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方紹一的時差症是天生的, 一種奇奇怪怪不知道算不算是病的病。時差會讓他的神經系統錯亂, 時差越大影響就越重。原野是在方紹一身上才第一次知道這種毛病, 時差的偏離能讓他體內的生物機制出現偏差,別人倒一次時差可能睡一覺就行了,方紹一可能要三四天或者更多, 而且這幾天也幾乎什麼都做不了,非常難受。
然而方紹一的職業擺在這裏,就他這個職業來說, 出國是常態, 時差飛更是家常便飯。但時差對他來說實在是個限制,所以每次出國之前吉小濤都要把檔期安排妥當, 出國前後幾天的時間也都要空出來,時間緊的話國外的活動能推就要推。
這事只有身邊親近的人知道, 別人只當方紹一是太高冷了,一般活動請不動人, 其實他是倒不了時差。
在巴黎這幾天方紹一沒怎麼出過門,偶爾天氣實在舒服的時候他會叫上原野出去走走,吹吹風。造型師天天早出晚歸, 時尚界的人來了法國怎麼可能安心待在酒店, 早在沒來之前這幾天的時間就早都計畫滿了。吉小濤有時候跟著那倆哥後面跟著轉轉,不過多數時間都是在酒店或者自己出去玩兒,找點好吃的東西再給倆哥帶回來點。
來這邊了也用不著再矯情兮兮開兩間房,而且方紹一這個狀態,原野也不想把他自己扔下, 所以都是一起住的。
原野從劇組回來到現在,倆人沒聊過那部電影,原野沒說過他的看法,方紹一也沒主動提。原野沒表現出來過他對這件事不喜歡,他的情緒都遮在表皮之下,內心不管是抗拒還是矛盾都自己在消化。方紹一倒時差直接把自己倒成了弱勢群體,需要被悉心關照,這幾天原野和他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在巴黎的最後一晚,方紹一借著可憐,賣了個慘。
暖黃色的燈下原野在看手機上寧陸發給他的劇本,越看越皺眉,後來“嘖”了一聲,手指快速地翻來翻去。
方紹一問他:“怎麼了?”
原野和他說:“寧陸,傻兒子,三十多了腦子裏灌了一下子水,讓人忽悠了。”
方紹一挑了挑眉表示疑問,原野接著說:“在石鬆那兒花大價錢買了個本兒,根本沒法拍,自己當個寶似的揣著怕人搶呢。我讓他重寫,攢了個編劇團,寫那東西沒眼看。”
“石鬆?”方紹一想了想,“《十步紅塵》那個?那應該沒問題吧,當年拍《十步紅塵》的時候我記得你和他挺聊得來的。”
“嗯,是他。”原野冷笑了聲說,“石老師沒得說,老編劇了。但那本兒估計也就是手底下小編劇們按套路拼出來的,你寫一塊兒我寫一塊兒,常事兒,掛名忽悠投資人的東西。”
“買之前沒找你看?”方紹一問。
原野看他一眼,半笑不笑地說:“當時剛播完綜藝,我不是消失一段時間麼。”
那會兒原野自己扛了離婚的鍋,揚言要重追方紹一,之後就斷了外界聯繫,尋個清淨。方紹一笑了笑,原野拿起手機給寧陸發了個語音:“看了,不太行。我讓你把這個本兒讓點價賣了你不聽,等我回去你上我家吧,我跟你細說。”
寧陸回得很快,估計就等著他信兒呢:“還不成?大師……我這個也沒想拿獎幹啥的,不賠本兒少掙點就行,你標準適量放低點再看看呢?爆米花片請兩個扛票房的?”
他這句說完連方紹一都笑了,原野一臉無奈地回他:“還沒想拿獎……想啥呢?就你這破爛玩意兒……你不打算投六千萬嗎?想靠明星扛票房六千萬你光請人都不夠,別在我這兒秀天真了,等我回去說吧,小可愛。”
原野說完把手機一扔,搖頭說了句:“關洲總說寧陸越老越腦殘,我以前還沒當回事兒,現在我也有點犯愁。”
方紹一晚上吃了點東西,有點反胃,一直慢慢喝著茶在壓。原野手機放下了,方紹一於是叫了他一聲:“原野。”
“哎,”原野應了一聲,笑吟吟的,“怎麼了?”
方紹一眨了下眼睛,看著他說:“聊聊。”
原野從他的眼神裏看出點什麼,眼神頓了頓,之後笑著說:“好,聊聊。”
其實聊什麼呢?兩個人對對方的瞭解可以說是深入到骨子裏的,完全明白對方在想什麼,甚至不需要對方開口。他們在價值觀方向是沒有很大偏差的,兩個人還是有像的地方,他們大體上是契合的。但在這種契合裏又還是摻著些個體差異,這由他們的成長環境,由各自性格和處事方式決定。
不是第一天有,也不是以後就沒有了。
方紹一當時沒有直接跟原野說導演的打算,一個是怕原野心裏沒法接受這個,像現在這樣原野也是一直被蒙在鼓裏的一個,他心裏覺得荒唐難以置信,能理解但是內心深處覺得這種做法不夠坦蕩,可他不會對他自己有指責。原野不是他所謂的那“少數人”的掌控者,不需要強迫自己做自我和妥協的權衡。另外一個也是沒法開口,很難直接和原野去說,也不願意說這些圈子裏背後的那些心思和動作。他自己是環境裏的一個,在原野心裏抗拒和懷疑這些的時候,方紹一是摘不出去的。
這些原野都明白,所以原野很認真地說:“我知道,我能理解。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哥,我知道所有人都有難處,你不用說。”
方紹一手裏拿著杯子,杯底在另外一隻手的手掌上輕輕轉了轉。原野的眼神清澈,這樣的眼神很少在三十幾歲的成年人眼睛裏看到了,很透徹。方紹一說:“我儘量不讓你覺得矛盾。”
他時差反應還沒過,現在臉色都還沒恢復正常,這樣的狀態說了句這樣的話,原野覺得自己心都紮漏了。原野趕緊搖頭:“不用,真不用。哥我不是第一天和你在一起,我的情緒我能自己消化。”
本來是一段平常的聊天,聊聊那些說不出口的外界隔閡,聊聊各自心裏想法。都是誠懇的,坦誠的,是兩顆心在接近的過程。
後來方紹一喝了口茶,之後慢慢道出了一句:“從去年開始在考慮,之後可能會少接戲,更多去投入生活……不年輕了,我該歇歇了。”
這句話卻讓原野反應很大,他本來是單腿盤著坐在床邊的,這會兒甚至都站了起來,瞪著方紹一說:“……別鬧了哥。”
“沒鬧,”方紹一笑了笑,“我拍戲拍了有二十年,很久了。人生總不能一直做同一件事情,是不是。”
原野狠狠皺著眉,只是搖頭:“不可能,別說這個了。”
方紹一把杯子放在一邊,沖原野伸出了手。原野嘴唇動了動,走過去和他碰了下手,之後說:“我抽根煙。”
原野太瞭解方紹一了,他說出口的話都不只是隨便說說。
因為方紹一這句話,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吉小濤敏感地感覺到這倆哥像是怎麼了,但估計也沒大事兒,反正他倆本來也總這樣,跟兩口子鬧情趣似的。
辛導他們到巴黎之後,方紹一他們跟上團隊一起去了戛納。去了那兒就和在這兒的狀態不一樣了,沒有這麼鬆弛,每天從早到晚都是緊繃的,現在這裏是個社交的小城。全世界的電影人聚集在此,為什麼那麼多藝人沒有作品受邀也要強行來,一場盛會,並不是只有名聲在外光鮮榮耀的紅毯,除此之外的價值對這裏的很多人來講也是難以估計的。
原野雖然跟著他們一起來了,但他沒去現場,那種場合簡直讓他窒息。還有幾個原野熟悉的文人圈朋友,有的是自己主動要來的,有的是導演帶過來湊數的。眾星雲集星光璀璨的時候,原野他們幾個找了個地兒吃飯喝酒。其中有個人在網上看直播,圖片一直在刷新。原野指了指他,說:“閑的。要不你去現場看?”
“現場哪有這熱鬧?”那人嗤笑一聲,“誰看圖呢,看的是網友吹彩虹屁。”
“你管人吹什麼呢,”原野理解不了他,“人愛說什麼說什麼。”
原野不愛湊這熱鬧,也沒興趣去看。過會兒對面把手機推過來,使了個眼神示意他:“給,你家一哥。”
原野笑了聲,倒沒把手機推回去,手機扒拉過來,手指在上面劃了劃。方紹一穿著西裝禮服,單手插在褲袋裏,正和韋華導演站在一邊說著話,低頭輕笑。照片不是從近處拍的,就遠遠幾張,方紹一氣質沒得說,無論是身材還是臉都很能打。網友說這是教科書一樣的男神笑,給吹上天了。
但是畢竟他和原野之前離婚,又瞞著觀眾還上了綜藝,之後還鬧了緋聞,這些還是很影響觀眾對他的評價的。方紹一從前不說零差評,這個世界上沒有零差評,但方紹一這幾年靠實力說話,人也低調不鬧么蛾子,觀眾緣是很不錯的。去年這一通鬧,評論裏很多人嘲諷他偽君子和人品,說噁心。
這沒辦法,事兒你的確做了,婚確實離了,綜藝確實上了,沒得說。如果是以前原野可能會覺得這些很扎眼,他看不了別人說方紹一,但現在也都看開了很多,沒那麼在意了。
他把手機推回去,笑著說了句:“網友說的也不都是彩虹屁,我看就誇得挺好。”
他一說幾個人都笑了,說他不要個臉。原野聳了聳肩,喝了口酒。
方紹一天生就是這種人,他從來都是極耀眼的,他處在這樣的環境裏也能談笑風生。韋導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頂尖導演,神格一直在,方紹一和他合作多次,有人說方紹一是韋導綁定的男演員,這話也不虛,的確是經常在電影裏給他留個位置。
月亮高高掛在天上,安安穩穩。
這樣的方紹一說他想歇了,拍戲二十年,夠久了。
想到這兒原野手指不自覺抽動了一下,他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淡淡皺著眉。
那絕對不可以,沒可能。
每個人在自己的人生裏都有重要的引導者,是伯樂,是靈魂長者。韋導對於方紹一來說,絕對算得上很重要的一個引導者。方紹一十六歲第一部 戲就是韋華導演,那拍了二百次的笑直接在方紹一的表演人生裏從起點就拔高了很多,讓他從出發就已經踩得比別人頭頂還高。天賦使然,靈氣足,但當年韋導的打磨和指引也絕非不重要的。之後的幾部戲也都帶著他,從少年時期到現在,韋導想要拍戲,但凡有合適的角色,總還是先想到方紹一。
這個圈子人心冷漠,情感淡薄,但總也還是有單純的情感,惺惺相惜的尊重,不計回報的教導和扶持。出發點可能是對電影狂熱的愛,為了電影而不摻任何其他雜質,也可能僅僅是純粹的欣賞。這是人情,往重了說這也是恩。
“你身體還行?撐得住?”韋華問方紹一。
方紹一身高要高很多,所以低頭說:“沒事兒,我提前過來了幾天。”
“我看你臉色也還行,”韋導和方紹一說話有種長輩和晚輩之間那種親近感,快一年沒見了也不覺得生疏,“回頭去我那兒聊聊。”
“嗯,”方紹一和他說,“回去了去您家吃個飯,想吃史老師的烙餅了,饞了。”
韋導“哈哈”一笑:“成,讓她給你烙幾張。”
方紹一之前戲沒拍完韋導這邊的劇本就已經發過來了,方紹一看過,一部文藝片,劇本還沒成型,方紹一看了個雛形。很有韋導的風格,又是一部情感濃烈深鬱的電影,想得到。
韋導說:“你那角色太重要了,你給我托住。女演員我還沒找出來,很可能是個新人,你得給我帶起來。”
方紹一當時沒出聲,看著韋導,之後沉吟道:“領導,有沒有備選?”
韋導看他一眼,想都沒想就說:“沒有,劇本照你做的。”
方紹一沒說話,韋導問他:“怎麼?檔期調不開?你時間排到哪兒了,我聽聽。”
方紹一是不可能撒謊的,只說:“沒,跟檔期沒關係。是我想整理一下自己,歇歇,沉澱一下。”
“你不用沉澱,”韋華擺了擺手,說他,“我盯著你呢,你沒浮。《風逍客》我看過了,不錯。”
話說到這兒,沒法再說,場合不對,不合適。方紹一收了口,低著頭輕聲笑了笑,說:“您一直盯著我,我這壓力太大了。”
韋華撩起眼皮看他,深邃的眼睛向來都像是能洞悉一切。韋導當時說他:“電影是藝術,你做的就是這個。你入了這一行,你就要有準備,你得死在這一行。電影不是職業,你說它有實體它就有,你說它沒有那就沒有。它既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物件兒,也可以說它是虛妄的構想。人生百態都是想出來的,想法湊成電影,只要你還有思想,你就不能退。”
方紹一沒有插話,韋導於是繼續說:“電影人哪有退路,你看我六十歲了,我歇了?”
這不是能久聊的場合,方紹一沒有繼續深入,他點點頭,道:“好的領導。”
吉小濤繞了個大圈縮著身子跑到方紹一這兒,先沖韋導點頭打招呼:“導演好!”
都是熟人,韋導對他也和藹地笑笑。吉小濤小聲和方紹一說:“老大你不能老跟這兒和韋導聊啊!辛導那兒沒排面兒了!辛導讓我抓你過去呢你哪個劇組的!”
方紹一點頭說:“我知道了。”
吉小濤說完又看了看韋導,低聲說:“導演您劇組演員也不高興呢,找不著您了,您倆跑這兒聊什麼天啊!”
韋華擺了擺手,笑著說:“好,知道了,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