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第十三章 絕情劍
"巫山神女"又是一陣蕩人心魄的嬌笑,道:"你除非是下愚,否則縱不懂音律,感受是應該有的。"朱昶豪氣干雲地道:"如此,區區便拜聆神女仙音!""站著不好,你該坐下才是!"
"唔!"
朱昶就近身的石頭上盤膝而坐,他清楚,這是一場頗不尋常的考驗。
"咚!咚!咚!"三聲清脆疏響,如金聲玉震,破空而起,雖在淡月疏星的朦朦之夜,但使人有一種雲開現日,春風怡蕩的感覺。
三聲響過,突趨沉寂,久久,才有一縷輕柔細膩之聲,悠然而起,恍若一群仙子,自天外冉冉駕雲而至。
琴音由疏而密,由徐而疾。
逐漸,朱昶恍覺一群著霓裳羽衣的仙子,翩然起舞,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不知不覺之間,他站起身來,隨著音韻符節手舞足蹈,一下子滑下石頭,全身一震之下,靈智突然復甦,暗道一聲:"好險!"忙坐回石上,凝神靜氣,抱元守一,幻像消失,但那靡靡之音,仍如波濤湧至。
經此一折,他已不再為琴聲所惑,入耳但不及於心。
琴音美妙異常,可當仙音二字,但感受上僅止於此了。
由於參修"金剛神功入門"所得,給予他的實力,已非比尋常,足可抵擋任何外來的侵擾。
琴音一變,轉為柔靡,有如少女思春,怨婦閨嘆,絲絲縷縷,纏綿繚人。
朱昶心神不由又開始蕩然不安,但他立時警覺,以超人的定力相抗。
琴音一變再變。
朱昶額上汗珠滾滾而落。
"鏗!"地一聲,似是弦折,琴音戛然而止。
"巫山神女"高聲道:"好定力,竟然能聽完本神女一曲"霓裳"!"朱昶哈哈一笑,長身立起,道:"神女好琴!""想不到今天碰上你這妙解音律的知音……""不敢當知音之稱,區區功力淺薄,幾乎不能終曲!""過謙了!"
"這是實話。"
"可肯賞光敝宮一行?"
朱昶心中一動,在一唸好奇之下,慨然道:"既蒙神女寵召,當得從命!""青使帶路!"
說完,聲音頓寂,那原先的青衣少女,自石後現身出來,向朱昶一招手,道:"少俠請隨我來!"這少女,大概是"巫山神女"口中的"青使"了。
朱昶懷一著顆激奇的心,跟在青衣少女之後,朝亂石林中奔去,看似亂石,卻是一座奇門陣式,這一點朱昶是看得出來的。
左旋右折,不久,來到一個石洞之前,洞頂三個古體篆字,寫的是:"神女宮。"洞口,四名青衣少女,分兩邊站立,而帶迷人笑靨,八隻美目,貪婪地注視在朱昶身上。
朱昶目不斜視,緊隨帶路的"青使",直入洞門。
洞徑光潔平坦,洞頂嵌有明珠,照耀得有如白晝,行約五十丈,眼前豁然開朗,只見重門疊戶,曲徑回欄,一色的白玉石砌造,美奐美侖,隱約中絃管細細,笑語聲喧,鶯肥燕瘦,宛若入了眾香之國。
朱昶驚異不置,想不到荒山絕嶺之中,有如此宏偉豪華的構築。
那飄散充溢的異香,令人薰然欲醉。
不知經過了幾重門戶,眼前景物突變,一座金碧輝煌的殿閣呈現眼簾,殿前花木扶疏,白石為徑,上望星斗宛然。
到了殿廊之前,青衣少女低囑一聲:"請稍候!"然後朝殿內一躬身,高聲道:"客人業已請到,殿外候見!"殿內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道:"請客人進殿!"青衣少女一側身,向朱昶微微一笑,作出一個肅客之式,道:"請!"朱昶鎮定了一下心神,舉步升階,目光甫一投入殿中,不由驚呆了,兩隻腳像生了根,再也提不動。
殿內兩名清麗絕俗的白衣少女左右侍立,一執拂塵,一執掌扇,居中,端坐著一個奇醜絕倫的宮妝女子,說她是無鹽蟆母,決不為過。
這位就是"巫山神女"嗎?
這就是百歲開外的神女嗎?
這就是其聲惑人的神女嗎?
"為何不請進!"
聲音珠圓玉潤,仍然充滿了顫人心神的魅力。
朱昶猛覺自己失態,對方的美醜,與自己何干呢?不由俊面一熱,舉步入殿,到距對方四五步處,拱手一揖,道:"區區這廂有禮!""不必多禮,看座!"
朱昶一抬頭,目光與對方相接,不由又是一顫,那似水的眸光,充滿著無比的魅力,清澈明亮,令人不飲而醉。
這樣的眸子,怎會配上這麼一副面孔呢?多不和諧,多不相稱!
那執拂的白衣少女,移了一個錦墩在側下方,輕聲道:"請坐!"朱昶道了聲:"謝坐!"然後移步就墩坐下。
白衣少女回到原位。
"巫山神女"幽然啟口道:"斷劍殘人,你該有個名姓的吧?""當然!"
"叫什麼?"
"未便奉告!"
"如果本神女一定要你說出來呢?"
朱昶窒了一窒,冷漠地道:"誰也無法強迫一個人說出他不願說的話!""你很驕傲?"
"不敢!"
"你此來巫山作甚?"
"求醫!"
"如願了?"
"是的!"
"你能使本宮那位古怪芳鄰首肯,頗不簡單,觀你劍術,不類中原任何劍派,想來你必獲有奇緣?""這點區區不否認!"
"你認為本神女長相難看嗎?"
這話問得朱昶一楞,但他隨即應道:"美醜自在人心,外貌美醜,並不能代表人性之善惡,若心存正道,雖無顏何傷,如心若蛇蠍,縱美如西子又何可羨?""高論,高論!"
"神女見召,到底有何指教?"
"巫山神女"脆生生地一笑,道:"來者是客,先容我略盡地主之誼!"說完,擊了三下掌。
朱昶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對方到底要弄什麼玄虛?只是老哥哥不知究裡,自己一去不返,可能要急煞了。
不移時,一群青衣少女,各捧著幾桌錦墊杯筷等物,翩然而至,在殿內兩廂,設了座席,然後退了下去,緊接著又是數名青衣少女,捧著菜餚,川流而來。
朱昶不由呆了,暗想,這"巫山神女"好大的排場,好奢侈的享受,這等於巨賈顯宦之家,酒筵吁嗟立辦。
最後,兩名白衣少女,各捧銀壺,在桌旁半跪而坐。
"巫山神女"起身道:"請入座!"
朱昶訕訕地道:"區區厚顏叨擾了!"
"那裡話,請!"
雙方各就錦墊上盤膝而坐,東西相對。
朱昶一看,杯是翠玉,筷是象箸,菜餚十分精緻,根本叫不出名稱,那些盛裝器皿,盡屬珍貴之物。
白衣少女斟上了酒,酒呈琥珀之色,清香撲鼻。
"巫山神女"突以翠袖掩面,俄頃放下。
朱昶陡覺眼前一亮,差點失口而呼,只見當面這奇醜的"巫山神女",只這掩面的工夫,竟然變成了一個容光照人的二十許麗人,美,美得使人目眩神迷,堪稱絕代尤物,世所罕見。
對方在變魔術嗎?
但他隨即覺悟,原來她是戴了面具,所以聲音膚色,獨與面容不襯,現在,從神情上看,是她的真面目。
可是,看上去她二十有多,三十不到,老哥哥卻說對方已百歲開外?
"巫山神女"如春花綻放般嫣然一笑,道:"意外嗎?"朱昶俊面一熱,收斂浮蕩的心神,道:"是的,極感意外!""為了表示迎賓之忱,本神女破例以真面目出示!""區區受寵若驚!"
"是嗎?"
"區區有句話當問否?"
"請講?"
"聽說神女出道甚早……"
"誰說的?"
"一位折節下交的前輩朋友!"
"道聽途說之言,豈能採信,來,幹了此杯!"說完,舉起了杯子。
對方不作正面答覆,含混以應,顯然是不願說,朱昶自無相強之理,只好揚杯道:"敬謝盛情!"這酒入口甘芳無比,沁人脾胃,朱昶叫不出名稱,只好悶在肚裡。
"山野村疏,無肴應客,多飲一杯水酒吧!""神女忒謙了,區區看來,盡屬珍饈,雖公侯之家極其量不過如此!""來,隨意飲用!"
酒過數巡,朱昶忍不住道:"神女有話,即請明示,區區不能打擾太久!""這"神女宮"百年來進入為賓的,不到五人!""區區極感榮幸!"
"你覺得不堪駐足嗎?"
"區區並無此意!"
"為何要急著離開?"
"區區有急事待辦,同時友人在外相候!"
"好,我們話入正題!……"
"區區洗耳恭聽?"
"請你醫治一個人!"
朱昶一震,道:"區區根本不諳岐黃之術,此來巫山,也是有求於人,"鬼手神人"近在咫尺,神女何必捨近求遠?""巫山神女"螓首微搖,道:"那怪物無能為力!"朱昶哈哈一笑道:"鬼手神人文若愚,術可通天,他無能為力,區區……"他說不下去了,對醫道他本一竅不通。
"巫山神女"纖手微微一抬,道:"話雖不錯,但得看所醫的對象!"朱昶困惑地道:"區區不解?"
"巫山神女"秀眉微微一顰,道:"這病人患的乃是絕症,普天之下,恐難找到治者,但你"斷劍殘人"卻是極妙回春手……""區區?"
"不錯,此人患的乃是痴妄之症,你肯出手,定可著手成春。""神女明言了吧?"
"你聽說過"絕情劍客"之名否?"
朱昶想了想,頷首道:"幼時曾聽先父言及,"絕情劍客"是數十年前的先輩奇人,一支劍打遍天下無敵手,手下無二合之敵,但早已失蹤,不知神女提他則甚?""他仍在世間!"
"啊!"
"而且就在本宮之中!"
朱昶駭然大震,慄聲道:"真有其事?"
"巫山神女"語音微沉地道:"他就是痴妄症的患者!"朱昶"哦!"了一聲,道:"可是區區不擅岐黃呀!""你能!"
"神女是說笑嗎?"
"非常認真!"
"這……"
"索性告訴你,"絕情劍客"便是拙夫!"
朱昶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幾疑身在幻夢之中,"絕情劍客"算來也是百歲之人,照父親所說,"絕情劍客"名震天下之時,他自己尚未習藝,而"巫山神女"看上去只二十許,怎會是她丈夫呢?
心念之間,困惑至極地道:"區區越發的不解了?""巫山神女"一笑道:"拙夫乃是"劍狂"……""劍狂?"
"不錯,嗜劍成狂,由狂而痴……"
"啊!"
"五年之中,走遍大江南北,從未遇到過能接他兩招的對手,故此,他感到鬱鬱寡歡,性格大變……""這倒是奇事,既無敵手,足證劍道已臻絕頂,該歡喜才是?""天下事有的不能以常理衡量,起初,唯恐技不如人,孜孜以求,及至功力有成,竟然沒有對手,於是,便覺得孤獨,無聊……""難道數十年來都找不到對手?"
"沒有!"
朱昶故意道:"比如說"劍聖朱鳴嵩"?"
"巫山神女"淡淡一笑,道:"令先尊嗎?"朱昶大喜,俊面脹的腓紅,原來自己與"黑堡"兩名"禁內武士"的對話,她已在暗中聽見了,當下硬起頭皮道:"是的!""我說一句你別見怪,令先尊也非對手!"
朱昶似覺尊嚴受到了損傷,父親被尊為"劍聖"如說不是"絕情劍客"兩招之敵,那豈非成了浪得虛名之徒,當下面色一正,道:"難道尊夫已與先父交過手了?""沒有!"
"那神女是何所據而雲然?"
"當然是有根據的,本神女豈是信口開河之輩!""區區願聞?"
"話須從頭說起,拙夫在江湖中僅只五年時間,之後,我便把他留在宮中,不讓他再現身江湖……""為什麼?"
"五年之中,既無二合之對手,所謂樹大招風,名高遭忌,明槍易躲,暗箭卻難防,難保不被肖小之徒所乘,他嗜劍只是一種僻,並非為名……""有理,但尊夫肯雌伏嗎?"
"當然不,是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每年派出一名弟子,打聽江湖中有沒有出了什麼傑出劍手,如有,拙夫便可現身挑戰……""幾十年來均如此?"
"不錯!"
"那又焉知先父非尊夫之敵?"
"十年之前,令先尊業已成名,譽滿中原,那年,我派出去的弟子,湊巧碰上令先尊與人印證武學,十招取勝,那名弟子事後託故找那人印證,八招取勝,這道理你一定很明白的。"朱昶心頭一沉,暗忖,父親十招取勝,而她派出去的只一名弟子,竟然八招取勝,這懸殊太大了。但,他隨即想到父親研創的那招"一劍追魂",若非不得已,父親是不輕易施展那絕招的,當下莞爾道:"事實稍有出入!""巫山神女"玉容一變,道:"此言何解?""先父當時出手,有了保留!"
"你怎知道?"
"先父曾自創一絕招,不至萬不得已決不施展!""你怎知令尊當年在十招之內不曾施展?"
"這是據理而斷,因為那一招出必傷人,而且僅只一招,既是印證武學,並非尋仇決鬥,先父絕不會施展。""巫山神女"臻首一點,道:"你說的也有理,來,先盡興再談!"說著,舉杯敬客,朱昶也乾杯相照。
過了一會,"巫山神女"拾回了話題道:"照你這一話,是我當年判斷錯誤?""也許是!"
"那招劍法你也能嗎?"
"能!"
"自問比令尊當年如何?"
"勉強學步!"
"你在宮外殺那兩名黑衫老者,用的是那一招嗎?""不是!"
"嗯!所以先前我判斷你的劍術不是得之中原武林,必另有奇遇……"朱昶倏有所悟,脫口道:"區區明白了!"
"明白什麼?"
"神女要區區醫治尊夫痴妄之症,便是指比劍?""一點不錯,這也是我請你入宮的目的!"
"區區該如何做?"
"盡力勝他,讓他息了非找到對手放手一搏的念頭。"朱昶豪性大發,為了父親,他今晚非答應不可,不然,自己便枉為"劍聖"之後了,心念之中,道:"區區能嗎?""也許能,不過……"
"尚有何見示?"
"有句話事先聲明,你如果不願,所請便作為罷論!""請講?"
"拙夫數十年蟄伏,性格已變得十分怪僻,他出手可能不單是分高下……"朱昶心念一動,道:"莫非要流血?"
"巫山神女"妙目一轉,沉聲道:"有此可能,你如不願意冒此風險,可以離開!"朱昶朗聲一笑道:"談不上風險,這是相對的問題,區區流血,或尊夫流血。""巫山神女"粉腮一變,道:"我有個不合理的要求!""什麼不合理的要求?"
"如你劍術高過扶夫,請點到為止!"
這要求不但不合理,而且極端自私,朱昶淡淡的一笑,道:"如果尊夫的劍術比區區為高,區區只有流血了?""巫山神女"粉腮一紅,道:"所以我這要求不合理,不過,我盡力阻止發生流血慘劇便是!"朱昶面容一肅,道:"好,事情算決定了!""巫山神女"舉杯道:"如此請一杯,先表謝忱!"飲罷,朱昶辭席而起,回到原先座位,"巫山神女"也退了席,立即有青衣少女撤去殘席,並送上香茗。
"巫山神女"低聲吩咐了身邊的執拂侍女幾句,那侍女匆匆出殿而去。
約莫半盞熱茶工夫,執拂少女去而復返,低聲道:"一切妥當!"緊接著,殿外陡地大放光明,原來是兩名少女,各以長竿挑了一粒明珠,對角而立,"巫山神女"起身道:"朱少俠,準備好了嗎?"朱昶定了定神,道:"區區沒什麼好準備的!""如此請移座殿外!"
殿外廊沿,業已安設了座位,朱昶與"巫山神女"雙雙出殿,分賓主坐下。
朱昶覺得有些忐忑不安,為了父親"劍聖"的尊號,他願意接受這奇特的比劍,但"絕情劍客"乃百年奇人,能否與之抗衡,他實在沒有把握。
角門開啟,一個衣履鮮明的中年劍士,悠然出現。除了他面上有一種陰沉之氣,神情不太開朗外,的確可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
朱昶驚疑莫釋。
他就是"絕情劍客"嗎?
他會是百歲開外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