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交州城太守府。
游彥端起面前的茶盞,掀起杯蓋看了一眼,嘴角勾了一下,又放回了桌上,挑眉看著坐在首位的郭准,嘴角向上揚了揚:「沒想到在這西南邊陲,郭大人居然還能有這等好茶。怪不得人都說西南富庶。」
郭准微微抬眸,朝著游彥笑了一下:「游將軍說笑了,西南產茶,好茶總還是有些的,更何況是招待將軍您。不過看起來還是下官自以為是了,將軍久在京中,見多識廣,這種茶大概也入不了您的眼。」
游彥朝著那茶盞看了看:「那倒也不至於,本將軍當年在西北苦極之時,一整日都喝不上一口水,哪像郭大人如此有口福。」
「游將軍此言讓下官實在是羞愧。」郭准端起茶盞輕輕喝了一口,再抬頭,面上仍舊帶著笑意,似乎絲毫沒有聽出剛剛游彥話裡的深意,「游將軍一心為國,凡事親力親為,下官實在是比不得。就像此次,雖然西南戰事緊急,但像傳遞聖諭這種事情,也實在是沒必要勞煩將軍親自來跑一趟。」
「如果只是傳遞聖諭的話,我當然不會專門跑這麼一趟,」游彥斜倚在椅上,「想必就算是久在西南,郭將軍應該也聽說過,我這人平日裡,最怕麻煩,更別提是跋山涉水地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一心為國還可以勉強算是的話,凡事親力親為,就實在是談不上,不然的話,戰死在縈都城的又怎麼會是陶姜?」他側過頭,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郭准,「這麼說起來的話,數月之前率軍出征的本應該是我這個上將軍才是,陶姜他倒是替我死了。」
「聽聞當年在西北軍中,陶將軍是游將軍您的下屬,二人感情深厚,陶將軍身為一軍之將,戰死疆場也算是死得其所,游將軍還是不要太過哀傷,」郭准垂下眼,「陶將軍以身殉國雖然可惜,但也算是全了忠義壯烈之名,下官正打算上書陛下,為陶將軍求一個封謚。」
游彥抬起一手撐著自己的下頜,聞言發出一聲輕笑:「死得其所?郭大人此言倒像是說陶姜他該死了?」
「下官從無此意,」郭准道,「游將軍何至於言如此?」
游彥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那好,郭大人,我告訴你我何至於言如此,因為在我眼裡,沒有任何一種死亡能得其所,死得其所這話,只是對於不幸喪生的人的一種稱讚與安撫,但沒有人就該死,不管他死的如何的英勇如何有意義,如果有的選擇的話,他都更想好好的活在這世上。為將者置生死與度外卻不代表他們就應該死在疆場之上,陶姜不該,這西南的數萬將士也不該。」
游彥說著話,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不知想起了什麼,讓他眼底閃著一點光,「他們遠離故土,跑到這千里之外的西南來,不是因為他們不怕死,也不是為了到最後換來你這麼一句雲淡風輕的死得其所,忠義壯烈,更不是為了那個死不帶走的封謚,而是因為他們清楚自己的職責跟本分,清楚在他們身後有家國需要護衛。」
郭准聞言,突然起身,朝著游彥躬身作了一揖:「游將軍此言發人深省,下官受教了。」
「郭大人是該受教,」游彥輕哼了一聲,「話已經說到了如此地步,我也懶得兜圈子了。我剛剛說了,我這人最怕麻煩,即使這樣,也要來這兒西南,是因為陛下關心西南的局勢。從年關前樊國攻打我零陵城到現在已經有快一年的時間,我南魏不管是從兵力上還是物資上都佔據著優勢,卻幾次三番的陷入被動,這一次,甚至讓行軍總管身死疆場,所以我才要來瞧瞧,這西南究竟有什麼貓膩兒。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游彥緩緩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郭准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郭將軍剛剛也說了,我與陶姜有著袍澤之誼,他不幸慘死,至死不能瞑目,所以幾次三番託夢於我,讓我前來這西南,替他討個說法,故人之托,我又怎能不應?」
「下官身為益州總管,總理西南事宜,卻讓西南落入此境地,連累陶將軍至死不能看見戰事平息而不得瞑目,實在是愧對陛下器重。」郭准垂首道。
游彥笑了起來:「話也不至於此,陛下也未必有多器重郭大人,不然何至於讓我過來收拾殘局?」他將手負在身後,下頜微抬,面上帶著隱約的笑意,卻不自覺地就帶了幾分讓人畏懼的氣勢,自他進入這廳中開始,除了郭准,廳內的其他人再也不敢發出一點的聲音,有幾個參軍,甚至連頭都不敢抬起。
游彥歪了歪頭,目光在廳內環視了一圈,在某個角落停留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原來這裡還有個熟人,鄔侍衛,別來無恙。」
鄔晟向前走了幾步,朝著游彥施了一禮:「見過游將軍。」
「鄔侍衛的傷倒是養的挺好,絲毫看不出來曾經重傷過的樣子,想來都城中有些人知道了也會安心,」游彥話鋒一轉,「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鄔侍衛現在應當還是戴罪之身,陛下仁德,命你暫留零陵城養傷,待戰事終了回到都城再行論罪。」
鄔晟下意識地低下頭,倒是郭准開了口:「現在是戰時,軍中正是用人之際,尤其縈都城一敗,我軍折損了不少猛將,鄔將軍傷癒之後主動請求一個機會戴罪立功,所以下官就將他暫留身邊,以觀後效。因為這西南事務繁多,下官一時疏忽,忘了稟明聖上,下次上書會親自向聖上請罪。」
游彥笑了一下,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鄔晟的肩:「我只是隨口問問,二位何必如此緊張。」他收回手,重新負在身後,不再看鄔晟,而是轉向了郭准,「話也說了不少,回到我的來意上,我既然是為了陶姜而來,卻不知道他現在,正在何處?」
郭准朝著鄔晟揮了揮手,讓他退下,而後朝著游彥道:「下官命人收斂了陶將軍的屍首,以厚棺斂之,停於後堂,只等戰事結束,扶柩歸於都城。」
游彥輕輕閉了閉眼:「勞煩郭大人帶我去看看。」
郭准微傾身,朝著游彥做了個手勢:「游將軍這邊請。」
不管郭准出於何種心裡,他對死後的陶姜表現的極盡尊重,將太守府後堂空置出來停放陶姜的棺槨,佈置靈堂,供奉靈位。
游彥緩緩地走進靈堂之中,一眼就看見了高高供奉的陶姜的靈位,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才慢慢地收回了視線,看向一步之外那個上等楠木所制的棺槨。
陶姜就躺在裡面。
游彥微垂下眼簾,伸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冰涼的棺木:「方才,我一直沒有問出口,陶姜他究竟因何而死?」他回轉過身體,一雙眼如炬一般鎖在郭准的臉上,「現在正好,當著他的面,郭大人好好的給我講講,縈都城因何戰敗,陶姜他又如何而死?」
郭准愣了一下,還是回道:「下官在給陛下的奏報中已經寫的很清楚了。當日我軍圍困縈都城數日,正待一舉進攻之時,樊國國主設下誘餌,讓一輛馬車從城中逃了出來,陶將軍認定了馬車上是那樊國國主及其家眷,親率百人前去追趕,不幸落入敵人圈套,寡不敵眾,力竭身死。」
游彥輕輕地點了點頭:「郭大人說的還真的是跟給陛下的奏報上一模一樣,沒有半點的出入。」游彥回手,用指節輕輕地叩了叩棺木,在空蕩蕩的靈堂之中這聲音顯得格外的明顯,他垂下頭,盯著那棺木上的花紋看了一會,「只是不知道陶姜他對郭大人這說辭是否滿意。」
郭准微怔,有些茫然地看著游彥:「游將軍此言何意?」
「我剛剛就說了,我與陶姜有袍澤之誼,他不幸身死,我卻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千里而來,他已經被收到這裡面,我總是覺得心裡不怎麼好過,」游彥看著郭准,緩緩道,「所以總想著,還是親眼見上一面,我才能安心。」
郭准滿臉的難以置信:「游將軍您不是要……你這是冒犯故人,實在是,實在是不合禮法,陶將軍若是泉下有知……」
「放心吧,這兒沒人比我更瞭解他了,他若是泉下有知,不管我做什麼,都不會在意。至於郭大人剛剛說的不合禮法,郭大人不在京中怕是沒聽說,我游彥,素來離經叛道。」說完,他朝著門外招了招手,「來人,開棺。」
「游將軍斷不可如此!」郭准慌忙道。
「怎麼?」游彥疑惑,「我都說了,就算陶姜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更不會怪郭大人你,你還怕什麼?」
「下官,下官不是怕,只是,只是因為陶將軍死狀淒慘,加之又已入殮,怕嚇到了游將軍。」
「死狀淒慘?那我更該看看了,」游彥道,「只有親眼看見,我才能徹底的死心,也更能有動力,去查明他的死因。」他轉過頭,看著侯在門外的暗衛,「開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