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最初的教皇
金紅的秋葉不比厚實的窗簾,清晨的陽光早早便灑了下來。
尼莫有點費力地睜開眼睛, 他正躺在厚厚的落葉上, 灰黑色法袍早已變成散落在四處的大片碎布。
樹林靜謐無聲, 尼莫不清楚他們折騰到凌晨幾點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當時他疲倦到懶得抬動指頭, 草草扔了個清潔咒了事, 甚至都沒來得及將衣服補好。
但沒補好也有沒補好的好處。
奧利弗的頭正枕在他的胸口, 人還在熟睡。對方壓上來的體重令人安心,乾燥溫暖的皮膚緊緊相貼的感覺相當不錯。尼莫右手輕輕撫過戀人的後背——奧利弗背後殘餘的抓撓傷口早已不再流血, 此刻只是微微紅腫,痕跡正中凸出一線乾透的棕褐色血痂。
尼莫不打算治療它們。
目前奧利弗還沒有辦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但尼莫卻十分熱衷於此。吻痕、咬痕、失控時指甲劃出的輕微傷口。他希望它們能把凋零城堡留下的醜陋傷疤蓋過,以此驅散那些殘留下來的黑暗。
和以往不同, 之前就算是在最瘋狂的時刻,尼莫也能感受到奧利弗的微不可查的拘束與小心翼翼。而在昨夜,漫長的黑暗之中——因為這環境過於荒唐, 抑或預言帶來的絕望真的刺穿了他的情緒。兩個人下手都偏重了些,同時拋卻了最後的矜持。
一開始, 比起溫存,他們更像是在發泄。如同在即將爆炸的情緒上撕出裂口, 讓有毒的膿血溢出來。
隨即憤怒與絕望漸漸轉為眷戀和悲傷,最後化作拋棄理性的互相索求。
苦澀而厚重的情緒混入飽含愛意的撫摸,如同未加過糖的苦艾酒, 直到現在, 那種獨特的麻痺感也未散去。尼莫本應對自己的身體擁有完全控制權, 可昨晚他甚至做不到控制自己的呼吸。
奧利弗的學習能力相當驚人。曾經讓他不適的微小動作,這回一個都沒有出現。
看來自己的擬態十分到位——肉體沒有受傷或失血,單純只是持續的刺痛與快感就讓他大腦一片灼熱的空白,幾近暈眩。
這種解壓方式或許不錯,尼莫用掌心緩緩摩挲奧利弗後頸的皮膚,嚴肅地考慮道。
在愈發明亮的晨曦中,奧利弗發出聲舒適的咕噥,終於醒了過來。他擦擦眼睛,而後撐起上身,順著尼莫胸口一路吻上,並輕輕咬了咬戀人的咽喉。
“早安,尼莫。”他有點含混不清地低聲說道。
“早安。”尼莫抓住對方後腦柔軟的發絲,啄吻了下對方的脣瓣。“奧利,昨晚我很……抱歉,但我不後悔對你發火。”
“我也是。”奧利弗微笑道,“我倒希望能這樣和你一直吵下去。”
尼莫失笑,他鬆開攥住奧利頭髮的手,輕快地拍了下戀人的後腦:“行了,快起來。”
“其實我仔細想了想。”
尼莫用黑影補好衣服,利落穿上後。穿戴整齊的奧利弗再次開口,語氣很是認真:“如果預言真的是在描述最後的勇者,而那剛好是我……最後殺死你的人註定是我,或許這樣也不壞。”
尼莫的動作頓了下。
“那意味著我最後追上了你,失去了你,並親手踐行了我對你的承諾。”奧利弗輕聲說道,扣上了黑色輕甲上最後一個搭扣。
晨間的森林彌漫著少許霧氣,柔和的陽光灑在那身不祥的黑甲上,地龍顱骨改造的頭盔被朝陽的光輝刷成金紅。奧利弗臉上的笑容這次是發自真心——苦澀而柔軟,沒有分毫僵硬勉強。
“如果我們之中註定要有一個人被獨自留下,是我也不錯。”
森林中混雜著木香和濕氣的空氣充滿肺部,尼莫只覺得自己要溺死在這濕潤的清晨之中。他半晌才找回呼吸,並回給對方一個相近的笑容。“……在那之前我不會離開,奧利。”
說罷他邁開步子,隨後表情略微扭曲了下。奧利弗揚起眉毛。
“哦,我補充兩點。”尼莫乾巴巴地說,揉了揉自己的腰。“首先,你的技術及格了——比起吵架,我更傾向於選擇這種方式舒緩壓力。其次,我有點腰酸,別介意。”
這次奧利弗不小心笑出了聲,只不過臉還是有點發紅。
只不過等兩人收拾好東西,趕到馬旁邊的時候,他們誰也笑不出來了。
“其實我在意很久了,奧利。”尼莫的目光有點呆滯,“你不覺得它看你的眼神特別深沉嗎?”
“我也有這種感覺。可這情況應該和它的眼神沒關係……沒關係吧?”奧利弗用夢遊似的聲音回應。
尼莫的保護陣法和韁繩加固自然沒有問題,那匹馬沒有被夜晚出沒的猛獸或惡魔幹掉。眼下黑色的軍馬正悠閒地啃著樹邊的草葉,看上去心情不錯。
……如果無視它穿過樹幹的身體的話。
它並不是被卡在樹幹裡,黑馬甚至還不時挪幾步,樹幹看似直接穿過了它的腹部。可沒有皮開肉綻,沒有木屑外翻,馬身和粗壯的樹幹更像是兩個有顏色的幻影那樣疊加,彼此互不幹涉。
韁繩倒還牢牢拴在樹幹之上,場面一時有點詭異。
注意到兩人靠近,黑馬抬起頭,繼續格外嚴肅深沉地凝視奧利弗。
“你能跟它交流嗎,尼莫?”
奧利弗走近一步,拍了拍黑馬的長臉,入手的粗糙和溫熱讓他確定這不是幻象。於是他先衝那棵卡在馬裡的樹咽了口唾沫,隨後轉向尼莫:“我記得你可以同青鳥和貓鬍子交流。”
“青鳥本身富有智慧。貓鬍子算我的眷族,但它的思維已經不是很清晰了。”尼莫猶豫著上前,“這匹馬……我不清楚它有沒有自己的想法。”
說著尼莫同樣伸出手,試圖去摸那匹馬,可他只摸到了空氣。白皙修長的手指直接穿過瘦長的臉,指尖從馬臉的另一側露出。
“……”奧利弗尷尬地沉默了幾秒,“我想它有自己的想法,它好像不想被你摸。”
尼莫震驚地將另一隻手伸向馬脖子,同樣毫無阻滯地穿過。雙手如同浸入熱騰騰的空氣,那感覺奇妙極了——可惜沒等尼莫多嘗試幾下,那匹馬便轉過身將屁股對向尼莫,隱隱有尥蹶子的趨勢。
“……我試著跟它交流下看看,不保證成功。”尼莫乾咳兩聲,“畢竟它不是我的眷族,我可能只能得到最簡單的信息。”
半分鐘過去。
“它不想理我。”尼莫沉痛地承認。
“嘿,你怎麼啦?”奧利弗用手輕拍那匹馬熱烘烘的脖子,“尼莫不會傷害你的,我保證。”
黑馬打了個響鼻。
“……”奧利弗極為緩慢地放下手,表情有點僵硬。
“怎麼啦?”
“我……呃,它剛剛似乎主動表示,它喜歡我,不喜歡你。”
“……那它表現得挺明顯了。等等,奧利,你怎麼知道的,難道……等一下。”
尼莫拿起法杖,無數暗紅色的光絲從法杖頂端的黑色骨球中鑽出。奧利弗看不懂的符號和算式互相交錯——尼莫似乎在計算什麼。
數分之後,他若有所思地開了口:“天生能用深淵魔法的生物,幾乎每時每刻都會將純粹的力量分給我……現在你知道了傑西的身份,一樣的道理,用地表魔法的物種同樣會把力量給傑西。奧利,以前的狀況我不清楚,現在的情況應該是這樣沒錯。”
空中光絲寫就的神秘算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圓圈,大些的裡面寫著“尼莫”,小些的裡面寫著“傑西”。它們都被無數光點包圍——光點分為兩組,躍動的光絲將它們分別連上兩個圓圈。
“我能聽懂。”奧利弗努力忽略這個話題的可怕程度。
“你知道,有些生物是沒有魔法才能的。”尼莫深吸了口氣,耐心地解釋。“接下來就是我的個人猜想啦。”
“其中一類壽命實在不長,性格溫順,智力也不算突出……深淵裡也有這種情況,總的來說,你可以理解為‘賜予魔法的收益還不如消耗’。這些生物繁衍和變化的族群,統統與我們無關,除非出現天賦不錯的新種類。”
“嗯,到這裡我還能跟上。”奧利弗一隻手推開拱上來的馬鼻子。
“另一類也沒有什麼特殊,通常是被其他物種選擇馴化出來的。在能量充足的情況下,我和傑西應該不會為這點邊角零碎費心。”
“比如,我想想,富勒先生把危險魔獸雷光羊成功馴化為富勒山羊那樣?”
“嗯。”尼莫點點頭,“總的來說,魔法回路就像某種特殊器官。我們沒有回應過,那些物種從沒有使用它的機會。那麼隨著它們的繁衍,回路會漸漸消失。這兩類物種,它們是‘無主’的。”
“可那和這匹馬有什麼關係?”
“普通的馬匹同樣是無主的。”尼莫小心地說道,“它本不該有魔法才能,可它現在正在使用某種魔法。奧利……你能在它的身上感覺到什麼嗎?我是說,除了它的眼神?”
“毛茸茸的。”奧利弗用手按著馬頭,僵硬地答道。
“……有沒有別的?你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一下……天啊,我明白傑西的意思了,這種事情真的不好形容。”
“有個閃爍的光點,很難說清楚那種感覺。不,可能是因為還沒吃早飯,我的眼有點花——”
“就是那個,維持住這種狀態!”
尼莫集中精神,望向馬匹。極為淡薄的力量在從馬匹身上飄散,直指奧利弗。
“奧利,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好的那個。”奧利弗還閉著眼。
“目前在力量層面,你多了條追上我的路。之前凋零城堡把你從我的魔法體系中剝離出來,你的力量擺脫我的本能壓製,超過了一定標準。現在你像我們一樣擁有,呃,收繳‘魔法稅’的能力啦——你準是在戰場上無意改造了那匹馬,把它變成了你的眷族。”
停頓幾秒,尼莫尷尬地繼續:“至於壞的那個。奧利,如果這個故事不幸傳了出去,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最初的教皇……是匹馬。”
“……”
三日後。
普萊朵位於加蘭南側,是個四季如春的美麗小國。它和加蘭的交界處有一座巨型城池,拉德教的聖地哈特菲爾德坐落在那裡。
儘管世道混亂,普萊朵倒一直安安穩穩。它小得夠嗆,沒有什麼地形上的軍事優勢,也沒有什麼特殊的礦藏或特產讓人眼紅,一直靠著簡單的商業和農業自給自足。
就是這樣一個平凡得要命的國家,不會貧窮到動盪也沒有富到流油,同時也缺乏野心。一碰到戰事,它就飛快蹦出來宣布中立,而後將自己的國境緊緊鎖住。
可以說是真正的雞肋。
考慮到傭兵公會的立場,沒有比這裡更適合設立總部的地方了。
傭兵公會總部地下,戴拉萊涅恩給自己衝了杯咖啡,一顆又一顆地向裡面投著方糖。作為天性喜歡收集情報的惡魔,這裡根本是一個絕佳的遊樂場,一場盛大奢華、永不結束的晚宴。
他的這個軀體在這裡工作了數十年之久,早就沒了親人,哪怕舉動異常,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這幾乎是他所有身體裡最不用費心的一個。
如果硬要說不滿,大概是這個肉身太過蒼老,魔力又低微,用起來十分不便。橫豎他本身就是看中了這位老人腦子裡的學識和情報,弱點也就弱點,沒有大礙。這具身體在這裡工作,在這裡生活,無數情報和資料唾手可得。
這已經足夠讓深淵賢者感到幸福了。
雖說克萊門學院女教授的軀體更年輕些,身邊情報也算多,不過還要應付一群煩人的學生,外加控制一個神志不清的丈夫。到頭來還是多了很多無謂的麻煩。
可惜他今天剛喝下兩口茶,正享受甜膩的液體流過喉嚨的感覺,就把自己嗆了個徹底——
“好久不見,戴拉萊涅恩。”
尼莫·萊特語氣不怎麼好地招呼道。奧利弗·拉蒙正站在他身邊,臉上掛著十分標準,但沒有多少熱情的禮貌微笑。
“我們是來交易的,我想問個路——請問去‘肉鋪’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