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傳染源
特倫特枯萎症。
當初戴拉萊涅恩准是在自己還沒有到達凋零城堡的時候,就提前向其他肉體分享了部分情報。尼莫在特倫特枯萎症的研究項目裡看到了索尼婭·拉蒙的名字,不過檔案上有個“調查”的魔法標記。
至於特倫特枯萎症本身,深淵賢者的調查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這種瘟疫是在約八百年前出現的,甫一興起,便一口氣吞噬了人類近十分之一的人口。如果不採取任何段,視個人體質不同,患者會在短則四天、長則八天內死亡。
八百年前的治療魔法系統尚不完善,各個王國的頂尖治療師費勁心血,才找到這凶猛瘟疫的來源——通體血紅的的克羅伊登血樹,一種原本成長於深淵深處的植物。
由於樹幹和葉片有神秘而濃烈的異香,它是由遠征的人類親自帶到地表的。當時的遠征軍帶上來幾顆樹苗,仔細栽種。克羅伊登血樹也爭氣,只要光照不強,條件合適,插根枝條也能勉強養活。它的香氣無毒無害,味道美妙得如同夢境。
枝幹的味道尤其濃郁,葉片則氣味淡點。人們將樹皮和樹幹研磨成粉末,用油脂熬煮葉片,將那美妙的香味握在,而後將製作好的香粉和香脂售往各地。
沒人會抵抗如此美妙的香氣,克羅伊登香一時供不應求。一根鮮活的樹枝幾乎比等量的黃金還要貴重,種植克羅伊登血樹在小圈子內成為潮流。
直到它結果。
第一批克羅伊登血樹被帶上地表二十多年後,在沒有開花的情況下結了果。深淵下層一片漆黑,危險而混亂,很難去確切地觀察黑暗一動不動的植物。追逐香味的人們沒能發現它的花朵,從未想過這種樹木還能結出果實。
悲劇始於最初種植克羅伊登血樹的商人家庭。
打理樹木的女僕將那怪模怪樣的果實取下。那東西雞蛋大小,微微蠕動著,帶著讓人不快的粉棕色軟皮。果實表面布滿漆黑的孔洞,沒有散髮出任何香氣。
商人——特倫特先生拿起那黏滑的古怪果實,仔細觀察幾分鐘就失去了興。他招呼女僕將它妥善保管,自己駕車前往城市,參加所屬商會的重要會議。
而後他的眼睛開始不適,仿佛進了沙子般疼痛。他閉緊雙眼,一邊壞脾氣地咒罵僕人沒有打掃好馬車,一邊用帕揩去眼角源源不斷的淚水。幸運的是在漫長的一天過後,等特倫特先生住進城的旅店,他的眼痛不治而愈。於是他按照安排參與了商會的會議,隨即又去城最好的酒館找了找樂子。
然後一病不起。
先是四肢軟弱無力,無法行走。緊接著是嚇人的高熱,伴隨著思維紊亂和胡言亂語。不出一兩天,特倫特先生連聲音都發不出了,只是大大地睜著雙眼,眼睛眨也不眨。特倫特家為他找了最好的醫生,可醫生同樣束無策。
最後幾天他的呼吸異常艱難,整個人形容枯槁。特倫特先生徹底失去對外界的一切反應,大小便完全失禁,很快便一命嗚呼。特倫特家擁有著商人的開明,他的家人們願意捐出屍體供治療師們研究,力圖搞清這怪病的來由。
可治療師們只是找到了特倫特先生的死因——患者的大腦已經腐爛成了一灘渾濁的黏液。
特倫特先生不是第一位犧牲者,很快,城內的很快出現了大量的怪病患者。人們先是雙眼發痛,很快就可以自愈,他們還能繼續健康地活動一天一夜——在那之後,死神會迅速揮下它的鐮刀。
迅速席捲地表的古怪瘟疫被正式命名為特倫特枯萎症。在大量的犧牲之後,治療師們終於發現這種瘟疫的來源。
克羅伊登血樹的果實是傳染源頭。生物注視它六秒以上即有很大概率被詛咒侵染,感染的人不會立刻發病。他們往往會感到眼睛不適——那是詛咒在改造他們的眼部。
疼痛消失後的一天一夜是傳染期,在傳染期內,和患者直接對視六秒以上人都有風險被傳染。一天一夜過了,患者的腦部開始腐爛,會迅速病倒並死亡。發作期間對視倒是安全的,這詭異的傳染方式還是靠瘟疫面具才得以發現——瘟疫治療師們的面具上有厚厚的清潔魔晶,戴著它出行的治療師們幾乎無人病倒,平時戴眼鏡的那部分人們的感染率也十分之低。
除了患病的母親誕下孩子,孩子也會因為特倫特枯萎症的詛咒迅速死去。這種凶惡的疾病再沒有其餘傳染方式。
既然得知了傳染途徑,對抗瘟疫的辦法便多了不少。遵從物以稀為貴的理念,克羅伊登血樹的種植本身就不普遍。儘管不少商人試圖藏私,但還是被專門訓練過的獵狼抓了個正著。地表的克羅伊登血樹被盡數銷毀,只留下了部分陳舊乾枯的樹幹和樹葉在黑市流傳。為數不多的果實則被宣誓過的研究構分走,做研究用途——奧爾本皇家本不應該擁有這個。
不過已經幾百年過去,時過境遷,也沒有那麼多“本應如此”。尼莫嘆了口氣。
“奧利,還記得我問過你特倫特枯萎症的事情嗎……在克萊門學院禁閉室的那陣子。”
“記得。”奧利弗正跟在安身後,人一同向黛麗婭公主休息室所在的方向前進。
“現在我大概清楚怎麼回事了。”他們窩在一根粗大的雕花石柱後面,眼看著巡邏的士兵路過。尼莫輕聲低語,看了眼走在前面不遠處的安。“你的母親在懷你五個月的時候因病去世,那不是普通的病症,就是特倫特枯萎症。”
“可你剛說它可以通過生育途徑傳染……”奧利弗怔了幾秒,蹙起眉。
“是的。”尼莫嘆了口氣,“也就是說拉蒙叔叔,不,弗林特不僅僅把剛夠五個月的你保下。他還用某種方式壓住了特倫特枯萎症,讓你活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的?”
“凋零城堡,戴拉萊涅恩提了一嘴。”尼莫抓緊奧利弗被禮服包裹的胳膊,“我之前沒有百分百確定狀況,不想告訴你太過主觀的猜測……但現在不同,現在一切都串起來了。根據戴拉萊涅恩的研究資料,現在地表還存有致病果實的地方本該有處——克萊門學院、傭兵公會總部和守門人另一處研究設施。這些地方都存有一個做研究樣本,近期沒有失竊記錄。而且無論哪個構,都沒有專門用它對你母親下的理由。”
奧利弗腳上沒有停住步子,眉頭越皺越緊:“你是說……”
“你的母親患了病,但沒有擴散開來。和現在黛麗婭的情況一模一樣。”尼莫拂開落到眼前的一縷黑髮,“還記得你的父親突然斷掉和弟弟聯繫的事情嗎?我們那個時候的推測應該沒有錯,這件事的確和奧爾本皇室有關。”
“皇室用果實讓母親患病死亡,而父親發現了這一點。所以為了將弟弟伊曼紐爾從這件事乾淨地摘出去,直接斷掉聯繫消失?他那樣愛母親,怎麼會就此罷休——不對啊,尼莫。如果當初的皇室真的有這個念頭,為什麼要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奧利弗竭力保持著聲音的平靜。
“為了撇清嫌疑,順便保證謀殺成功。”
尼莫安撫地抓住戀人的:“畢竟就算是戴拉萊涅恩那種瘋狂求知的類型,也是在最近才意識到奧爾本皇室可能存有致病的果實。當時的弗林特雖然強大,但也只是個出身平民的傭兵,應該接觸不到這種秘密。”
“你的父親非常強大,人脈也廣,肯定有不少仇家。當時你的母親懷著你,弗林特絕對會盡全力照顧她,對吧?普通的下毒和意外很難成功。就算用別的致病物,只要有時間,你的父親也能把她救回來。但特倫特枯萎症不一樣,它消失太久,你的父親在查出索尼婭得了什麼病之前,她很可能就……”
奧利弗沉默了很久,他們的前行速度變緩,幾乎要被走在前面的安徹底落下。
“為什麼?”時間過了良久,奧利弗茫然地說道。“弗林特·洛佩茲這個人,應該沒有做過任何有損皇家利益的事情。為什麼奧爾本皇室要對母親下?”
而父親一直隻字不提母親的事情……是為了讓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不讓他的童年蒙上“復仇”與“憎恨”的陰影嗎?
“這就是我們要確定的事情。”尼莫嘆了口氣,“只有這點,我如何都想不通。但我想我們有切入點。”
“你們兩個在後面嘀嘀咕咕什麼呢?”專心跑在最前面的安扭過頭來,又好氣又好笑地招呼。“我們時間有限,小夥子們。”
“來了!”尼莫提高聲音,隨後又將它降回去。“安肯定和皇家有聯繫……等她和黛麗婭殿下談完,我想我們可以和她好好談談。”
黛麗婭·阿拉斯泰爾正坐在寬闊的休息室內。她依然緊閉雙眼,用緩緩觸摸緊貼雙腿的精巧支架。
她的四肢發軟,已經無力憑藉自己的力量行走。年輕的公主面容冰冷,一動不動地坐著。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各式容易入口的水果丁和小點心,全都在她觸可及的地方,可黛麗婭冷漠地無視了它們。
她知道這房間內塞滿了看守的士兵,無數目光正鎖在她身上,這讓她直反胃。
但她做不到將這要命的瘟疫擴散出去。現在為了壓製盤踞在自己心臟的病魔,她一天足足要吃九次特製的藥劑。凌晨也要被拽起來喂次藥,才能勉強維持住現在的狀態,不至於立刻斃命。
只有太陽即將落山,屬於她的花園空無一人的時刻,她才能睜開眼睛,再次看看這世界。
可今天不同,門被輕輕打開,衛兵在和外面的人交談著什麼——隨後瞬間,十幾個衛兵一同倒地,盔甲相碰的聲音響徹房間。
“乾得漂亮,尼莫。別擔心,心跳級別的監視咒語不是那麼好施放的,而且在士兵身上用它容易讓人起疑。一個羅莎就夠艾爾德裡克費心了。”
門應該是被關上了,門軸旋轉,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隨後房間內的溫度似乎憑空低了幾度。
“您可以睜開眼睛,黛麗婭殿下。我們清楚您的身體情況,沒有關係。”
年輕的公主將眼睛睜開一道小縫,隨後因為不習慣光線而眯起。她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堵閃爍的冰墻。冰墻平整透明,後面站著個人影。
她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只能蒼白地笑了笑。
“沉默咒,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意外呢?”安憤怒地說道,直接一個解咒打了過去。
黛麗婭這才將注意力轉向安。
她整個人怔住了,不過這絲震驚很快消去。黛麗婭並沒有求救,她沉靜地坐在扶椅上,腿部的金屬支架在搖曳的燭火閃閃發亮。
“諸位,有何貴幹?”她死死盯著安的臉,聲音裡甚至帶了點警惕。
“我只有一個問題。”安沒有直接回答,反而用偽裝後的聲音繼續提問。“你想要離開這裡嗎?”
“不。”黛麗婭堅定地答道,露出一個愈發冰冷的笑容。“你們既然知道我的身體狀況,為什麼會問出這種傻問題?”
尼莫吃驚地望向坐在扶椅上的嬌小女孩,黛麗婭的眼睛和安非常相似,都是清透的琥珀色。
“如果沒有特倫特枯萎症呢?”
“我不想做毫無意義的假設,現在我一天得喝九次藥才能活下去,那可是只有這裡才有的藥。你們是哪邊的人,索爾特那邊的?索爾特現在應該起兵了,他想要先一步把我弄走嗎……可惜晚了一步。”
黛麗婭的在微微發抖,心臟跳得極快,這些細節瞞不過尼莫的探查。但她面上平靜至極,談吐完全不像十六歲的孩子。
“說實話,艾爾德裡克是否能坐上王位和我無關,你只需要給我一個‘是’或者‘否’,黛麗婭。”安拳頭攥得緊緊的。
“可惜他能否坐上王位和我有關。”黛麗婭毫不客氣地說道,“唔,我想我親愛的舅舅應該不至於玩這種無聊把戲。傭兵也不會接這種活計……黑章,是嗎?既然您說‘艾爾德裡克是否能坐上王位’,我假設您已經得知了皇帝的現實情況。”
這小姑娘在套他們的話。
“能夠得知這一點的只有索爾特家族。雖然我不知道您的關注點為什麼這麼奇怪,但我要回答您——別擔心,我有自己的打算。告訴加拉赫,現在還不是時候。”
“黛麗婭,你……”
“加拉赫元帥憑什麼相信您?”奧利弗伸出一隻臂,橫在了安面前。女戰士做了深呼吸,沉默地衝他點點頭。“您的年紀太小了,說實話,您的想法很可能不夠成熟。”
“克萊門學院最近有異常嗎?要我說,現在老索爾特應該封鎖了克萊門學院,將那群貴族後嗣作為人質,而加拉赫元帥應該開始準備起兵了吧。他會用追繳流寇的藉口先控制住幾個城鎮,有老索爾特爭取的時間,暫時不會有其他貴族插這件事。”
黛麗婭板著臉,纖細的指敲著木質扶:“瞧艾爾德裡克那急急忙忙的樣子,一定是在和他賽跑。瞧著吧,今天的舞會過後,他很快就會讓‘皇帝’下令,向加拉赫元帥那邊增兵。就把這些話和我的身體狀況原樣轉達加拉赫元帥,還請他尊重我的意見。”
她幾乎全部猜。
“……誰教你的這些?”安忍不住還是開了口。奧爾本的公主可沒有接觸到上位者謀略的會。
“我的母親。”黛麗婭輕聲說道,“她是個天才,不,她曾經是個天才。您不是好奇我為什麼不願意走嗎?這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果親愛的舅舅真的坐上那個位子,我會竭盡全力讓他坐不安穩。”
安沉默地望著她陌生的侄女,眼圈有點發紅。
公主蒼白的面頰則涌上一絲憤怒的紅暈:“所以請回吧。”
“巴爾薩澤·梅德思。”尼莫突然開口,“目前特倫特枯萎症並非無藥可醫。這個人一直在研究它,他曾在二十多年前就成功找到了某種解法,已經有病例成功地活了下來。眼下他應該取得了更多進展才對。如果我們能夠治愈您的病,您願意跟我們走嗎?”
這回安和奧利弗一同看向尼莫。
他們從未聽尼莫提過這名字,但他們都知道這名字屬於誰。
當年錫兵傭兵團有兩個成員沒有參與遠征,其一位是弗林特的導師塔爾博特·萬斯,另一位便是這位巴爾薩澤·梅德思。尼莫的表情鎮定,語調認真,完全不像隨口胡謅一個理由騙人的樣子。
“如果您能拿出確切的證據,我會立刻投向索爾特那邊。”公主挺直脊背,“你們該走了,很快會有人來送藥——走之前,記得收拾這些爛攤子。”
她指了指地上癱倒的衛兵們,隨即閉上眼睛。
安沒有立刻離去。
“雖然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但請告訴我。”她苦澀地問道,“安娜貝爾殿下她……最後很痛苦嗎?因為您看上去非常的……”非常的憤怒。
“她喝下了毒茶水。而根據奧爾本的傳統,她有權在死前擁有一個願望。她的確有一個願望。”
“她說‘把我的女兒喚來,讓她親眼見證我的死亡。’”
“‘讓她親眼看看失去自我的人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