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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人傳》第43章
四十三

  第七章 傲骨

  套用一句俗話,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經過了月餘跋涉,這一天來到了洱海之濱的大理國城。

  "空空子"早已去了面具,回覆本來面目,朱昶則仍維持易容。

  朱昶感到無比的緊張,這是一個極端陌生的環境,一路所見居民的服飾言語,大異中土,形形色色,差不多每隔百里,便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尤其土著五方雜處,言語穿著,千奇百怪,但有一共通點,大部份都能說幾句變了調的漢話。

  到了東城,只見居民夾道而觀,靠城門口,數十冠帶袍服的文武官員,排成兩行,列隊相迎。

  "空空子"拉著朱昶的手,笑顏逐開地穿越人巷。

  人群中傳出一片歡迎國師之聲。

  "空空子"一路舉手為禮。

  將及城門,一個奇偉的紫袍老者,迎上前來,雙手一拱,道:"奉皇爺聖諭,恭迎國師!"所有文武官員,齊齊彎下腰去。

  "空空子"宏聲一再道:"不敢當!不敢當!……"朱昶宛如進入一個從未經歷的夢境,心頭有說不出的感受,"空空子"被尊為國師,地位在國中恐是一人之下。

  這蕞爾小國,竟也效上邦衣冠,有這等排場。

  文武官員,簇擁著入城。

  最受人注目的,當數朱昶,看他貌不驚人,卻被國師拉著並肩而行,不少人紛紛猜測他的來路。

  入城正街口,擺了一個香案,四名俊秀童女分立兩旁,案上除了一爐裊裊音篆之外,是三隻玉爵,一把銀壺,除此別無他物。

  四童女一人執壺,另三人捧玉爵,滿滿斟了三杯,齊聲道:"皇爺賜洗塵之酒!""空空子"面容一肅,躬身俯首,道:"謝皇爺恩典!"然後接過玉爵,一一飲盡。

  一乘八人扛抬的肩輿落在案前,那紫袍老者搶前兩步,道:"請國師登輿!""空空子"道了道:"有僭了!"仍拉住朱昶的手道:"來,與老夫同坐。"朱昶訕訕的道:"晚輩隨後步行!"

  "孩子,你不利於行,還是與老夫一起罷,不近呢?"朱昶想到自己的殘腿,如跟在輿後,定十分狼狽,只好點頭應允,俟"空空子"坐定之後,在側邊坐了。

  一聲吆喝,八人大輿緩緩前行。

  一路之上,只見這大理城街市熱鬧非凡,街路一色的青石鋪砌,市簾酒招,點綴得花團錦簇。

  好一會工夫,才來到皇宮正門,巍峨的門樓,高聳的旗杆,一對碩大無朋的大理石獅,雄踞兩側,門前廣場,寬約半畝,全由大理石板鋪成,宮門外,十八名金瓜鉞斧的衛士,肅然排列。

  輿乘在門前階沿下放落,又是十多名冠帶人物迎了出來。

  "空空子"一一為禮寒暄。

  所有人都對朱昶投以訝異的眼色,但沒有人開口動問。

  朱昶只覺得渾身的不舒服。

  門內,又是一個廣場,寬闊的大理石道,十字分歧,舉目一望,四下殿宇重重,修齊的蒼松翠柏,夾道盛蔭。

  一個黃衣老人,自正面疾步行來,在十字路中央站定,高聲道:"皇爺有旨,國師旅途勞頓,請徑回館舍休息,改日召見!""空空子"一躬身道:"謝皇爺恩寵!"

  黃衣老人這才笑盈盈地上前,道:"國師辛苦了!""空空子"哈哈一笑道:"談不上,皇爺好?""托天之福康泰!"

  "總管好?"

  "小老兒托國師之福。"

  "我們改日再談……"

  "國師請自便!哦!這位……"說著,目注朱昶。

  "空空子"又是一陣哈哈,道:"這是老夫在中原新收的弟子!"說完,轉向朱昶道:"這位是皇宮總管邱文稽,今後仰仗之處甚多,快來見過!"朱昶忙一抱拳,道:"見過邱總管!"

  黃衣老人微一拱手,道:"少禮!"

  朱昶對這些稱謂,直感到好笑。

  "空空子"再回身向那些近接的官員拱手道:"勞各位相迎,改日再敘!""好說,國師請!"

  "空空子"依然攜著朱昶的手,朝左邊的林蔭大道行去。

  這所謂皇宮,也不過等於中原大官巨賈的宅第而已,只多了些排場。

  經數重門禁森嚴的宮院,來在一道月洞門前。

  朱昶一腳踏入,感受煥然一新,只見木石亭榭,宛然有致,曲徑回欄,幽雅高潔,這不類似禁宮,而是極饒林園風味的別業。

  兩名垂髫童子,飛奔迎了出來,邊叫道:"國師回來了!""空空子"慈祥地撫了撫兩童頭頂,道:"仰山,慕水,見過少師!"朱昶忍俊不禁,虧得"空空子"想出了這別緻的稱呼:"少師",自己只報了個"苦人兒"的不雅之號,稱呼自然不便,"空空子"在引見皇宮總管邱文稽之時,也沒說自己的名姓,實在有些尷尬,倒是兩名侍童的名字相當不俗。

  兩童圓溜溜的兩眼,在朱昶面上骨碌碌一轉,先後叩下頭去,道:"仰山叩見少師!""慕水叩見少師!"

  朱昶弄了個手忙腳亂,他自己未曾拜師,名份未定,倒先受人大禮,口裡連道:"起來!起來!"兩童起立,退在一旁。

  "空空子"向朱昶一擺手,道:"隨老夫來,我這地方一切隨便,不拘俗套小節!"說著,人已朝花木掩映中的殿閣走去,朱昶緊緊跟隨在後。這殿閣不算宏偉,但卻十分精緻,細細雕鑿,纖塵不染。一方巨匾,寫的三個古篆字:"滌塵殿!"殿中佈置古色古香,毫無俗氣。小坐了片刻,朱昶由"仰山"小僮帶著,到殿後一間精舍之中,並侍候著沐浴更衣,雖是現成的衣物,倒也稱身合體。

  朱昶不敢揭下面具,心中可著實為了難,總不能這樣生活下去?

  不久,"慕水"前來相請用飯。

  酒席排在一座水閣之中,雖非龍肝鳳髓,但也是山珍海味,"空空子"已在首位坐候,朱昶也不客氣,在下首坐了。

  "空空子"笑著道:"這算是老夫為你洗塵!""不敢當!"

  "在未行拜師禮之前,我們仍是朋友,不要拘束!""是的!"

  "你可以除去面具了!"

  朱昶默默地揭下面具,席旁侍立的兩僮,齊齊驚"哦!"了一聲,"空空子"目光一掃,兩僮趕緊低下頭去,朱昶內心的感受,可就不用提了。

  一席酒直吃到起更時分,方才各自安寢。

  朱昶感慨萬千,思前想後,徹夜不能成眠。

  天色方曙,"仰山"入房傳話道:"少師,皇爺便殿召見,請速梳洗更衣!"朱昶急忙起身,心中有說不出的緊張,一切舒齊,已聽到"空空子"呼喚的聲音,忙出房迎上去,施了一禮,道:"老前輩早!""皇爺要見你?"

  "晚輩知道了!"

  "隨老夫來吧!"

  "是!"

  離開"滌塵殿",出偏門,踏上一條白石甬道,宮牆高聳,使甬道變得十分幽暗,甬道盡頭,是一首朱紅大門,門裡,奇花異卉,白石為欄,一座雄偉的宮殿,憬然赴目,穿過卵石小徑,來到殿前。

  殿門外白石階沿,站著那位總管邱文稽,一見兩人來到,立即高聲道:"皇爺有請國師!""空空子"整了整衣冠,低聲向朱昶道:"你且暫候片刻!"說完,徐徐升階入殿。

  朱昶在階下靜候,心中有些懊惱,暗忖:真沒來由,來受這種罪……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皇宮總管邱文稽傳呼道:"苦人兒進殿!"朱昶定了定心神,一步一跛地踏上石階,進入殿中,只見殿內金碧輝煌,珠光耀目,居中端然坐著一個面目威嚴,但透著慈和的黃袍老人,年在五十上下,側方下首坐的是"空空子"。

  這便是皇爺嗎?

  朱昶意念電似一轉,只聽"空空子"道:"參見皇爺!"朱昶雙膝一屈,道:"叩見皇爺!"

  黃袍人一抬手,道:"起來,這是便殿,不拘儀節。"朱昶說了聲:"謝皇爺!"隨即站起身來,一抬頭,接觸到的是黃袍人緊鎖的眉鋒,心頭不覺一沉。

  "空空子"開口道:"皇爺,此子雖外貌如斯,但卻是塊奇材!"黃袍人"唔!"了一聲,沒有開口。

  "空空子"又道:"請皇爺聖裁?"

  黃袍人久久才開口道:"國師,暫時緩議吧!""空空子"面色微微一變,道:"皇爺,老臣自問眼力還能視物……"黃袍人略一沉吟,道:"國師,明日再議!""空空子"立起身來深深一躬,道:"老臣遵旨,告退!"朱昶感到手足有些發麻,顯然由於自己的面容醜怪,這南荒皇爺看不中意,看來此番南荒之行是白費了。

  "空空子"輕聲向發了呆的朱昶道:"孩子,我們告退!"朱昶驚覺自己失儀,忙行了大禮,道:"小民告退!"然後,隨在"空空子"之後,出了便殿,循原路直回"滌塵殿"。

  回到殿中坐定,"空空子"神色凝重的道:"孩子,彆氣餒,老夫必然力爭!"朱昶苦苦一笑,心中已然有了決定,口裡淡淡的道:"悉依老前輩安排!""孩子,如此事不成,老夫從此掛冠……"

  "老前輩不可如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晚輩並不視於得失。""老夫知道你的心情,孩子,休息去吧,老夫還要見皇爺理論。""晚輩告便!"

  朱昶回到寢處,滿腹的不是滋味,心想,如何才能脫離這禁宮呢?

  於是,深藏胸中的恨,又一次如山洪般爆發。

  正自內心煎熬不可開交之際,忽聽銀鈴似的一陣女子笑聲,從前面殿中傳來,那聲音悅耳之極,暗忖:必是宮娥綵女一類的女子……

  接著,是"空空子"宏笑的聲音:"身法練得如何了?"女子嬌脆的聲音道:"捉迷藏不虞被找到。""哈哈哈哈,好!"

  "聽說楊公公在中原收了一位高足?"

  "咦!你怎麼知道的?"

  "哼!通國上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

  "算你厲害!"

  "楊公公言而無信。"

  "什麼意思?"

  "您不是說過永不收傳人嗎?"

  "啊!這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老而不差!"

  "你怎不說老而不死?"

  "說真的,楊公公,我可以認識一下嗎?"

  朱昶心頭一動,這女子是誰,竟然稱"空空子"為楊公公?看來"空空子"是姓楊,但聽這女子的聲口,決非宮娥之流,她是誰?

  "空空子"又是一陣哈哈道:"公主,不認識也罷!"朱昶心頭大震,對方竟然是公主之尊,看來南人坦率憨直,不囿於世俗的虛文縟禮,在此地,"男女授受不親"之說是不存在的。

  這小小邊荒王朝,正合了一句俗語:"關起門來做皇帝。"只聽公主撒嬌似的聲音道:"為什麼?"

  "不中看!"

  "我只要見識一下能使楊公公破例收徒的上邦人物,管什麼中看不中看!""你不懂……"

  "什麼不懂?"

  "以後再說罷。"

  "楊公公有了心愛弟子,不疼我段瑞芝了?"朱昶心頭一動,段瑞芝,她叫段瑞芝!

  "空空子"道:"你一定要認識?"

  "當然,不然我便不能隨時來向您討教了。""好!孩子,出來見見公主?"

  後半句聲音很大,朱昶當然明白是在喚自己,一時倒為了難,自己這副尊容,實在難以見人,少不了又是一場難堪,但能不出去見人嗎?反正出醜也是一次,自己業已打定了主意,當下硬著頭皮,走了出來。

  一腳跨入殿中,眼前陡地一亮,只見一個明豔照人的天仙般少女,與"空空子"相對而坐,年在十六七歲之間,素妝淡抹,不似想像中的珠圈翠繞,玉珮叮噹,一時不由呆了,兩隻腳在原地生了根。

  "啊!"

  公主段瑞芝驚呼了一聲,花容變了色。

  朱昶羞、憤、恨、怒交集,陡地回身,大步出殿而去。

  "空空子"大聲道:"孩子,回來!"

  朱昶充耳不聞,徑直回殿後一壁之隔的寢處,坐在椅上發楞。

  殿內,又傳來對話的聲音道:"你太令他難堪了……""我不明白楊公公何以會揀上他?"

  "所以我說你不懂。"

  "這點倒要請教?"

  "老夫是看上他的超人資稟,並非他的外貌,記得那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嗎?古人的話不會錯的。""那我……向他賠禮?"

  "倒不必!"

  "他叫什麼名字?"

  "苦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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