手道:“好了好了,朕的父皇早就免了你爹的君臣之禮,你也不用和朕拘束這些個。”

  深衣尚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看看悒悒地站在一旁的阿羅舍,頭上貼的那個烏龜紙恰似鬼畫符,頗有些她爹的“拙朴”筆意。

  這才想起眼前這位不大正經的天子明德,也算是自家爹娘一手帶大的。當年娘親在朝中任太子諭德,是天子之師。直到現在,娘親出訪諸國,撰寫策文政論,也都是為了寄給這位明德皇帝。

  明德喚:“阿羅……阿羅……”

  阿羅舍吞了蒼蠅似的,大約是第一千遍一萬遍地糾正道:“皇上,貧僧法號阿羅舍。”

  明德清了清嗓子:“阿羅……咳……舍,你家妹子不願意給朕做皇后,朕孤家寡人的,還是你繼續陪著朕吧。”

  阿羅舍一臉“你又來了貧僧不屑搭理你”的表情,道:“貧僧陪皇上走完這一趟,就打算雲遊四方去了。”

  明德望著窗外的秋香桂子,憂鬱道:“想著你一離開朕,就要落入劉姓妖女的魔爪,一世不得翻身,朕就萬分心痛。”說著竟然真的捧心了。只不過這明德秉承天家美貌,不輸劉戲蟾半分,一個男人捧起心來,竟也不覺得穢目,反令人覺得他是真的在為阿羅舍憂心。

  阿羅舍一口晦氣吹的符紙飄飄:“皇上,你要不要這麼小人?!”

  深衣聽阿羅舍之言,才反應過來這明德是在威脅他要把他的行蹤告知劉戲蟾……

  明德佯怒,拍了把桌子,“小人?你竟敢說朕小人?”

  阿羅舍:“……”

  明德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劉戲蟾好歹也是朕的姑表妹。總之你要麼跟著朕,要麼跟著劉戲蟾。朕從來不給人選擇,這回給了你兩個,是不是對你很仁德?哈哈哈!”

  阿羅舍回了一記白眼。明德沒見到似的,坐回深衣的床邊,和藹問道:“小尾巴為何不願意給朕做皇后啊?”

  深衣瞅瞅明德,龍章鳳姿天家雍然氣韻,已過而立之年,睞笑之間俱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只是那含著笑意的眼中,是令人難以捉摸的深意。想著娘親曾說過的“天威難測”,她想還是要給明德一些面子,便委婉道:“我和你年紀不配。”

  明德樂了,“莫歸塵也大了你快十歲,你怎麼不嫌他老?”

  深意心想這明德還真是聰明,知道自己說“年紀不配”是在嫌他老呢,便老實道:“我喜歡他,當然不嫌他老。”

  明德懶洋洋地靠到床柱上,眯了一雙狹長鳳眼,不笑時,竟是不怒而威。

  “你可知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殺手?”

  深衣緩了這麼久,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投映回腦海。心中一動,四下張望,竟是見不到別人,慌得便要跳下床來,口中惶然叫道:“莫陌呢!”

  阿羅舍把她按回床上,道:“你別擔心他,他沒事,就是先走了。”

  深衣這時已經全然清醒過來。

  陌刀。

  那柄冷月寒霜的陌刀似乎仍在她眼前晃著,血色如霧。

  試問這世間還會有誰用陌刀?

  南向晚說,那陌上春,使一雙陌刀,“通體窄長,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處包上革套”。

  雖然仍是想不通刀長和身長的問題,但只怕這“陌上春”,正是陌少在鳳還樓所用之名號。

  深衣忽的想起他說過,他母親名叫陌羨仙,莫非他竟是從父母有雙姓雙名?

  另一柄陌刀,她雖未見,但也知是藏在了另一根青竹杖中。

  只是他右手既殘,如何使那雙刀?

  陌刀一出,他這藏了七年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

  當日,監兵一品問他:你的刀呢?

  他說:對付你一個,還用不上出刀。

  必然,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出刀。

  他似一縷幽魂,拖著一具殘軀叛出鳳還樓,深藏身與名七年之久。

  卻為了自己,再度出刀,將自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南向晚說,所有黑道的人都想殺陌上春,所有白道的人,也都想殺陌上春。

  鳳還樓要捉拿陌上春,朝廷要緝捕陌上春。

  深衣心中一陣陣猛然縮緊,顧不得肩上傷口仍然抽疼,推開阿羅舍跳到地上,倏地雙膝一折,跪了下來。

  朱氏子女,跪天跪地跪雙親,不跪天子。

  可她朱尾今天頭一回跪下了。

  明德一驚,站起身來,阿羅舍亦愕然道:“五妹你……”

  深衣仰首,淡色的唇兒咬得殷紅:“是不是十惡不赦,都是皇上你一人說了算。朱尾……朱尾懇求皇上將他從朝廷的通緝榜上一筆勾銷。”

  明德九龍暗紋的袍袂峻然一振,描金皂靴邁下地來,踱了兩步,儀容已轉肅括,穆穆然天家氣象。

  “朱尾,你母親想必教過你天朝律法,當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子皇孫,概不能免。莫歸塵殺人如麻,其罪當誅。你讓朕將他罪行一筆勾銷,可要讓朕如何取信於烝烝萬民?讓我天朝律法,如何宣聲威於天下?”

  深衣渾身大震,瑟瑟發抖。

  殺人如麻。

  其罪當誅。

  她喜歡他,心中就只看得見他一個了。

  便是知道了他是鳳還樓的殺手,也一心只覺得,只要他本性善良,其餘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她卻忘了他的罪。

  凌光二品。

  他是從纍纍白骨中走出了鳳還樓。

  頭上有青天,足下有黃泉,他手上,有太多人命。

  深衣膝行兩步,牽住了明德的衣角,央求般道:“那……那不是他甘願的。我娘亦說,人皆有善根。慈悲心照,便是罪大惡極如一闡提,亦可度化為佛。更何況,我聽說他所殺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難道也罪無可恕麼?”

  明德負手道:“便是銜罪奸惡,也當由刑律懲處。倘若這世上殺惡人無罪,那麼勢必有無數小人以懲惡揚善之名行枉私殺人之實,只因這世上,有誰敢說自己不曾作惡?”

  他一雙鳳目有冷嚴之色,鏗然道:“朱尾,你可知道,罪,無可恕,只可贖。”

  深衣目中茫然,喃喃道:“贖罪……”

  明德低頭看著她,道:“這一點上,他看得比你遠太多。他知道他該怎麼做,才能光明正大地裡立身於這個世上,堂堂正正地娶你朱尾做妻子。”

  深衣驀地抬頭,“贖罪……他不是已經贖了麼?他殺了一十三個扶桑奸細,這難道還不夠麼?”

  明德深邃眸光掃過深衣,道:“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刺殺奸細,是為了助劉戲蟾整合船廠。”

  見深衣不解,又解釋道:“扶桑細作對我朝國土覬覦之心不死,伏巨資於京中,以作奸細暗中活動、興風作浪之用。這筆巨資,需要十三名首領一同簽押,方可獲取。莫歸塵不知是如何探出了十三名細作首領的身份,逐一刺殺並剁去簽押之手,易容作大首領賀梅村的模樣,將這筆巨資轉入內庫賬上,用於船廠購併。”

  深衣驚愕無比,可也無暇去想陌少為何要這麼做,只是追問道:“那皇上所說的贖罪的意思是?”

  明德端起桌上的溫茶喝了一口,輕描淡寫道:“朕想除掉鳳還樓,很久了。”

  深衣嗖地立起身來,牽動肩傷疼得她皺了一下眉,急衝沖大吼道:“你這是逼他去送死麼!他渾身是傷,雙腿亦未復原,怎麼對付得了鳳還樓的幾百名殺手!”深衣心焦亦痛,險些溢出淚來,更是顧不得眼前這個人乃是九五之尊,威不可犯的天子。

  明德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朕可沒有逼他。他自己懂得該怎麼做。——阿羅舍,你這妹子沒大沒小的,代朕好好教訓教訓她。”說罷,拂袖出了房門。

  深衣頹然靠著床滑坐了下來。阿羅舍扯掉頭上粘的符紙,亦坐到她身邊,安慰道:“莫歸塵的手段,你也是見過的。他臨走時讓你乖乖養傷,等他回來。我看他,應該是成竹在胸了。你這般擔驚受怕,只是枉添煩惱,又何苦來哉?”

  深衣像塊木頭一般,呆滯道:“這一回豈同往日?誰都知道他就是陌上春了……他就喜歡扔下我,做這種隻身飼虎的事情,又何曾顧及過我的感受?……也罷,我在他身邊,也只是給他添亂罷了……我真是沒用……”

  深衣說著,鼻子酸澀,便要哭了。雙手緊緊抱住膝蓋,埋下頭去,無聲地抽泣起來。

  阿羅舍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安慰道:“你別擔心,爹爹知道了你代三哥送船圖、跑到靖國府找莫歸塵的消息,寫了封信把三哥大罵了一頓,現在已經和莫七伯乘快船回來了。恐怕不出兩三個月,就能到中原。你也不用回琉球,就在皇宮裡面好好呆著,爹爹會來接你。”

  深衣突然驚覺,抓著阿羅舍的袖子急道:“那船圖、那船圖被扶桑人搶走了,現在有下落了麼?”

  阿羅舍揉著她的發頂,笑道:“被搶走的船圖是假的。”

  “啊?!”

  阿羅舍輕嘆了一聲,道:“莫歸塵一早便覺得張子山和扶桑人盯上了你,擔心船圖放在你手中遲早出事,便在你一邊畫的時候,一邊自己另畫了一幅一模一樣的。你手中的那幅,固然都是你自己畫的,但是數字大多有誤。你粗心大意,他瞞天過海,你也發現不了。不告訴你,是怕你在張子山面前露餡。真的船圖,他已經交給內庫了。只是如今扶桑人知道了你會畫船圖,目標可能就是你整個人了。他把你送到我這裡來,也就是想借皇上之手保護你。莫歸塵對你用心良苦,你勿要辜負。”

  深衣痴痴然地看著自己的足尖,沒有再說話。

  此後,深衣隨明德和阿羅舍乘船北上,直至京城,乖乖巧巧的,沒有再胡鬧。

  入了皇宮,明德撥了個文華殿中的閣子給她住——這閣子是她娘親和大哥朱捷曾住過的地方,深衣無事時便去文淵閣看看書,或去御花園和幾個嬪妃嬉鬧,亦不會覺得太無聊。

  只是心底對陌少的思念又一日日地深厚起來,好似一粒種子生根發芽,延伸出無數藤蔓在心中密密麻麻地滋蔓,織成一張大網,讓她無處可逃。

  可她也不知道陌少到底去了哪裡。

  終於有一天,深衣再也按捺不住,折雲穿月越出高高宮牆,直奔一剎海而去。

  她覺得,就算見不到他,去湖心苑中坐一坐,看天上飛鳥,水上游魚,也是好的。

  忽然覺得,那些日子她在房頂曬太陽,陌少在水邊擲棋子,風拂湖中波、苑中草,何其靜好。

  想到這裡的一瞬,她幾乎要落下淚來。

  其實她這一生所最想要的,不就是這樣子麼?

  只要他在身邊,不管做什麼,哪怕是平淡如水的日子,都是這般的別有清味。

  深衣在湖心苑,沒有見到陌少,卻重逢了老酒鬼。

  一老一少許久未見,自然歡喜不禁。品罷美酒佳餚之後,兩人聊天之餘,又切磋起武藝來。

  深衣除了輕功,其他都是些半吊子。只是和老酒鬼過的招數越多,她越是訝異。

  不僅僅是老酒鬼的功夫深不可測,更可怕的是似乎她所有會的功夫,老酒鬼都瞭若指掌。

  就連爹爹的獨門內功,這天下只有故去的雲中君和雲中君的女兒會的,老酒鬼竟都知曉。

  他甚至指點她蒙上眼睛,以聽覺和觸覺感知周邊一切。

  ——這恰是爹爹的修煉之術。

  曾經教爹爹這門內功的雲中君,雙目失明,然而能夠來去自如,宛如常人。

  深衣心中諸多疑惑,卻只怕引發老酒鬼的癲症,不敢詢問。

  “神聚靈會,心隨意轉,聽風辨向,耳勝於目。”

  老酒鬼如是言,飛身躍出,指引深衣尋找追逐。也不知為何,深衣竟似突然開竅了似的,從來不曾攏會過的心神,竟突然凝聚起來,心中澄明如鏡,雜念盡拋。一時之間,只覺周身天籟囂然,風停風起,水霧拂面,秋葉颯颯,螟蛉細鳴,無不比平日裡清晰了百倍。

  心念猝動處,深衣猱身上房,足躡凌波,羅襪生塵,起縱之間,也竟能抓住老酒鬼的衣角。

  老酒鬼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這一趟出來,深衣的心境豁朗許多。在宮中又蟄伏了些日子,卻到了她的生辰。

  明德日日政務繁忙,夙興夜寐,阿羅舍又不經常入宮,更不近酒肉。深衣琢磨了會子,在御膳房偷了兩壇貢酒,幾斤烏斯藏進獻的犛牛肉,再度去了湖心苑,會老酒鬼去了。

  落到苑中,立即聞得有淡淡異味,竟像是火油味道。若非她如今五感更加敏銳,也甚難嗅出來。細細看地下草木泥土,也像是被新翻動過。她叫了幾聲老酒鬼,卻不聞有人應答。

  深衣心道這老酒鬼趁著湖心苑沒人了,也不知在搗什麼鬼,明明人應該在這苑中的,卻像是躲貓貓似的藏了起來。

  深衣心念一動,感情老酒鬼又在考她呢。於是去廚房放了酒肉,拿黑綢蒙了眼睛,輕手輕腳地摸了出去。

  她屏氣凝神許久,也不聞可疑之聲。正詫異間,便聽見苑角淺淺一聲響動,像是有人施展輕功落下地來。

  深衣大喜,身如樑上之燕,輕飄飄地循聲而去,陡然從暗處竄出來抱住了那人,歡叫道:“捉住你了!老酒鬼爺爺!”

  她雙手順勢向上摸去,想揪他鬍子玩耍,哪知這一摸之下,竟是光滑無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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