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程太太
物以類聚, 人以群分。
程蘇能與魏年成為好友, 只要知道魏年的性情, 就明白程蘇是何等要面子的人了。
何況, 就是不要面子的人, 自己的妻子這麼無緣無故的來朋友家大鬧, 說這些不著四六的話,那也受不了啊!程蘇氣的, 臉都白了,指著地上坐著撒潑的女人怒吼,「今天我就去給姑媽賠禮請罪, 姑媽姑丈要打要殺都由他們,我是再不會與你過日子的!你要和離,我就寫休書!要離婚, 現在就去民政局!」
程太太一聽這話,那哭唱嘎然而止, 而後,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目光的心虛一閃而過,猝不及防一躍而起,兜頭就往牆上撞去。要不是陳萱種地出身, 反應靈敏,一下子拽住程太太,就程太太今天這勁頭兒, 非得出事不可。
魏年也嚇壞了,當既立斷不敢讓這夫妻倆都在他家了,生怕程蘇再放幾句狠話,程太太有個好歹,連說帶勸的拽著程蘇出去了,臨出門前,還給陳萱個眼色。程蘇一走,程太太越發閉眼大哭,「我不活啦,我不活啦!」陳萱讓三舅爺先把大門插上,省得鄰裡探頭探腦的過來看熱鬧。
陳萱也不想理程太太,就剛程太太說的,那叫什麼話。不過,程蘇幫過魏家不少忙,先前陸家同魏銀提親,魏銀不樂意,陸三在外頭有人的事就是程蘇幫著打聽出來的。後來,帽子店在報紙上做廣告,雖然效果不大,程蘇給的價格可是很實惠的。還有印月曆牌,也是程蘇幫著牽線聯繫的印廠。陳萱主要是看程蘇的面子,望著程蘇一走就消停許多,只是坐地上嚎哭的程太太,陳萱朝三舅爺擺擺手,示意三舅爺不要理,陳萱也回屋收拾東西去了。
坐地炮這類人,程蘇魏年可能見得少,陳萱自鄉下長大,簡直家常便飯。這類女人,不能理她,而且,人越是多,她就越不講理。反是沒人理,沒人看她們坐地嚎哭,她自己覺著沒趣,也就不鬧騰了。
果然,陳萱三舅爺各自做事去了,魏年早拽著程蘇走了,程太太嚎的嗓子發幹,沒有觀眾,也就抽抽咽咽的不嚎了。
陳萱聽她不嚎了,這才出來,心裡已經想好主意,板著臉問她,「你剛也見我家阿年哥了,我家阿年哥,長得就比程兄弟好,會兩國洋話,生意做的呱呱叫。你怎麼沒來由的就胡說八道啊,我看你非得叫程兄弟休了,你才痛快!」
程太太當下淚眼一瞪,擼起袖子就要上前跟陳萱幹一架。陳萱心裡其實有些怵潑婦,陳萱是那樣一等老實人,以前在村裡,她就覺著坐地炮最不好惹。如今卻是強撐著,不想吃這無妄之災的虧,陳萱把先前在屋裡想的威脅的話都說出來了,「我要把今天你說的這話跟你婆家學學,你看你公婆會不會偏著你。程兄弟的朋友都叫你得罪光了!」
程太太站陳萱跟前,抬著下巴,咬牙切齒,「你幹嘛要給我家男人送年禮!還寫小紙條!」
「我家阿年哥和程兄弟是朋友,過年朋友難道不走動年禮,我跟阿年哥是夫妻,當然要一起送了。那也不叫小紙條,那是過年的賀卡!是阿年哥說著,我寫的。你們成親時喝的交杯酒,還是我跟阿年哥送的洋酒哪!你們成親,我還去了。當時看你低頭坐著,不像這麼潑的人啊!你怎麼這樣啊!」陳萱經過兩年歷練,現在還時常去帽子店張羅生意,口才好了不只一星半點兒。別看程太太擅坐地泡,可講理她講不過陳萱,程太太愈發苦大仇深,「我家男人,在家好不好就要誇你這裡好那裡好,我就是過來瞧瞧,你哪裡好!」說著上下打量陳萱一番,陳萱也沒穿什麼特別的衣裳,今天逛廟會,就是一身紅底暗花的棉旗袍,剪著時下流行的齊耳短髮,因陳萱頭髮厚實,這短髮是削薄了的,襯著陳萱高挑的身材,很有幾分端莊大方。就是程太太,也不得不承認,人家陳萱是比她好看。程太太卻是不服氣,尤其,陳萱眉毛修的細細,畫的長長,嘴巴搽的紅紅的,手指甲上也是紅紅的,程太太冷哼一聲,「狐狸精!」
陳萱有些生氣,說她一句,「你說這樣的氣話,有什麼用。你無非是想程兄弟跟你好好過日子,可你越是這樣,他離你越遠。你還要撞牆尋死,你就是今天咣當撞死了,他無非就是內疚傷心兩三年,以後照樣娶媳婦生娃過日子。你自己心裡明白,你過不好日子,到底是旁人的緣故,還是你自己的緣故。你要還明一點事理,就進屋來,自己洗把臉,咱們好生說說話。」說完,陳萱也不理程太太,自己扭身摔簾子回屋去了。
程太太在外頭站了半晌,灰頭土臉的也跟著陳萱進了屋。外間兒洗臉盆洗臉架一應俱全,邊兒上有水缸,一張矮腳長桌上,放著四個大紅色的暖水瓶,程太太自己兌了溫水,洗過臉,才進去的,進去後還要輸人不輸陣的說一句,「我可不是怕了你。」
「我怕你成不成。」陳萱把梳子鏡子給她,程太太自己把頭髮挽起來,陳萱不忘說一句,「剛剛你那樣兒,真像個瘋子。」
程太太氣的臉都黑了,兩手握拳似要跟陳萱打架,想了一會兒,還是先把梳子鏡子還給陳萱,再冷哼一聲。陳萱把梳子鏡子放梳粧檯上歸置好,直視著程太太的眼睛,一五一十的道,「你們還沒成親前,程兄弟去找我家阿年哥吃飯,說起要成親的事,眉飛色舞的,期待的不得了。」
聽到這話,程太太不由目露苦澀,陳萱問她,「就是你們成親時,我跟阿年哥也去了,那會兒,程兄弟還歡天喜地的,這才多會兒日子,你們咋就過成這樣了?」
程太太由悲轉怒,瞪陳萱,「還不是因為你!」其實,潑婦也有潑婦的好處,潑婦一般心裡不存事兒,有啥說啥,程太太一腔怒意兜頭就往陳萱身上來了,怒道,「開始我們也挺好,就因著你,我家那個,成天介在家說你,會洋文、明事理、人又聰明、又賢慧,說得我好像笨蛋一樣。我不就沒念過書嗎?不就是不像你這樣描眉畫臉的會打扮嗎?難道我不通情理,還是沒伺候好他!我今天就是過來,看看你是怎麼個好法!」程太太惡狠狠的,說到痛處恨不能與陳萱撕扯著打一架。
「那你看到了。」
「看到了!」程太太冷哼一聲。
陳萱問她,「你捫心自問,我這個人可得罪過你?」
程太太雖是個潑婦,倒還不是個瘋子,何況,因為陳萱看起來不大好惹的模樣,程太太只得沒理強說理的來一句,「可就因著你,把我比得沒半點兒好!」瞥陳萱一眼,「不就是會打扮麼?」
陳萱下炕,從抽屜裡把自己放化妝品的箱子拿出來,先挖了塊雪花膏搽程太太臉上。陳萱給程太太抹開雪花膏,程太太嗷嗷叫,「你幹嘛!」
「別說話。」陳萱說一聲。
抹好雪花膏,讓程太太閉眼,之後,酒精棉在程太太雜亂的眉毛上一擦,拿出修眉刀給程太太把眉毛修成現在最流行的細細彎彎的模樣,再用眉筆描畫的修長婉轉,又上了一層香粉,還有剛剛新出的,尚沒有流行開來的眼影,陳萱正好在程太太臉上試了試,給她畫了眼線,把睫毛刷過睫毛膏,最後開始給程太太修指甲,一層除皮油,一層潔甲油,一層美指油。
弄過這一套,陳萱拿鏡子給程太太照了照,程太太慌的臉都紅了,連忙道,「怎麼像個妖怪?」
「妖怪?」陳萱定定的看向她,程太太不得不改口,「好吧,比妖怪還是強些的。」
「不,就是妖怪,狐狸精。」陳萱學著程太太剛剛說她的話。
程太太氣的,硬是沒發作,因為光顧著看鏡子中的自己了。陳萱把鏡子放下,待美指油晾乾,陳萱叫著程太太起身,剛她來院裡就是隨地一坐,衣裳都坐髒了。陳萱拿著掃炕的掃帚給她掃著身後的裙襖,說她,「虧得我們院子沒水,要不你這坐一屁股泥,我都不能叫你進屋。」
程太太不占理,只好任陳萱說。
把程太太打掃得差不多後,陳萱跟三舅爺說了一聲,帶著程太太出門去,到胡同口叫了黃包車,陳萱帶程太太去了美髮店。陳萱同美髮師傅說了,要什麼樣的髮型,給程太太也剪了個摩登短髮。最後,陳萱付了錢,天也黑下來了,倆人到附近的麵館裡吃麵,程太太終是不好意思了,說,「其實我知道,我跟我家裡那個的事,與你不相干。我就是先前過得太憋屈,妹妹,你不知道,我以前在鄉下,人人都誇我聰明能幹,在我們村,我也是村裡的一枝花。這一來城裡,家裡的活我也料理的來,舅舅舅媽待我也好,可這城裡跟鄉下不一樣,城裡的男人,要女人都得像妹妹這樣,讀書識字的才行。剛開始,我們也還好,後來,他說個什麼事,我啥啥都不知道,就越來越說不到成塊兒了。這越說不到成塊兒,我這心裡就越堵的慌,腦袋一昏,就去尋妹妹的不是了。」
陳萱歎口氣,她原本最不喜歡程太太這樣不講理的人的,可聽程太太這樣說,心裡又覺著,程太太也有可憐的地方。陳萱這人,終歸是個心軟的。陳萱說,「我聽說,你跟程兄弟是表親,你識不識字,程兄弟不是頭一天知道,婚前就知道的。要是嫌棄你這個,他在成親前能那麼高興嗎?你現在看著我好,我前年臘月成親的時候,也是一字不識,要是程兄弟吃過我和阿年哥的喜酒,他一準兒知道我那時什麼樣。我連你的一半都跟不上,那會兒,我就跟塊死木頭一樣。」
程太太都不能信,這會兒就陳萱與她倆人,程太太給陳萱這一通打扮,也打扮出了些自信,問陳萱,「我只聽我家裡那個說過你也是從農村來的,那你咋現在變得這麼洋氣?我聽說,你還會說洋文?是不是真的?」
「學的唄。」陳萱挑起麵條吃一口,慢吞吞的說,「不識字,就學著認字。剛開始,一天只能記住五個字。後來,一天十個字,二十個字。洋文也是一樣,每天學每天學。梳妝打扮,都是新學的。」
「這也成?」
「怎麼不成呢。白天要幹活,晚上又沒事,我就學,每天都學。」
程太太眼珠一轉,口氣開始變得討好一些,「妹妹,那你能教教我不?」
陳萱點頭,「我有今天,也有許多人幫過我。你要想學,我就把這些年我看的書,都寫出目錄來給你。還有一位國外念大學的極有學問的先生,給我列了許多書目,我也寫給你。你從容易的開始,照著學,以後肯定比程兄弟更有學問。」
「不會太難吧?」
「從容易的學,一點一點的學,學上三五十年,不會不如人。」
程太太給陳萱話中雲淡風輕的堅定給鎮住了,陳萱在面裡倒了些香醋,同程太太說,「化的妝,睡前要洗掉,洗乾淨。你平時用什麼護膚的?」
「舅媽給我買了雪花膏。」
陳萱道,「今天晚了,明天你過來,我給你兩樣化妝的家什,簡單的,你自己在家就能化。起碼眉毛畫一畫,嘴唇塗一塗,顯得氣色好。香粉也要用。你跟程兄弟的事,你也想一想,不論夫妻,你們還是姑舅表親,別鬧得這麼難看,這樣不好。」
程太太眼圈兒一紅,「以前他總是說你好,我心裡還有不服。如今看來,你的確比我強得多。」
「我和阿年哥剛成親的時候,阿年哥與我說,沒有感情不能做夫妻,他還不想跟我做夫妻哪。男人的話,哪裡能當真?你怎麼比我還實在。」陳萱勸程太太一句。
程太太笑,「看你家男人跟母雞護小雞似的護著你,還這樣過?」程太太不傻,她早在魏家見魏年長得那樣軒昂俊秀,還那樣護著陳萱,就知道人家夫妻感情好得不得了。又跟陳萱說了這半日的話,認為陳萱不大像勾引男人的壞女人。
「要不我說,他們那話,不用信。咱們自己得先把日子過好,先自己不愧自己了,心平了,氣也就平了。你好了,程兄弟又不是瞎子。我讓阿年哥勸一勸他,你只要別像今天這樣,好不好的坐地上,還要尋死覓活,嚇死個人。」陳萱直搖頭,程太太厲害慣了的人,竟給陳萱說的臉都紅了,程太太連忙說,「我以後一定不這樣兒了。」
倆人吃過面,陳萱先坐車把程太太送回程家,程太太死活要陳萱進去坐一坐,陳萱想著,她興許是擔心程蘇因她在魏家的事發脾氣,就一道跟著程太太進去了。
程蘇果然在跟父母說程太太的事,程蘇氣得不輕,程父程母聽說媳婦這樣沒來由的跑人家大哭大鬧,也覺失禮。結果,一見到媳婦回家,程家一家三口都傻了,然後,程父程母齊齊看了程蘇一眼,不是說找人家魏太太撒潑去了麼。這怎麼大變樣回來了?尤其,媳婦還跟魏太太有說有笑的,程太太自誇在村裡曾是一枝花,那也不是假的。她雖然會化身坐地炮,但好的時候也是個爽俐人。程太太笑嘻嘻地,還挽著陳萱的手,「我跟萱妹出去逛了逛,剪了頭髮,吃過飯才回來的。阿蘇,天也黑了,叫萱妹坐黃包車我不放心,你去叫輛小汽車。」
程蘇是極厭惡自家表姐撒潑打滾的,原本雖叫魏年勸著暫收了離婚的心,也打算給她些好看。結果,程太太這麼煥然一新的回家,程蘇還多瞅兩眼,就去打電話叫車了。
程母忙請陳萱坐下說話,問她們去哪兒逛了,吃的什麼。
敘一回閒話,待汽車到了,程蘇送陳萱出去,程蘇很不好意思,「今天真是給嫂子添麻煩了。」
陳萱小聲說,「沒什麼,弟妹並不是壞人,我們說開了,已經好了。她呀,太在乎你了,心裡已經知道自己錯了。程兄弟,這眼瞅就過年了,你是男人,該多擔待的就多擔待著些。什麼時候有空,你帶著弟妹到我家去,我和阿年哥請你們吃飯。」
程蘇歎口氣,「好。」
小汽車已經在外等了,程蘇給陳萱拉開車門,陳萱上了車,人家夫妻的事,還得人家夫妻自己解決,也就不再多嘴。倒是沒幾天,魏年一臉鬱悶的回家問陳萱,「你怎麼把咱們成親時的事到處說啊?」
「什麼事啊,我沒說啊?」
「就是那什麼,沒感情不能做夫妻的話,你沒說,那程蘇怎麼知道的,說是他媳婦說的。」
陳萱叫魏年問的啞口無言,很是理虧。轉頭程太太過來尋她說話時,陳萱埋怨她,「你嘴可不嚴,怎麼還說給程兄弟知道?叫阿年哥曉得了,批評我半日。」
程太太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一不留神一不留神,那啥,萱妹,那個給眼皮上色的那東西,拿來給我瞧瞧,你看我今天眉眼描畫的怎麼樣?我覺著,那天你給我用的那個也不錯。」
好吧,對於陳萱能把「坐地炮」程太太開發為客戶的本事,不論魏年還是程蘇,都是極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