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四
在游彥眼中,一年有兩段時間最是難熬,一是盛夏,一是深冬。
雖然在精心調養之下,他的身子比早些年好了許多,長了一點肉,看起來也精壯了一些,但既畏寒又怕熱的毛病卻是難改,藺策為此絞盡腦汁,各種進補的東西看著游彥吃了不知多少,卻也沒有什麼起效。
所幸游彥是個想的開的,雖偶有困擾,也不放在心上,哪怕再難熬,也總有辦法讓自己過的舒坦。
時值酷暑,炙熱難耐。
都城已經有十餘日沒有落過一滴雨,烈日灼灼,曬乾空氣中的最後一絲水分。御花園荷花池畔柳樹下便成了游彥近段時日待的最久的地方。
幾年的時間,那柳樹愈發的高大挺拔,枝繁葉茂,投下一大片的陰影,游彥的軟塌就擺在這樹陰下,邊上還置了一張小几,擺著新鮮的瓜果,還有冰過的梅子酒。游彥靠坐在榻上,低著頭看手中的書卷,無趣了就起身逗逗池中的錦鯉,倦了就靠在榻上小憩一會,倒也怡然自得。
但這種安逸的時候總是持續不了太久。
早些年的時候,宮中的人不多,卻都知道這御花園是游彥常去的地方,又得了藺策的吩咐,沒有人敢違背聖意來打擾游彥。
但這兩年卻不一樣了,這宮中畢竟又多了兩個游彥都拿他們沒辦法的小祖宗。
「爹爹,爹爹!」
游彥剛合上眼,就有一隻小手按在他手臂上,輕輕地推了推他。游彥嘴角漾起笑紋,只聽聲音,也知道是誰。他掀開眼皮,果然看見陶祾半趴在軟塌上,小短腿懸空登了幾下,便爬到了身邊,笑眯眯地看著他。
游彥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你不是說要陪你父皇看奏章,怎麼又偷偷跑出來?」
「父皇嫌祾兒吵!」陶祾大聲控訴道,「阿姐也不跟祾兒玩,還是爹爹最好!」
游彥用指尖點了點他的額頭:「不是我讓你練字找你父皇告狀的時候。」游彥將他抱到懷裡,「你阿姐今日怎麼不跟你玩了?」
「顯哥哥來給父皇請安,阿姐在與他說話。」陶祾晃了晃頭,「每次顯哥哥來,阿姐都不理我。」
游彥笑了起來,陶祾雖然年幼,卻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只不過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調皮搗蛋上,但凡讓他去讀書寫字學些東西,都要想方設法地抵賴,游彥親自教了幾次,發現他並非學不懂,只不過真的志不在此,倒也不再強求。
人生在世,又何必拘束在一種活法之中。
至於陶祾口中的顯哥哥,也不算是外人,姓藺名顯,乃是藺策兄長,先六皇子之子。
當年先帝諸子奪嫡,諸位皇子都沒落得什麼好下場,他們的子嗣後代卻得以倖存,雖然沒有父親來依仗,但畢竟也是皇親國戚,各自安分倒也活的不錯。
當年李埠一案讓朝臣徹底打消了勸諫當今聖上娶妻立后的念頭,但隨著藺策年紀漸長,皇嗣一事難免被人提及,藺策便選了幾個宗族子弟放在身邊教養,也算是讓文武百官安了心。而這藺顯便是這其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藺顯之生父先六皇子當初因心思縝密善謀劃,才學卓識深受先帝喜愛,藺顯繼承了其的才智,但又不似他那般盛氣凌人,雖年少,卻謙遜懂事。
不過其父先六皇子當年也算得上是藺策的死對頭之一,所以哪怕這孩子再過優秀,在朝臣心中他都不可能成為皇嗣,看好他的人屈指可數,偏偏游彥就是這當中的一個。
不過游彥只是單純喜歡那孩子的聰明通透,卻從不過問立嗣之事。藺策正當壯年,還有幾十年的時間來評判考量,到最後總會選一個最適合南魏的繼承人。
所以游彥雖然欣賞藺顯,平日裡與之並沒有過多的接觸,不過,眼前的情況看起來,他倒是要再給那孩子一些關注了。畢竟,立誰當皇嗣他管不著,女兒想嫁給誰,他總要多瞭解瞭解。
想到這兒,游彥忍不住笑了起來。
游悠年歲漸長,逐漸脫離了當日的稚嫩,外貌上出落的愈發的美豔,連品行舉止也愈發的穩重端莊,更重要的是,也開始有了小女兒的心事。
游悠自小養在長樂宮,與藺策選的那些宗族子弟總有不少的接觸,尤其藺策還專門找了先生為他們一同授課,更多了不少相處的機會。若是說起來,那幾個宗族子弟都是藺策精心挑選,專門培養的,也都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但游悠偏偏只對藺顯格外的關注,明顯到連陶祾這個小不點都看的出來,倒也是有趣。
游彥對這一雙兒女並沒有什麼過多的期許,只願她們能夠平安順遂的長大,但不管是先前藺秀的婚事,還是後來游禮的結局,都讓他免不了在這兩個孩子身上更費些心神。
「爹爹!」陶祾奶聲奶氣地喚道,「這是什麼?」
游彥扭過頭,看見他正指著旁邊小幾上的梅子酒,不由失笑:「那是梅子酒。」
陶祾抽了抽鼻子:「祾兒也想喝。」
「想都不要想,」游彥將他的手握住,「鬼知道這麼一小壺酒是我討好你父皇多久才換來的。」說完,他伸手拿過酒壺,仰起頭一飲而盡,而後將酒壺塞到陶祾手裡,「好了,現在可以拿去玩了。」
陶祾看了看空空的酒壺,又看了看游彥,忍不住扁起嘴,滿臉的委屈。游彥對上這樣一張臉,也沒有絲毫的愧疚,反而伸手捏了捏:「在美酒面前,你這一套對我並不起作用。」
陶祾抽了抽鼻子,從游彥懷裡鑽出去,爬下軟塌,抱著酒壺氣哼哼道:「我要去找父皇!」
游彥大笑,朝他揮了揮手:「被你父皇罰抄書的話不要找你阿姐代寫哦。」
陶祾瞪了游彥一眼,抱著酒壺轉頭跑走了。游彥盯著他的背影笑了一會,所有的睡意都被陶攪了乾淨,索性起身朝長樂宮走去。
正是盛夏,池中荷花盛放,在接天蓮葉的掩映下嬌豔欲滴,使得這御花園之中增添了幾分的生機。游彥從池邊走過,剛好看見池上的涼亭之中坐著一個秀麗的身影,那人也瞧見了他,朝著他點了點頭:「游將軍。」
游彥笑了起來:「殿下好情趣,這麼熱的天還來賞荷。」
藺秀輕輕笑了笑:「正是因為天氣太熱,才跑來這御花園乘涼。也托將軍的福,才有這荷花來賞。」
游彥彎唇而笑,最後朝著藺秀拱了拱手,繼續朝著長樂宮走去。
當日在最緊要關頭,藺秀能挺身而出,站在藺策和南魏這邊,他們兄妹之間種種糾葛也都煙消雲散。藺策對這個妹妹心存憐念,更是格外的關照,事事隨她的意願。藺秀早就過了適婚的年紀,卻因為有藺策的維護,沒有任何人敢出言質疑,長居於宮中,每日焚香禮佛,偶爾出來吹吹風散散心,倒也自得其樂。
至於她曾經對鄔晟的一腔深情,在這家國天下的映襯下,也變得不值一提。
當日鄔晟被押解回京之後,藺秀去了一次大理寺,至於她見沒見鄔晟,又說了什麼話,卻沒有人知道。幾日之後,鄔晟自盡而亡。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存在。至於藺秀心底,還有沒有他一點的位置,游彥也不得而知。
游彥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朝著涼亭看了一眼,藺秀正撐著下頜望著荷花池,不知在想些什麼。
游彥輕輕地搖了搖頭。記得也好,忘了也罷,其實都沒什麼關係,因為那都是藺秀自己的選擇,也是她覺得對自己最好的活法,任何人無從置喙。
游彥抬手遮了遮頭頂的陽光,加快了腳步,進了長樂宮。
剛到外殿門口,他就聽見裡面傳來少年的說話聲,不由頓住腳步側耳傾聽,聽出藺顯是在向藺策複述自己這幾日看過的書。少年聲音清脆,思緒清楚,複述之時還表達自己的觀點,可倒確實是用了心的。
游彥微微勾唇,伸手推開了殿門,看了一眼站在書案前侃侃而談的藺顯,轉過視線,看見游悠正坐在藺策身邊,撐著下頜目不轉睛地看著藺顯,而御案前的藺策要更忙一些,一邊批閱奏章,一邊側耳聽著藺顯的話。
游彥的出現驚擾了殿中的幾個人,藺顯的思緒被打斷,最先住了口,朝著游彥拱手:「游將軍。」
游彥笑笑:「殿下不必如此多禮。」
游悠回過神來,朝著游彥福了福身:「爹爹。」
游彥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自己的寶貝女兒,他素來不拘禮數,而游悠又是最會撒嬌抵賴的,私下裡在他面前從未如此多禮,現在這般自然是因為有藺顯在場。
藺策是這殿中最自然的一個,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不是在池邊乘涼,怎麼回的這麼早?」
「還不是祾兒那個小混蛋,」游彥視線在殿中掃了一圈,「不是說要回來跟你告狀,怎麼不見人?」
「一直在這吵個不停,擾人思緒,便讓高庸帶去玩了。」藺策將手裡的奏章合上,朝著藺顯看了一眼,「今日先到這兒吧。這幾日天氣熱的很,不用每日都來請安,以免中暑。」
「多謝皇叔。」藺顯行禮,「那侄兒就先告辭了。」
游彥轉過頭,笑吟吟道:「這天氣確實是熱的很,晨起的時候我讓御廚備了點解暑的甘豆湯,殿下也喝一點再回去。」
藺顯一愣,剛要推拒,游彥已經轉向了游悠:「悠悠,還不帶你顯哥哥去。」
藺顯朝著游悠看了一眼,面上稍有猶豫,最終還是開口:「多謝將軍。」
游彥噙著笑意看著游悠兩頰發紅將藺顯引了下去,回身挨著藺策坐了下來,毫無形象地枕到藺策腿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藺策放下手中的筆,抹去他前額的汗:「平白無故地怎麼開始關心起顯兒?」
「還不是為了你那寶貝公主?」游彥睜開眼,將藺策的手拉了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他的手指,一邊道,「幸好只有這一大一小兩個,再多幾個,怕是沒有安生日子。」
藺策輕輕笑了起來:「你不是還想把你那侄孫接過來養一陣,口口聲聲說是給祾兒作伴,還不是自己喜歡?」
游禮事敗數月之後,孫玉瑤誕下一個男嬰,給死氣沉沉的游府添了生機,游彥對那孩子也喜歡的很,隔三差五地回去探望,跑的勤了總會遇見游老夫人和游俊夫婦,有些事情雖難忘記,但時日久了,大家也都嘗試放下,游彥與府裡的關係便也緩和不少。
游彥輕輕搖頭:「我也就是看著喜歡一時新鮮,但教養孩子的事情哪有那麼容易。他娘親是個明白事理的,總會比我養的好。」
藺策知道,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事關游禮,游彥總還有點心結,便也不多提。他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扶著游彥坐好,起身找了塊濕布巾,擦了擦游彥被太陽曬的發熱的臉和手,,湊到游彥臉旁輕輕嗅了嗅:「那壺梅子酒都喝光了?」
「不是都給我的嗎?」二人的臉離的很近,游彥抬眼就能看見藺策的睫毛,忍不住向前湊了湊,親了親藺策的唇,而後意猶未盡一般舔了舔下唇,「更何況,我可是付出過代價了。」
藺策按著他的肩膀,跟他交換了一個更為繾綣的吻,而後緩緩道:「我那裡還有幾壇番邦進貢的葡萄酒,你要不要嘗嘗?」
游彥輕輕撞了撞他的額頭,似笑非笑:「看來陛下昨晚是嘗到了甜頭。」
藺策笑了起來,挨著他坐下,順勢環住他肩膀,換了口氣:「先前我還沒注意,今日經你這麼一提醒才發覺悠悠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悄無聲息地有了自己的心事。」他邊說話邊思量,「若仔細算起來,不管是才學還是品行,顯兒的確是這些孩子中最為出色的那個。立嗣之事雖不著急,但如若沒有什麼變故的話,我最屬意的那個繼承人的確是他。」
「這麼說起來,是不是要誇你們父女同心,連看人的眼光都一樣?」游彥歪頭靠在他身上,懶洋洋道,「過兩年悠悠到了年紀,若是他們兩情相悅,自然會全了他們的心意。卻不代表他娶了我們的女兒,就能得了你的皇位。你正當壯年,立嗣之事有的是時間考量,到最後誰能脫穎而出,全憑各自的本事。」
藺策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向上揚了揚,輕聲道:「早些年我總想著要開創盛世,當一個名垂千古的明君,所以我急著清理朝堂,收皇權,開恩科,選賢舉能,開疆擴土,生怕自己來不及。一個接一個的變故之後,我才突然醒悟,盛世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建成的,人的野心也是無窮盡的,我只要在位期間,盡我所能,便已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列祖列宗。」
「我親自教養這幾個孩子,盡心竭力,毫無保留,為的是等他們長大,會有一個能夠超越於我,能讓這南魏的江山變得更加昌盛,到那時,我可以放心地將這江山交託於他。」他話說到這兒,抬手摸了摸游彥的臉,「我這短短的一生有一半已經給了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也該留一半跟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游彥怔怔地看著他,唇畔慢慢漾出笑紋,拉過他的手,十指交纏:「到時候就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蓋一間房子,房前屋後種上點瓜果蔬菜,養點家禽家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到時候祾兒和悠悠怎麼辦?」
「他們自有他們的人生,建功立業也好,成婚生子也罷,隨他們去了。」游彥彎了唇,緩聲道,「而我的人生,有你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