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都說四月的天易變,入了秋的天氣也不妨多讓。晨起的時候還只是陰天,等游彥快馬加鞭趕往皇城的時候,天上已經下起了雨。秋雨淅淅瀝瀝,雖不大,卻延綿不斷。等游彥一路到長樂宮門前的時候,渾身上下已經被淋了個通透。
等在宮門口的高庸看見游彥如此模樣地快步走來不由一愣,慌忙迎上前:「將軍怎麼如此狼狽,這天氣冷的很,小心著涼啊。」說著指了指身旁的內侍,「快去讓人送熱水過來,再讓廚房送一點熱薑湯來。」
游彥擺了擺手,已經推開了長樂宮的宮門,一面大步向內走,一面道:「無妨。陛下何在?」
「陛下正在內殿等候將軍。」高庸跟在游彥身後,找了塊乾爽的薄毯,「將軍要不要先換一身衣袍?」
游彥沒有回答,接過薄毯,隨手披在肩上,徑直進了內殿。
藺策正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思索什麼,被游彥匆忙的腳步聲驚擾,轉過頭就看見游彥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模樣,不由蹙眉,順手拿起一旁的乾布巾替他擦了擦頭髮,抬眼看向跟在後面的高庸:「送點熱水進來。」
「奴婢已經吩咐人準備了,馬上就來。」高庸忙回道。
游彥搖頭,按住了藺策替自己擦頭髮的手,將布巾接了過來,隨手在頭上蹭了兩下,抬眼看著藺策:「西南究竟出了什麼事?」
藺策皺著眉頭看了看他,沒有回答,一言不發地解開了游彥的衣帶,將他身上濕漉漉的外袍扒了下來,一旁的高庸有眼色地將早已備好的乾淨衣物呈上。
游彥因為著急西南的戰事,並不把剛剛淋過的雨放在眼裡,卻還是平心靜氣,由著藺策為自己從裡到外換上乾爽的衣袍,看著高庸退下後緊閉的殿門,握了握藺策的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藺策看著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回身從書案上拿起了一封明顯拆開過的密信,遞到他手裡。
游彥捏著那封密信的手有短暫的遲疑,忍不住抬頭去打量了一下藺策的表情,覺得事情大概要遠比他預料的還要嚴重,因為他極少會在藺策臉上見到那樣凝重的表情,尤其是那裡面還夾雜著明顯的擔憂……應該是對自己的。
游彥垂下眼簾,看了一眼手裡的密信,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沒有睡好的緣故,他覺得額角又開始隱隱作痛,甚至連眼瞼都開始輕微的抖動起來。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此刻的表現有那麼一點可笑,居然開始為了還未知的事情擔憂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拆開了手裡的密信。
那密信上的內容其實格外的簡單,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游彥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看了半晌,才抬起頭看著藺策:「縈都城戰敗,陶姜以身殉國?」
藺策微微閉眼,低聲道:「這密信是暗衛送來的,只有這一句話。西南的軍報還沒有送來,所以,現在到底什麼情況,我也不清楚。」
「陶姜此去西南,率援軍三萬,加上先前西南的守軍,光是兵力就已經勝敵數倍,更別提數月來,我軍接連獲勝,士氣正盛,就算是攻打縈都城失敗,也不至於連退路都沒有,在不到十日的時間潰敗至主將戰死的程度?」游彥提了聲音,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密信,「我與陶姜相識多年,他雖看起來只是個武將,但還不至於莽撞至此。尤其,是在攻打縈都城這麼緊要的事情上。」
藺策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內是冰涼的一片,不知道是因為剛剛淋了雨的緣故,還是因為剛剛那密信上的內容。藺策無聲地嘆息,拉著他在軟塌上坐下,倒了杯熱茶喂他喝了幾口,而後在他身前蹲下,將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藺策一向不擅長勸慰人,尤其是在面對游彥的時候。畢竟如果連游彥都想不通的事情,他的勸慰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游彥的手裡還攥著那封密信,只是那信上的內容實在是太簡單,讓他根本無從去揣測西南此刻久經是什麼情況。而前夜沒睡好的弊端再次出現,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最終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他傾下身,將半張臉埋到藺策的手上,閉上了眼睛。游彥起初不能理解自己現在的感受,片刻之後他才明白,這是無措。
暗衛都是陶姜親手調教出的,忠誠可靠,尤其在這種事上,更應該嚴謹認真,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疏忽與錯誤。可若真的如此的話,游彥想不通,當日年輕氣盛不懂得任何退避的陶姜都能從西北全身而退,為何四年之後,已經長成一個可靠將軍的陶姜,會如此輕易的在西南喪命。
當日在西北,戰勢危急,他們經歷過各種各樣的險境,陶姜都能把只有三腳貓功夫的游彥救下來,那麼現在的西南,究竟是什麼樣的戰局,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陶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游彥不是沒經歷過死別,當年在西北他看的太多,尤其是各種慘烈的畫面。早晨開戰前還傻乎乎地笑著跟他打招呼的小兵,晌午的時候可能就變成了一具渾身是血的屍體,手裡或者還牢牢地握著長劍,一雙眼瞪得溜圓,卻再無一絲的神采。
那個時候游彥就不止一次的想過,在臨死前的那一刻,他們腦海裡都會想些什麼,會不會思念千里之外的故土,會不會後悔當日為何要穿上這戎裝?
那些場景他看的太多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生死。人活在世,終有一日是要離開的,家人,親朋,甚至於他,還有被人稱為萬歲的藺策,終有一日都會死去,這是一個人必經的宿命,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尤其是他們這些出生行伍之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應該清楚,從他們離開都城遠赴西南那一日開始,他們的生命就比其他人更加的……容易失去。
可是此刻,游彥只覺得胸口在隱隱的作痛,縱使他看得透生死,也還是難以接受。
各種各樣的思緒都在這一刻湧到了游彥腦海中,他想起那一日陶姜出征之前,他為他踐行,想起再之前自己曾經許諾要為他尋一樁親事,讓他娶妻成家,想起更久遠的時候在西北茫茫大漠之中,陶姜無數次的衝鋒陷陣,奮勇殺敵。那時候他都還算不上一個將軍,所戰只是為了保住他游彥的性命。
而現在,陶姜終於成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為國為民的將軍,卻落得這樣一個,馬革裹尸的下場,難道這就是上天給為將者的宿命?
藺策空閒的那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游彥還濕著的頭頂,他還保持著蹲跪在游彥面前的姿勢,卻絲毫沒有覺得疲倦。他說不出任何的勸慰的話,只能這樣子陪在游彥身邊。
「陛下,」高庸的聲音在外面低低地傳了進來,「熱水好了,現在送進去嗎?」
藺策低下頭看了游彥一眼,面上有些糾結,正猶豫間,游彥抬起頭來,朝著藺策勉強露出一點笑意,而後回頭對著殿門道:「勞煩,送來吧。」話落,他抬手拉起了藺策,還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膝蓋,「地上涼的很,都不知道起來嗎?」
藺策搖了搖頭,剛要開口,就聽見游彥道:「懷騁,放心吧,我沒事。」
藺策應了一聲,游彥起身站到藺策面前,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將臉也埋在他頸間:「只是即使是我,也總有無能為力的事情。生老病死,人之宿命,我除了眼睜睜的看著,沒有一點的辦法。所以我便說服自己學會接受,學會理解。這些年來我好像做到了,我能接受很多事情,理解很多事情,不管它們對我來說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接受它們發生的必然性。但,縱使如此,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人既然有生老病死,就也會有喜怒哀樂,我也不能例外。」
藺策攬住他的後背,輕柔的拍了拍:「現在看起來,西南肯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軍報應該馬上就會送到,到時候我們就會清楚,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縈都城一戰究竟如何,陶姜到底為何會喪命。」
「嗯,」游彥應了一聲,「剛剛那一刻,我想起了過往許多的事情,最後又忍不住想到西南的戰局上。現在還不知道戰況究竟如何,陶姜究竟是怎麼落敗,所以也不知道其他人現在怎樣,我們到底折損了多少的兵力。只是沒有陶姜在的話,西南失去了主將,就等於給了樊國可乘之機,事情既然到了如此的地步,縱使你再不願意,但這一次,或許還是要我親自過去一趟了。」
藺策喉頭哽了哽,卻還是沒在此刻與游彥爭執,只是道:「此事容後再議,還是等軍報到了再說。」他回過頭,高庸已經帶人送熱水進來,「熱水來了,先去洗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每個人都有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