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叮
我孤苦無依地被江離脅迫著看了一上午的咒怨,看得我眼前鬼影聳動,離魂飛魄散也就差一口氣了,這片子怨氣太重,我覺得我也被傳染,怨上了。
本來我想找個上廁所的理由溜人的,不過江離識穿了我的把戲,搖搖食指,不讓我去。
明明不敢看,可好奇心又唆使自己的眼楮盯在陰測測的屏幕上,看到驚嚇處,我低低驚呼一聲,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身邊江離的胳膊,嘴里碎碎念︰“媽呀媽呀媽呀~~~~~~~”
“笨蛋。”江離轉頭鄙視了我一下,不屑的眼神竟和康子弦有些像,不過倒是好心沒有掰開我緊抓不放的爪子。
專心致志看恐怖片到最後,我竟有些不敢去上廁所了。
幽閉光線不足的格子空間,正是任想象肆意馳騁的最佳地點,心魔鼓噪,簡直要命。
看完片子跟著江離走出圖書館,漫步在金色陽光下時,我只覺得身上的怨氣被沖散了一些,心跳也穩健了,日本電影人在拿捏人心上堪稱頂尖,縱使模式雷同,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只是不免讓我感到幾分挫敗,以前覺得自己干警察這一行的,玩的就是膽大,要的就是心跳,在各方面我是不會輸給男人的。
我發現自己是個膽小鬼。
我除了怕蜘蛛、怕蛇、怕老譚、怕愛情外,還發現自己怕恐怖片。
那種死亡的力量強大到讓人逃無可逃,竟然連陽光也無法驅散開陰霾。
其實咒怨的拍攝手法並不新穎,橋段也是老套,它真正的可怕之處在于,讓人們真正感受到死神扼住脖子的氣息吧。
等紅燈時,我悵然地望著對面馬路正在執行任務的交警,突然就想起了在天上的我爸。
“喂,你在發什麼楞?”已經抬腿走出兩三步的江離轉身喊住站在原地走神的我,我回過神,“哦”了一聲,見人行道那頭綠燈在閃,趕緊追上他,笑嘻嘻撒謊道,“嘿嘿,我剛才在想中午吃什麼好。”
還沒等他回答,我卻先自言自語起來,一陣搖頭嘆氣,“我爸這兩天出差,我媽又不會做菜,我們只好天天吃泡面,前天晚上是老鴨味的,昨天中午是紅燒牛肉味的,昨天晚上是酸菜味的。”
我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湊近他佯裝沮喪地問,“江離,你聞聞你聞聞,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方便面的味道?”
江離手插兜,姿態閑散,酷酷冷冷斜了我一眼,口氣不善,“離我遠點,最討厭方便面了。”
說完,他就獨自走遠,加快的腳步冷漠的背影,都在揭示一個殘酷的事實︰他看我不順眼。
我無奈地目送前方的年輕少年,五味雜陳,心情怎是一個“挫敗”就能簡單形容。
就算我已對我的魅力徹底失去信心,甚至對是不是能完成組織上交代的任務抱著懷疑態度,但是心里另一個不服輸的自己在搖旗吶喊︰方亮亮,為了勝利的曙光,你不能半途而廢!
我不能放棄,我不求其他,我只要能踏進他家,完成老譚交代我的,我就能跟這總愛話里藏刀的小兔崽子永遠拜拜了。
為了勝利的曙光,我追上他,不屈不撓地糾纏他,厚著臉皮問,“江離,原來你不愛吃方便面呀,你家平時都是誰做飯的呀?我家是我爸做飯,不過我爸燒的東西不太好吃,你家呢?”
“保姆。”他從鼻子里哼出兩個字,淡漠地目視前方。
“保姆阿姨呀?那你家阿姨燒的東西好吃嗎?我听說現在很多保姆阿姨都很厲害的,還培訓過,都有廚師水準哦,可惜我媽省錢不請保姆,唉……”
我巴巴地看著江離,哀怨地吐出一句,“江離同學,你真幸福,我好羨慕你哦。”
平時吃慣外賣的我,也確實羨慕身邊的少年,含著金鑰匙出生,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他一定是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所以天生驕橫,我行我素,更不會顧及別人的心情。
“江離,你家阿姨會做蛋糕嗎?布丁呢?”
“嗯,她肯定會包餃子。”
“啊,她是朝鮮族的?那她會做泡菜嗎?白菜泡菜?蘿卜泡菜?”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我像一只烏鴉一直在他耳邊不停聒噪,話里隱隱暗示,江離也聰明,驀地停了下來,漂亮的眼珠子懶懶地瞟了我一眼,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漫不經心地問,“想嘗嘗我家阿姨的手藝嗎?”
費了半天口舌,其實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點頭,卻又故作矜持地含羞看他,絞著衣角口是心非著,“那個……不太好吧。”
我滿心竊喜地等待他邀請我。
他說,“嗯,是不太好。像你這樣子的笨蛋……”他惡毒的話說到一半,毫不掩飾鄙夷地上下打量我一眼,“還是比較適合吃方便面。”
我只覺半空中一盆涼水當頭潑來,徹底澆滅了心中冉冉燃燒的小火苗,好不心涼。
我咯咯咬著牙,心里頭的火氣嗖得竄上有一丈高,大有火山噴發的趨勢。
盡管一再忍耐,這一瞬,我火爆的脾氣幾乎要破土而出,我索性把心一橫,但臉上還是掛著大咧咧的笑,低頭匆匆瞄了眼手腕上的HELLOKITTY手表,眨眨眼說,“啊,這麼晚了呀,都中午了,江離我先走了,我媽還等著我回家吃面呢。”
“怎麼?泡了水的手表還能用嗎?”江離突然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啊?”我愣了幾秒,猛然意識到這手表確實是泡過水的,就是那天被康子弦追著在雨中不顧一起瘋跑的時候。
所以他不巧看到了?
不會吧……
我反應還算快,這時腦中警鈴大響,而就在我心急如焚眨眼思考該如何扯謊自圓其說一通時,江離率先開口了。
“喂,你在你的信里提過要跟我做朋友是嗎?”江離說話的表情終于開始認真起來,竟讓我有種和成年人對話的錯覺。
我吶吶點點頭,笑得僵硬,手心竟然出汗了,“是,是啊。”
“你要知道,我對朋友很挑剔。”他趾高氣揚,簡直在用下巴看我,“我最見不得有人說謊,特別是把說謊當飯吃的人。”
他高傲地瞥了我一眼,望向車流如織的馬路,“那種人……垃圾不如。”他桀驁一笑,“我是不會和那種人來往的。”
我臉頰火辣,只覺得少年人薄薄的唇吐出的字句,都是剛硬如石,一塊塊向我擲來。
我有種被扇了一巴掌的感覺,對象還是一個十八歲血氣方剛的男孩。
更可笑的是,我卻覺得他是對的,竟然一點都找不出氣他的理由,因為十八歲時的我也是這樣激進地看待世界,眼里容不得一顆沙粒,也見不得一絲絲的背叛和謊言。
卻不知不覺被殘酷的時間打磨成了一顆鵝卵石,滿篇謊話,自己騙自己說,為了工作,不傷大雅的謊話,也是能接受的。
成年後的我懂得了自欺欺人,自以為理所當然,卻被少年幾句話就擊潰一地。
可悲的是,我編織的謊言還得繼續。
垃圾不如。
我撓頭傻乎乎笑,熱切卻不失誠懇地說,“江離,我真的很想跟你做朋友,我會努力的。我……能做你朋友嗎?”
等待他回答的幾秒,我心跳如擂鼓。
他懶懶掃我一眼,閑散地插兜看向對面叫賣的小販,森然說,“想做我朋友?那你看一眼自己的手表,回憶回憶,想一想有沒有什麼事情忘了說,我再做決定不遲。”
我心里霍霍磨著牙,這小兔崽子可真夠犀利的,少年老成,再假以時日,將來必定是個厲害角色。
有些吃不準他。
我已經篤定那天那混亂的追逐場面是被江離瞄到了,問題只在于他到底看到了多少,這讓我心里泛寒,我記得我後來是被康子弦牽著走回他車子里的,當時只顧著跟他拌嘴牽扯,再加上自己覺得丟人,低著頭根本不敢看路人神色各異的臉。
太大意了。
這就解釋了今天江離怪異的舉動,看似孩子氣,其實含著懲罰,他可真沉得出氣。
江離慢悠悠等我答案,我快速權衡了一下,索性心一橫,賭了一把,“那個,手表確實是泡了水啦,還不是那姓康的壞人……”
江離微微挑了挑好看的眉,暗示他在仔細听。
最最關鍵的時候到了,我說謊說得一陣心悸,背上甚至都泌出了汗。
“哦,那個姓康的,其實就是那天和葉老師說話的叔叔啦,你也見過的,他……他是我表姐的男朋友,就是前男友啦,他很花心的,我表姐為他死心塌地的,他卻背著我表姐跟其他的女生好上了,真是壞透了呢。”
背上的熱汗出了一身,我不知道我在說康子弦壞話的時候,他有沒有打噴嚏,現下我只祈求快點把江離忽悠過去。
我提醒自己要鎮定,繼續天花亂墜地編故事,“我跟我表姐很要好的,我表姐為了他差點要自殺呢,所以那天我看到他跟葉老師,我心里就很氣很氣,氣得肺都快炸了呢,所以,所以……”我扭扭捏捏放慢語氣,其實也不知道怎麼編下去。
“所以什麼?”江離果然不依不饒,刨根問到底。
“所以第二天他出去跟女生約會的時候我跟蹤他們,”我眼楮轉了轉,趕忙補充,“不是葉老師,是別人,我趁他走開的時候跟那個女生說了他做的壞事,還偷偷在他的車上刻花,被他發現了,所以那個人那天就追到學校,說要教訓我。”
我故作生氣地叉腰,鼓著腮幫子,忿忿道,“哼,我才不怕他呢。壞人!還欺負一個女生,真是壞透壞透了。”
我盡情地罵著康子弦,心里嘟囔著他現在會不會打了很多個噴嚏,也怪委屈他的了。
江離靜靜看著我的表演,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像是要揣測什麼,最後只是沖我咕噥了句,“以卵擊石,以後離那些人遠點。”
“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蹭飯吃。就在附近。”然後他就懶散地挪著步子,晃悠悠走開了。
他背後的我如釋重負,肩膀癱軟下來,竟然有一絲惡戰之後的疲累感。
菲哥說得太對了,是男人,都是難搞的,眼前的男孩,也不例外。
這皮嫩臉白的兔崽子,分明已經精練出一身老兔精的骨骼。
現在的孩子,真是肯德基吃多了……早熟啊。
一路上我十分警覺地跟江離搭訕,拍他馬屁,只是每句話都要在腦子里過濾一遍,他的態度倒是熱了一點,雖然仍然維持著冷淡的表情,卻也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帶我兜兜轉轉,終于在一個有些年頭的老舊大院停下,大院樸實低調,不過從高牆深瓦中,還是能依稀辨別出當年的顯赫富貴,想必當年是大戶人家,只不過時代變遷太快,當年的主人子孫香火是否還旺,日子是否還是富貴依舊,就不可知了。
原來里面住的是江離的外公外婆,兩個老人家身子骨都挺硬朗,精神矍鑠,興許是寡居在大院落里感到寂寞,對于我們的拜訪,樂得收不攏嘴,笑得一臉菊花皺。
我外公外婆早就過世了,我爸的父母不住在A市,我只是過年去看望一下,走動地不是很熱絡,今天見到兩個眉目和善的老人家,我心里也挺暖和的。
老人家喜滋滋為我們準備午飯了,江離外公離開的時候還沖著老太太吆喝,“老太婆,小離第一次帶女孩子過來,多燒幾個菜。”
我一下子就臉紅了,訕訕得偷看了眼江離,而他低頭翻閱報紙,面不改色。
也不知為什麼,面對幾步外散發青春氣息的少年,我突然如坐針氈。
明明是以正義的名義在工作,卻覺得自己像在犯罪,還罪孽深重不可饒恕。
“江離,你外公外婆人好好哎,怪不得你也這麼好。”
“喂,你在說反話諷刺我嗎?”
“我……我哪有嘛。”
“你這個笨蛋想撒謊,我會听不出來嗎?你明明就在說反話。”
“好嘛好嘛,你基因變異了總可以了吧?”
“你……你膽子大了嘛?”
某人眯起漂亮的眼楮,面帶淡淡的威脅。
我只好諾諾應著,“是你說的,做你朋友要誠實的啊。”
他莞爾一下,朝著我忽然嘴角一咧,笑了,笑容中透著陽光的氣息,眼神中漾著一道溫柔的微波。
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楮,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眼瞳里映出一個傻愣姑娘的臉,她扮演著一個並不存在的叫做“簡美達”的小女孩,看似呆傻,用謊言來掩飾殘酷的目的。
我的負罪感無來由地又深了幾分,像是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拷問著我的道德我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