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合作
容先生與陳女士的八卦, 魏銀知道, 也就相當於陳萱知道了。
知道人家的八卦也沒用, 陳女士要搞國貨品牌大集中, 魏銀陳萱一有空就往市場上跑, 打聽一下別個牌子, 陳女士那裡雖有上貨,不過, 大家的生意也照做,只是,受影響是難免的。
尤其是陳女士的鋪子在東安市場開張的前一個月, 北京城所有報紙,大版面的宣傳,尤其是國貨對衝洋貨, 陳女士直接就打出愛國的牌子來。廣告詞就是,愛國, 就來大興盛。然後,下面一排都是所有國產品牌化妝品品牌羅列,更要命的是,開張當開,全場八折。
就這一個廣告,陳萱魏銀的帽子店生意大減, 為了生意,陳萱魏銀想跟著一起打折,可沒到陳女士開張的日子, 人家品牌商還不讓你打。何況,就算打了折,估計也沒什麼用。因為大興盛當天購滿一定金額,還有打折券送。打折券這東西,陳萱也是打聽後才曉得是另外一種優惠。
陳萱都感慨,「陳女士可真精明啊。」打折券的主意,陳萱自認就想不出來。
魏銀說,「是啊,更討厭了。」
好在,店裡還有衣裳帽子的生意撐著。不過,化妝品的生意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有,像程太太還是過來買陳萱這裡的化妝品,主要是,程太太眼光高,她不用國貨,她都是用洋牌子。陳萱這裡也有洋牌子的化妝品,就是利小些,陳萱有吉慶坊的八折卡,她八折拿到手,略便宜些,九折給客人,比吉慶坊也划算。程太太自從跟陳萱交上了朋友,很肯照顧她的生意,臉上用的,身上穿的,都是在陳萱鋪子裡拿。
陳萱魏銀也都盡心,像程太太的衣裳,每季都是魏銀先出設計圖,用什麼料子,給程太太看過,再給程太太做的。化妝品也是,哪種合適程太太的皮膚,才會推薦給程太太。
程太太自從開始學習梳妝打扮,進境稱得上一日千里,又開始學著讀書認字,聽程太太說,現在學會了查字典,每天都看報紙。要緊的是,和程蘇日子過得順溜兒。程太太性子不算特別好,卻是個爽俐人,交際上多是官太太那一圈的人。程太太還給幾位交往不錯的太太奶奶推薦過陳萱這裡的生意。
所以,近來不受影響的倒是洋品牌的生意了。
再有就是魏金帶來的熟人生意,魏金最初學化妝時買過一套化妝品,那是因為魏銀的不給她用,陳萱又離得遠,用著不方便。魏金才割肉似的買了一套。後來陳萱魏銀開始做化妝品生意,魏金自己那套也不用了,低價轉給了李氏,她自己見天的讓魏銀給她畫,魏銀不理她,她就早上到鋪子裡來,還大言不慚,「你們不是免費給客人修眉毛,塗美指油的。我是你們大姐,光這兩樣免費不成啊,把我這眉啊眼的,都得給我畫上,還有點唇膏,也給我塗上。」
魏銀能不理她,陳萱哪裡惹得起魏金,後來倆人商量著,送了魏金一套,只求她少過來讓人伺候。魏金得了免費的化妝品,倒也不白得,她有認識的朋友,好不好的都拉過去,先給免費修個眉塗個指甲,有些人,來一趟就不來了。有一些,就成了店裡的客人。就是這些魏金帶來的太太奶奶,多少跟魏金脾氣相投,都不是好纏的,總是要講價講半天,不占點兒小便宜過不了日子的。
陳萱魏銀做生意,總要讓著她們些,就是不給還價,也會送兩樣不值錢的小東西,讓這些太太奶奶的,高高興興的來,高高興興的回。
魏金聽魏銀念叨說店裡生意大受影響的事,魏金還打聽了一回那大興盛的事,聽說人家當天打八折還有打折券拿。魏金說,「要擱我,我肯定也等著大興盛開張了。」
魏銀聽這話,別提多鬱悶。魏金略停一停手裡做的帽子,與魏銀道,「其實你們熬一熬,等一等,我估計那什麼大興盛也不能總打折吧?」
魏銀按尺碼裁著帽子上要用的蕾絲花邊兒,「不是等不等的事兒,大姐,這做生意,都講究回錢快,得有活錢。我們等上半年,她肯定不打折了,可那樣,東西倒是能放半年,客人這半年早叫大興盛拐跑了。待客人買慣了大興盛,哪裡還會往咱家的小店來?所以,我寧可不賺錢,也得想法子把客人留住。」
魏金才明白這個理,魏金立刻有了主意,「那這樣,我那裡有幾個姐們兒,她們不是常去你鋪子買東西麼,我問一問她們。不過,你可得便宜些。「人家打八折,你們起碼得來個七折,才爭得過人家。」
「那我們就一點兒利都沒有了。有一些還要虧錢哪。」
魏金眼珠一轉,「七五折,怎麼樣?你要是答應,我給你拉幾個熟客。」
魏銀倒也不笨,悄悄同大姐說,「人家品牌不讓現在打折。可不能叫她們說出去,不然我們這裡跟品牌商那裡不好交待。」
「放心,誰占了便宜能往外嚷嚷。」
就這樣,魏金幫著銷了一些。
陳萱魏銀也不是坐困愁城的性子,一道想主意,偷偷摸摸的降價不是個長久法子,被人抓到把柄就不妙了。不過,化妝品不降價,如果一起買帽子、買衣裳、買首飾,帽子、衣裳、首飾可以降啊!
就是大興盛出的打折券,反正他們都登報紙上去了,陳萱魏銀半點兒不客氣的拿來用了。她們也弄了一批打折券,譬如,買到五塊錢的東西,可打九折。
倆人這麼一折騰,帽子店生意立刻回轉。
只是,姑嫂倆不再主推芬芳的牌子,而是換了市場上另外的牌子。
陳萱私下還同阿年哥說哪,「當初吉慶坊的經理給了我那張八折卡,阿年哥,你說,我怎麼就想不到打折券的主意?」
魏年笑,「以前沒這主意,大家一樣過日子做生意,現在有了這主意,說到底,就是讓利給客人,商家自己的利就薄了。當然,這也不是沒好處,像你想的那樣,設個門檻兒,五塊錢以上才給打折,一樣有利商家。這主意雖好,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好,無非就是個賣東西的噱頭。你知道吉慶坊為什麼會有八折卡麼?」
「是買東西買的多的人才有的吧?咱們這張,是經理看著容先生的面子。」
「這事兒我後來細想過,那些洋牌子事兒多,我打聽了,要是做洋牌子的代理商,他們對你店鋪開在哪裡都有要求。一定要開在大商場,就是不在大商場,對於店面也有要求,店面不能低於多大。說明白了,他們認為自己的東西高檔,就得往高檔的店鋪賣。」魏年道,「你這張卡,跟大興盛的打的券並不一樣,其實很像是最低階的一張代理卡。名面兒上是過去買,但是直接給你打了折,你再加錢賣給客人。應該是這麼個意思,只是不直說罷了。」
陳萱有些不明白,「可是,我賣給客人時總會比吉慶坊要稍微便宜一點兒的。我有時想想,好像在挖容先生的牆角,怪對不住容先生的。」
「真是笨,阿銀當初買那丹祺點唇膏,吉慶坊標價也是五塊大洋,她還一還價,四塊五也買來了。你八折拿貨,四塊錢,再給客人便宜些,你還能便宜到哪兒去。」魏年笑笑,「會買的不如會賣的,這卡既然給你,人家就做了預防。再者說了,除非是熟客,日子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不然,真正有錢的,都是去吉慶坊,怎麼會到你那小鋪子去?別個不說,吉慶坊顯得高檔啊。」
「這也是。」陳萱聽著也笑了。
陳萱說,「阿年哥,我想著,待鋪子的租期到了,換家大些的鋪面兒。」
「你們怎麼想的?」
「要上下兩層,現在衣裳的生意也漸漸做了起來,我跟阿銀商量好了,上頭做衣裳,下頭賣化妝品,還有小飾品、帽子、雜貨一類。」
「成,我幫你們留意下鋪面兒。最好是弄個小洋樓,顯得洋氣。」
這個月文先生家的沙龍,秦殊也一道去了。
秦殊和文太太關係很好,陳萱魏銀也跟著沾光,和文太太在一起坐著說話聊天。陳女士的出現更如眾星捧月,陳女士如今要做的事業,只要是關注報紙的,就沒有不知道的。陳女士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彩煥發,更勝往昔。
好在,陳萱性子平和,見到陳女士還能笑著打招呼。
陳女士後來還打發人給陳萱送了一張大興盛開業禮的請柬,陳萱這脾氣,用魏金的話說,軟得跟個麵團兒似的,竟還給大興盛訂了花籃。不過,開業禮,陳萱就不去了。
大興盛開業當天,容揚請陳萱吃飯。
容揚令助理送的帖子,不是請陳萱一人,還有魏銀。
魏年想了想,並沒有同往。
容揚請客的地方在朝陽門南小街那一處,要不是容揚的請柬上注明地點,連魏年都不知道北京城還有這麼家館子。完全不似尋常餐館,待進了兩扇黑油油的中式大門,裡面花木扶疏、清幽秀朗、高雅脫俗,侍者皆是一式的中式衣褲,舉止行為,恭敬客氣。一處臨湖的敞軒中,容揚一身月白長衫,臨窗靜靜喝茶,見她二人過來,含笑起身相迎。
陳萱笑,「知道容先生來得這麼早,我們就早些到了。」
「你們並沒有來晚。」容揚紳士的為二人拉開椅子,眼中笑意閃過,「這是我家。」
陳萱尷尬的臉都紅了,容揚一笑,從容坐下,「我以為魏太太做生意這些時間臉皮應該厚一些了。」
「容先生你又不是來我店裡的客人,就是對著客人,這麼丟臉,我也會不好意思的。」因為與容揚算是比較熟了,何況,陳萱的性格的確開朗不少,自己說著,也笑起來。當時,容揚的請帖上寫的暗香園,陳萱都以為是餐館哪。
魏銀有些好奇,「容先生,你的家為什麼叫暗香園呢?」誰家會叫什麼園啊!好奇怪。
「這敞軒周圍種的都是梅花,待入冬梅花開放時,有暗香盈袖。」容揚明白魏銀的困惑,與她道,「北方人喜歡稱自己的家為府宅,姓李就叫李宅,姓張就叫張府。南方人喜歡建園林,有拙政園、留園、網師園,都是江南名園。」
魏銀這才明白了,侍從端來飲品,陳萱的是奶茶,魏銀的是咖啡。陳萱一向直來直去的,「容先生,您請我們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聽一位朋友說起你們在化妝品銷售上很不錯,雖然與陳女士爭邵小姐的代理權功敗垂成,我很欣賞魏太太魏小姐在化妝品上的成績。據我所知,因為陳女士大興盛要開業的原因,北京城所有國產化妝品的銷售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你們的生意倒是不錯。用化妝品捆綁帽子、衣裳、飾品來賣,雖然利潤比單獨銷售要少一些,但你們留住了客人。」容揚不吝讚賞,「我很欣賞二位在化妝品銷售上的才能,想與你們合作。」
魏銀有些驚。
大概是容揚平時給陳萱的印象太好,陳萱腦洞大開,直接把容揚想成了扶危濟困的活菩薩,連連擺手,「容先生已經幫我不少,我可不能再占您的便宜。咱們一起吃吃飯就算了,怎麼能有一點小事就跟容先生求助呢。不成不成!這樣朋友也做不成了!」
魏銀反應過來,也以為容揚是聽說她們沒得到邵小姐的代理權,生意不好做要幫她們呐。其實,她們生意還好啦。容揚將手往下一壓,笑道,「魏太太客氣了,我並不是來救濟你們的。」
「可是容先生您有吉慶坊,化妝品上如何還要找我們?」
「是這樣,我手裡有個品牌,是國產品牌,我自己的牌子,這兩年的生意很差。你們也知道,國貨品牌的竟爭力越來越大。」容揚道,「我手裡的生意,賠錢的就是這個了。去年在上海一年的銷售,點唇膏也只有六百支。生產線已經停了,我想請二位試一試。我給你們全國代理權,你們的拿貨價,是四折。」
魏銀的美眸一瞬間的睜大,可轉念一想,生產線都停了,現在估計也就是還剩下牌子。想到這裡,魏銀又平靜了下來。她看向陳萱,店裡服裝帽子的設計、還有化妝品的選擇推薦什麼的,是魏銀做主,店鋪發展上,就是倆人說了算。魏銀看陳萱,陳萱也在看魏銀,陳萱思量再三,謹慎開口,「我想先問一句局外話。」
「魏太太請講。」
「依容先生的身份,還有您的生意,這種生產線都停下來的化妝品品牌,只是一個極小的生意,有與沒有,對於容先生而言,影響並不大。容先生為什麼會這樣鄭重的找我們來做這件事呢?只要容先生露個口風,報紙上宣傳些日子,還怕做不起這樣的一個品牌嗎?」
容揚一雙眼睛如溶溶水月,先問陳萱,「我什麼身份?」
陳萱一五一十的說,「以前我都以為容先生您是吉慶坊的大老闆,前些天聽說,您還是東安市場的大股東,我當時還嚇了一跳。別個,我也不知道了。」
容揚神色溫和,「魏太太,在商言商,我生意再多,也只是個商人。對於商人而言,我們注重的是投入產出所產生的利潤。我的確可以大作廣告的宣傳這種化妝品,事實上,前幾年我已經這樣做了。我當年的志向,生產線全部都是國外進口,報紙上的廣告我都是頭版來做,明星也請過。結果,虧得一塌糊塗。一直有別的化妝品牌想買下我的生產線,原本我都打算出手了,結果陳女士非要在國貨與洋貨之間大做文章,這讓我非常被動。恰好聽說了魏太太魏姑娘在這方面成績出眾,我才想到可以同你們合作。陳女士把國貨集中做一個店鋪的理念不錯,可是,她非要把國貨引到愛國上面來,我並不欣賞這種商業方式。我們的東西出國之後,一樣是別人嘴裡的洋貨、外國貨,競爭應該是一種良性的,而不是這種充滿□□味兒。別人的東西好,我們應該學習,然後超過他們。這就是當年魏源提出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道理和主張。」
「我認為,這才是國貨與洋貨最理想的競爭方式。而那種,愛國就要買國貨,這對於客人是一種不理性的引導,客人花錢,是為了買到好用實用的東西。這才是最終與最長久的消費方式。」容揚唇鋒微翹,「也是最為理性與道德的消費方式。把好的一棍子打死,剩下的差的也不會變好。正確的方法,是自己先趕上好的,再成為更好的。」
「我認為,在這方面,我與魏太太魏小姐的理念相同。給國貨一點時間吧,哪怕現在我們仍與洋貨有一些差距,可是,我們也在盡力發展。我相信,終有一日,哪怕這一日要經過漫長的時間,五年、十年、五十年,縱我們這一代人看不到,還有下一代人可繼承我們的志向和理想。終有一日,我們自己的品牌可屹立在世界之顛。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民族工業家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