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游彥此生像如此挫敗的時候屈指可數,他一向自負,自覺巧言善辯,在與人爭辯之時永遠不會佔據下風,但在此刻他才清楚,不管他如何擅長口舌爭辯,也無法讓人改變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
尤其在游禮的事上,他實在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指責游老夫人,畢竟他們有著不同的立場,看待問題的角度也都不一樣,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都是希望游禮能夠好。
也正是因為如此,讓游彥陷入了少有的迷茫,他第一次質疑自己的觀點,質疑自己一貫所主張的那套教育的方法是否適合游禮。
歸根結底,游禮並不是他游彥,他自己一生隨心所欲,肆意暢快,包括在面對與藺策的感情上,事事由心,不會有絲毫的猶豫。那是因為他生性通透,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當下每一個選擇都是最適合自己的,不管何時他都絕不會後悔,無論最後發生什麼,他都能夠承擔自己當日的決斷所造成的後果。
可是游禮能嗎?
游禮畢竟不僅僅是游禮,他是游府的長房長孫,是他父母視若珍寶的兒子,是他祖母眼裡整個游家的希望。雖然游彥並不在意這些,但游禮也能不在意嗎?如若游禮效仿他,像他那樣無所顧忌,若是也能像他這般順遂也就罷了,但如若游禮中途遇到什麼波折,落得什麼無法收場的下場,他又如何向父母兄嫂去交待?
那一日他指責藺策在對待樂昌公主時,太過驕縱,可是自己教養游禮之時的方法也未必就真的合適。
尤其此刻,游彥看著面前雙眼通紅,滿面淚痕的娘親……他這人大概是因為看的太通透,凡事想的太開,所以在待人接物之時就會稍顯冷清,但平白受了娘親如此的指責,讓他一時之間無法回神。
他在這世間或許在意的東西不多,藺策的出現才讓他找到了一直想堅持的事情,卻不代表父母家人對他來說一文不值。他雖然並不在意那些名利是非,也不在意所謂的家族興盛,世代繁榮,卻並沒有真的棄游府於不顧,這幾年來他在朝中一直維持著游府的地位,既不過於顯眼,又能保持現在的富庶,只為了讓府中的家人能保持現在祥和穩定的生活。
游彥從懷裡摸出錦帕,輕輕地替游母拭去眼淚,而後起身道:「殊文的事情,畢竟還只是娘親您的猜測,或許只不過是因為您因為我的事情……所以心存恐慌,看到殊文與旁人親近就擔心舊事重演。您也說了,他根本不通情事,本質上畢竟還是個孩子,還沒想那麼多。您不用如此,我會與他好生聊聊,待誤會解除,再安排婚事也不急。」
游母多年以來從未如此跟游彥說過話,此刻情緒平復下來,也有些不知所措,便勉強收下了游彥的安慰,點了點頭:「好。」
游彥知道今日的話題到此,在他跟游禮確認此事之前,他們母子二人除了客套的問安大概也沒有什麼話可談,他挺直了後背,朝著游府施了一禮:「既然如此,兒子就先行回去了,娘親您好生休息,」游彥話頓了頓,「不要思慮太多。」
經過剛剛的那一陣,游母大概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游彥,只是勉強笑了一下:「回去之後,好生照顧自己的身體。」
「兒子知道,娘親您放心吧。」游彥揚了揚唇,笑意卻未達眼底,他從游母的房裡離開前,看見她又進了佛堂,在這麼一刻,游彥突然就明白為何世人會相信神佛。因為人活在世,總有無能為力之事。
就像游母,她自己或許也清楚,每日潛心禮佛也未必能解的了她的心事,但對她來說,那多少算是一種寄託。
游彥站在庭院裡愣了會神,才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瑞雲正蹲在房門口給游彥先前種下的兩棵梅樹澆水。冬日裡游彥對其父的梅林格外的眼紅,便在自己院裡也種了幾棵,想要等到冬日的時候不出房門便有梅花可賞。那幾株梅苗自然是藺策命人送過來的,幸而游彥這段時日一直不在府裡,沒有人影響,每日有人悉心關照,倒也算是長勢喜人。
游彥有一段時間沒回府裡,現在看見一人多高的梅苗和它茂盛的枝葉,倒也覺得新奇,他挨著瑞雲頓了下來,伸手從他手裡拿過水舀,將水澆到樹下,當他想再從桶裡舀另一瓢水的時候,瑞雲急忙伸手攔住他:「可以了公子,這梅苗的水已經澆夠了。」
游彥頗為遺憾地將手裡的水舀扔進桶裡,拍了拍手站了起來:「不愧是我親手種下的樹,長勢倒是不錯。」
瑞雲收了水桶,隨口問道:「您跟老夫人聊完了?」
「嗯,」游彥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袖口濺上的水漬,「你派個人去殊文房裡把他請過來,我有話要對他說。」
「早上的時候我看見小公子出府了,現在大概是還沒回來,」瑞雲道,「不然的話,他若是知道您今日回了府,肯定會過來的。」
游彥拂開袖口,思索道:「也是,罷了,看起來今日也不怎麼合適。」他微微閉了閉眼,「就算他在府裡,我現在這個狀態,大概也不能聊出什麼東西。」
瑞雲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您……今日看起來不怎麼高興,早上您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是老夫人那兒……說了什麼嗎?」
游彥抬手掩面,輕輕地搖了搖頭:「沒什麼,偶爾總要有些自我懷疑,不然人生豈不是太過無趣?」
瑞雲不太明白游彥在說什麼,抬頭看了看天色,猶豫道:「那我讓人將午膳送來?聽說您一早就跟著陛下出城去為大軍踐行,現在也該餓了。」
游彥其實並無食慾,但他此刻無事可做,經歷了游老夫人剛剛那一番談話,情緒多少有些低落,若是此時回宮,難免被藺策察覺。藺策每日裡憂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他就算不能分憂,也不該添亂才是,便點了點頭:「也好,一會用了午膳陪我到城中逛逛,我帶你去林覺的茶樓喝喝茶聽聽小調。」
瑞雲自己對這些並不怎麼感興趣,但覺得自家公子看起來情緒不虞的樣子,出府去散散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便利落地吩咐人去準備午膳。
游彥在口腹之事上並無太多渴求,吃起東西來又挑剔的很,加之今日情緒不佳,更是沒吃上幾口便住了筷,朝著瑞雲擺了擺手:「把我那罈酒拿過來,」話說了一半,瞥見瑞雲的眼神,又道,「我只喝兩杯。」
瑞雲猶豫了一下,轉身出門,過了一會,真的拿了一罈酒回來。
游彥飲酒多年,每每喝酒多是為了助興,卻從未像今日這般,為瞭解憂,他盯著杯中的酒水,輕輕地搖了搖頭,自嘲一般笑了笑,而後一飲而盡,之後又給自己添了一杯。
瑞雲一直盯著游彥的動作,本是擔心他多飲,卻沒想到兩杯酒喝完,游彥真的放下了酒罈,反而讓瑞雲更加擔心起來。
游彥將酒罈遞給瑞雲:「將剩下的半罈酒替我封好,這麼好的酒,還是應該配上好心情才更好喝才是,我今日的這種心情反倒辜負了。」言畢,他起身,「換身衣服,我們出府,去林覺那兒討杯好茶來喝。」
瑞雲抱著酒罈愣了愣神,才應道:「好。」
從游府到茶樓並不算遠,游彥每每過去都是步行,今日亦然,他原本想讓瑞雲先去打聽一下林覺在不在茶樓,卻沒想到在茶樓門前遇見了騎著高頭大馬風塵僕僕的林覺,不由詫異:「林兄這是,從何處而來?」
林覺翻身下馬:「出了趟城。游兄今日倒是難得清閒到我這兒來,樓上雅間請,我讓他們準備好茶。」
「我正是此意。」游彥笑,目光落到林覺背負著的一個包袱上,看著形狀,似乎是一台琴,「林兄今日怎麼有雅興背著這親出城?」
林覺將那琴解下,隨手遞給迎面而來的小二,回頭朝著游彥道:「那日我飲了陶將軍的好酒,本想改日有機會再約他把酒言歡,卻沒想到還沒等我相約,這陶將軍就要出徵了。我雖對西南局勢不瞭解,卻也知道陶將軍此行是為了護衛南魏的安危,我對他們這種保家衛國的將士心存敬畏,所以今日干脆帶著酒出城去為陶將軍踐行了。」
游彥微挑眉:「那看起來林兄真的是誠意滿滿,此去踐行居然還專程背著琴,要知道我可有多年沒聽過你撫琴了。陶姜那個傢伙,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林覺擺了擺手:「我撫琴又不是為了尋覓知音,若是想的話,我直接對著你遊子卿撫就是。我帶著琴去,是因為看見數萬將士出征的場景難免動容,借由琴音直抒胸臆而已。至於有沒有人能聽懂,那又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