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知情人
“任務完成得怎樣了?”
“您問哪個?弄具青鳥屍骸的那個還是帶回尼莫·萊特的那個?”
“你知道我在問哪個, 不要廢話。”
“您指望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有多少野心呢?我不認為萊特會加入你們——哎呀,抱歉抱歉,加入我們。萊特的腦袋有點問題, 隊友也足夠瘋瘋癲癲, 連點懷疑的縫兒都沒留。個人意見, 我覺得他們那樣挺好的。”
“已經很久沒有立場不明的惡魔術士出現了——如果他真的只是普通人性子,你不可能搞不定他。狄倫, 你從沒失敗過。”
太陽已經落山, 傑西·狄倫正一個人站在文森鎮的某處廢墟之中。這裡應該曾是哪個家庭的客廳, 精美的花瓶在他腳下摔成碎片, 鮮花和水果跌入塵土,已經開始有螞蟻在破碎的果皮上聚集。一副小小的宗教畫像落在不遠處,金粉裝飾的畫框上黏滿污泥,畫中的女人雙眼緊閉,嘴角帶著悲憫的笑意。那或許是文森鎮鎮民想象中的神明模樣。
金髮青年隨意地用靴尖踢著花瓶碎片, 通訊水晶在夜色中閃著柔和的光。
“誰說我失敗啦?”傑西微笑著回答。
“你的任務是把尼莫·萊特帶回來,強行點也可以。現在我可沒看出哪裡有成功的兆頭,我的副團長。”對方的語氣裡多了幾分諷刺。
“兆頭。”傑西的笑容愈發燦爛,“您要跟我聊‘兆頭’?……可能您誤會了, 我可不認為我的任務是‘把尼莫·萊特弄回去’。”他將一絲長髮撩到耳後, “而且我不喜歡被人稱呼‘我的’。”
“……你什麼意思?”
“您是真的覺得我的腦袋有問題嗎?如果只是為了個惡魔術士, 我可不會做這麼累人的事兒。我沒猜錯的話, 你們現在應該在精靈墓穴的第十層。我說得對嗎, 團長先生?”
“你為什麼要占卜這……呃啊——!”一聲慘叫從通訊水晶中傳出, 就算它在魔法的影響之下失真了些,其中的痛苦和驚惶卻一分未減。“……混賬東西……你早就……”
“是呀,你們全都會死在裡面,不用費心掙扎啦。”傑西愉快地說道,“對於一支海蝎隊伍來說,這也算是個不那麼惹人厭的結局了。”
“……你為什麼不……”
“我只是您的打手,不是您的引路人。我說過,我不喜歡做累人的事兒,而您就是這累人事兒的一部分。唉,您知道嗎?做菜前總得老老實實先準備好材料,我們也算是一起度過了段不錯的時光——現在是時候打掃不需要的邊角料啦。”
“……狄倫……我絕對不會放過……”
“您的聲音太小啦,我聽不清。”傑西甜蜜地說。“順便希望您不要忘記,墓穴的任務可是您自己選的——這是您親手選擇的命運。”
又是一陣凄慘的悲鳴,絕望而凄厲,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通訊水晶掙扎著閃爍幾下,最終暗了下去。
“惡魔術士?”傑西搖搖頭,收起五指。晶石在修長的手指間化為齏粉,他吹了吹掌心,小聲嘀咕。“這個稱呼……對於魔王先生來說稍微有點兒過分呢。”
高等精靈的墓穴,地下第十層。
全副武裝的戰士俯下身去,身上的盔甲發出響亮的摩擦聲,他胸口的白錫徽記在墓道的微弱照明中反射出細膩的光。面前的景象凄慘極了,遍布咬痕的人類肢體散落滿地,空氣中血腥氣濃到讓人反胃。黏膩的內臟甚至掛上墻壁,正散髮著新鮮髒器特有的臭味。那戰士差點一腳踩上個滾落的眼球,他一時間無法區分這堆尚存餘溫的碎片中到底包含了幾個人。
最為完整的屍首斜靠在被血染成黑紅的墻壁上,雙目圓睜。憤怒混雜了驚懼,徹底凝固在那屍體尚算完好的半邊臉上。他的雙手被啃噬得只剩白骨,附近掉落著塊早已熄滅的通訊水晶——晶石上面除了磕碰的裂縫外,甚至帶著抓痕和牙印。
“噬心鼠,恐怕是活了很久的那種。”戰士撿起屍塊細心查看,甚至拿近嗅了嗅,眉頭都沒皺一下。“海蝎黑章的隊伍,戰鬥力不至於太差。團長,這邊應當讓法師來開路。”
“或者我們可以換條路走。”被稱作“團長”的青年答道,聲音低沉溫和。“根據目前的墓穴結構來看,高等精靈不會在保存遺物的房間附近飼養這種東西——這種結構的墓穴一旦開始老化,聖劍的氣息絕對會溢出來。那可是斬過兩代魔王的劍……噬心鼠要是被嚇跑,可就起不到防衛作用了。”
“那麼我們……?”
“先不走這邊。”青年果斷下令,墓道兩側的法石燈映亮了他的臉——
地平線傭兵團團長戈德溫·洛佩茲是位十分英俊的年輕人。他符合人們對於英雄的一切想象。即使在這光線微弱的地底,那頭金髮仍泛著乾淨溫暖的光澤。戈德溫的眼眸是翡翠般的碧綠,目光堅定而鋒利。
他的視線掃過地上的殘肢,在沾滿鮮血和碎肉的海蝎黑章上停留幾秒,染上幾分厭惡。
當初地平線招募過安·薩維奇,婉言謝絕的女戰士沒有直接見到地平線的團長。否則她在與路標鎮的兩位通緝犯初遇時,就會發現某個事實——
戈德溫·洛佩茲的長相與奧利弗·拉蒙有七八分相似,而那雙碧綠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
而另一雙綠眼睛的主人,一位蛇級黑章,此刻正隨他的告白對象一起被青鳥們包圍在聖地入口。
尼莫還沒想好怎麼解釋奧利弗手上的那把劍,一個身影就衝了出來。梅羅蒂·德萊尼沒有留在文森鎮——此刻她的大半身體已經變回了人類,粗糙的麻布裙子下露出一雙鳥類的利爪。她有點不穩地衝上來,給了走在前面的尼莫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她喃喃道,“真的謝謝你們。”
同文森鎮的鎮民一樣,青鳥們的目光談不上多麼友善。他們紛紛撇開視線,但至少沒有直接攻擊那激動的黑髮姑娘。帕索塔洛則站在帕索托圖身後,眼神在奧利弗的骨劍劍柄上掃來掃去。
“這個……呃……”尼莫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不用解釋。”青鳥的首領嚴肅地表示,“那是我們最強大的祭司,我認得出她的氣息。那上面沒有怨恨,她應該是自願送給你們的。我代表我的族群向你們致謝——你們給了她一個安眠的機會。就算我們暫時無法接納文森鎮的那幫……人,拉薇妮婭曾救了整個族群,這是不爭的事實。”
那姑娘終於鬆開了尼莫,而後者松了口氣:“那文森鎮那邊……?”
“不知道。”帕索托圖接下話茬,梅羅蒂退回他的身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消失,但……怎麼說呢,並非所有人都有罪,不是嗎?至少現在我們有了交談的可能。梅羅蒂還在練習,她已經掌握了一點兒控制變形的技巧。”他低下頭,用喙輕輕蹭了蹭戀人的面頰。“她會成為一個很棒的翻譯官。”
他們需要時間。幸運的是,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這個給您。”梅羅蒂拿出那本他們都十分眼熟的書,“我……我沒什麼別的可送,而您一開始拿著它,應該是對它有點興趣吧。”
是那本童話。它被很仔細地清理過,儘管還是有點髒舊,但至少不會讓人再感到不適——血漬沒有了,使紙頁凹凸不平的水漬也盡數消失。被折壞的頁角被小心撫平,它已經完全變成了一本普通的舊書。
“這不是你很重要的……”尼莫下意識接了過來,其實他並不太在意這本書,但這話現在說出來有點不合適。
“這是我為帕索托圖寫的曲子。”梅羅蒂露出一個微笑,“大部分都……有點悲傷,現在我們不需要它了。說實話他試著唱過,但一旦他那麼做了,我們都會有種被注視的感覺……現在我們知道那視線來自哪裡啦。”
她發出一聲輕嘆,望向聖地的方向。
“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只算個小紀念。樂譜是帶有法力的,它說不定能幫上您的忙。別拒絕,好嗎?”
尼莫接過那本童話,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他也不太好意思推辭。
“兩位需要在這裡過夜嗎?”帕索塔洛詢問道,語氣仍談不上熱情。
“不了,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希望能盡快趕迴文森鎮……”尼莫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皺起眉頭。“等一下,為什麼拉薇妮婭是‘祭司’,而傑西·狄倫是‘神使’?”
“‘祭司’是向神祈求的,而‘神使’是傳達神的旨意的。”青鳥首領沉默片刻,緩緩解釋。“預言是很可怕的能力,擁有天賦的人極少。傳說當年拉薇妮婭犧牲了大半視力,才獲得了那麼一個預言。而你們那位朋友……他懂我們的祭祀語言,同時擁有非常可怕的預言天賦。按照規矩,我們必須承認他。”
尼莫皺起眉頭,將這段話翻譯給了奧利弗——後者同樣陷入沉思,他們誰都沒有糾正“朋友”那個錯誤說法的心情。就結果來說,拉薇妮婭的預言很可能被推翻。而傑西·狄倫一開始那句玩笑話似乎不那麼像玩笑了——
“我可是告訴那群小鳥,你們幾個是註定要終結這操蛋境況的人。”他當時是這麼說的,而他們誰都沒有當真。
“……我覺得,”尼莫吞了口唾沫,那種仿佛被操縱的感覺讓他不寒而慄。“我們最好早點跟他撇清關係。”
可惜現實總是告訴他們,他們得先考慮些別的事——就像第一次帶他們來時那樣,青鳥抓住他們,穿越愈發深沉的夜色,將他們送回了比起以往更加寂靜的鎮子。安並不難找,一間半毀的屋子上空閃爍著一小簇雷光。
艾德裡安·克洛斯正躺在塌了一小半的沙發上,睡得並不安穩,但傷口看上去被簡單處理過。安燃了一盞油燈,這會兒她正抱著雙臂,眉頭皺得緊緊的。唯一的好事——傑西·狄倫並不在現場。
“我們……”
“我有話要說,”女戰士率先開口,“奧利弗,要不要考慮下解散這支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