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際的夕陽已經西沉,周邊的林叢在晚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聲音。懸掛在木樑上的燈籠亦在風中搖晃,燈光忽明忽亮。
嘈嘈切切的琵琶聲,彈奏的是《潯陽夜月》,涼亭中的承昀懷抱琵琶,入神的撥弄絲絃,心中所有的是一片暗紅的華美徐徐飄逝而去。他彈得太入迷了,以至並沒留意到前方一人一馬的身影。
當承昀將琵琶收起時,天色已黑,借由月光隱隱還能看見前方的景緻,還有前方那披灑了一身月光的一人一馬。
承昀愣了一下,那男人穿一身官服,莊重而挺拔。似乎每次見到他,他都穿不一樣的服飾,所給予的感覺也甚是不同,但無外乎這個相貌堂堂的男子,總是英俊得讓人失神。
男子見承昀在看他,綻出了笑容,他動作迅捷的翻身上馬,朝涼亭走來,最後停在了承昀面前。
"上來吧"。男子伸出手來,他的聲音洪亮而深切。
承昀伸手握住,立即被拉上了馬背。
"你......怎麼會在此?今日並不是沐日"
承昀坐上馬背,單手攬住對方溫熱的腰身。
"今晚我有空就過來了,難道非得等到每月的沐日不可?"
男子爽朗的笑聲,讓人忍不住抬頭去看他。
"你......"。承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男人總是出乎他意料的出現,然後又平淡如水的離去。
"承昀,喚聲兆鱗很難嗎?"
男子取笑對方的遲疑與謹慎,驅馬上路。
承昀不復言語,只是抓緊兆鱗的腰身,抬頭看天上的明月,今晚的月亮也是那麼的皚潔,像那晚一樣。
冰涼的風吹拂過手臂,感到絲絲的涼意與愜意,適才彈奏過的曲子,似乎還在耳邊縈繞,這樣的夜色美好得讓人感傷。
這人,來了多久了呢?又在一旁佇立了多久呢?
身下的那匹烈馬難得悠然得放慢了腳步,看來是被訓斥過了。
涼亭與承昀的小居相距並不遠,即使馬走得很慢,但沒多久家門前的那條小溪就出現在了面前了。
承昀下馬時,一手抱著琵琶,身子有些不穩,被兆鱗機敏的拽住了。
"承昀,那曲《潯陽夜月》晚上能再彈給我聽嗎?"
兆鱗緊抓著承昀的手,說時眼裡帶著炙熱。
我又不是彈給你聽的......。
承昀心裡說道,卻不敢抬頭看兆鱗,只是點了點頭。
兩人過河後,就發現了院子的木門打開了,慶祈提燈籠站在門口。
"公子,我本要去接你,但袁公子說不必了,叫我在門口等"。
慶祈一臉的委屈,不是他想失職的。
"進去吧,劉叔準備好飯菜了嗎?"承昀輕聲安撫道,只怕兆鱗是用命令的口吻跟慶祈說的。
"袁公子帶來了兩罈酒,劉叔殺了雞燒菜,不知道做好沒有"。
慶祈應道,劉叔閒來無聊,養了好幾隻雞呢,養了四個月了,正是食用的好時期。
"你也餓了,去吃飯吧,我和兆鱗先尚書房去,飯菜做好了就送上來"。
承昀做了吩咐,平日裡這個時候已經在吃飯了,慶祈在長身子,不經餓。
"好,公子"。
慶祈高興回道,牽過了兆鱗的馬,往馬廄走去。
他年齡很小就被承昀買來做小廝,承昀待他很好,便也養了幾分嬌氣,少了幾分主僕之別。
院子裡的過道掛亮了燈籠,屋內也燈火通明,承昀在前頭領路,帶兆鱗前往書房。
書房的燈火也點亮了,怕風,把窗戶掩住了一扇,慶祈做事倒是十分的細心認真。
承昀的書房非常的開闊,除了密麻的書卷外,還有一張樸質的書桌,兩張椅子。書房用一具大屏風隔出了一間廂房,廂房裡邊鋪有草蓆,席上有張矮桌,竟神似於古人的擺置,頗為有趣。
廂房裡的窗戶開得又大有高,靠在窗前,可以看到滿天的星光。
承昀端著燭火進廂房的高腳燈架點亮,兆鱗也不請自來的進入廂房,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
"沒想到這裡倒是別有洞天"。兆鱗十分的喜愛這間廂房,不時的伸手這邊摸摸那邊碰碰。
"天氣好的話,可以在這裡觀看星辰"。
承昀說道,他端正地在兆鱗對面坐下,反倒兆鱗更像是客人,而坐姿隨意的兆鱗卻是主人。他其實沒曾想過該如何招待兆鱗,他自從離開藩王府後就鮮少招待過人。
沒多久,慶祈端著酒菜走了進來。
"好香的燒雞"。兆鱗摩拳擦掌,看他那副模樣,還以為他多久不曾聞過肉香呢。
不過劉叔手藝一流,也難怪兆鱗聞到香味就食指大動了。
慶祈將酒菜擺上,還先遞給了兆鱗筷子。
將酒倒好後,慶祈見吃津津有味吃燒雞的兆鱗覺得好笑,便偷偷笑了。
"袁公子,馬上掛的煙花我怕被夜霧弄濕了,拿進了屋裡頭"。
慶祈一向是個細心的人。
"沒事,今晚要燃放的"。兆鱗都差點忘了他還帶來了煙花。
"太好了,我好久沒見過煙花了"。慶祈高興極了,都忘了不該在客人面前失態。
"煙花?"承昀輕呷了口酒,酒很烈,微擰了下眉頭。
"你不是想看嗎?"兆鱗笑道,大口喝酒。
承昀想起了元宵那夜兆鱗確實說過要帶煙花,他還以為只是一句胡話。
"『百鳥朝鳳'?"承昀狐疑地看兆鱗,他知道兆鱗這人神通廣大,但總不至於連許神機才能製作出的煙花都能獲得吧。
"吃飽喝足後再燃放,反正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兆鱗笑得十分得意,他真該感謝周興,製作了七彩煙花,雖比不上許神機的神作,但也是世人鮮少能見到的。
即使兆鱗如此說,承昀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只在於煙花,更在於十幾天前隨口說的話語,兆鱗竟真的去實施了,這人為何要對他如此慇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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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鱗帶來的酒香濃醇厚,還特意多攜帶了一壇,是給劉叔喝的。
承昀酒量不濟,只呷了兩三杯,便不再喝了,他喜歡喝的是清淡的酒。反觀兆鱗卻幾乎把那一罈酒都喝光了,臉色不改,但已有些醉意。笑吟吟地抓承昀的手,叫嚷著放煙花,然後搖搖晃晃地朝院子走去。承昀被他抓住手,看他那幅醉態,真擔心他會絆倒在地。
兆鱗雖然是醉了,但神智還是清楚的,出了院子,喚來了慶祈將煙花取來,兆鱗親自將它安放在庭院裡,他手持油燈將引線點燃,然後晃悠悠地返回外廊等待煙花燃放。
煙花放出第一束時,慶祈便驚喜得歡呼,把還在廚房裡忙活的劉叔也給引出來了。
那煙花先是幾束五彩花直衝半空,隨後突然一束束的彩花帶著啾啾聲次第的在高空綻放,彷彿百鳥鳴唱一般。
慶祈高興的手舞足蹈,承昀愕然地看向身側的兆鱗,兆鱗嘴角上揚笑得不見眼睛。
"鳥叫聲並不難,難的是那隻多綵鳳凰,你要留意看了"。兆鱗在承昀的耳邊輕輕說道。
承昀仰視夜空,看色彩斑斕的煙花與星空溶為了一體,由亮及暗,帶著逐漸微弱的鳥叫聲隱匿於夜空。驟然,一束光芒衝向了雲霄,"啪"一聲在星空中綻放,那是只七彩的鳳凰,有著火紅的身子和七彩豔麗的尾巴。
一時之間,天地間彷彿了聲響,蟲鳴聲也遠去了,一直驚呼的慶祈也沒了聲音,就連劉叔都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但最為只愕然的,是承昀。
他彷彿回到了五年前,那位身穿禮服,腰繫珠寶革帶的鄭藩世子,站在高高的閣樓上,仰望夜空中的鳳凰,與父親的賓客們,一起發出喜悅的歡呼聲。
那時的歡笑聲似乎還在耳邊,父親的笑容也還在眼前。
星空暗淡了,那隻七綵鳳凰消逝於夜空,猶如那樣的一個美好的記憶。他並非不懷念,而是十分的懷念,懷念美好的惋惜,思念被囚禁的慈父,感喟人生的無常。
眼角似乎有些濕潤了,承昀想抬手輕拭眼角時,兆鱗的手竟摸上了他的臉龐。
"你看起來似乎快落淚了"。兆鱗低低地說,他的手掌很溫暖,動作很溫柔。
承昀一時忘了該撥開兆鱗的手,他只是抬頭看兆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像不像你當年所見的?"兆鱗微笑,他早就料到承昀會喜歡的嗎?
"你從何處得來的『百鳥朝鳳'?"
承昀問,他不知道這世上除了許神機還有什麼人能製作出來這樣壯麗的煙花。
"機遇,國子監裡有位奇才會製作,只可惜不是九綵鳳凰,只是七彩。"
兆鱗笑答,他也很想見見燃放九彩的鳳凰是什麼樣的一個情景,只可惜他見不到承昀所見的,就如同他不能去知曉五年前承昀做為鄭藩世子的生活。
"七彩也是十分稀罕,你得到它並不易吧"。
承昀說時並不看向兆鱗,適才兆鱗留於他冰涼臉頰上的暖意還在,讓他頗為不自在。
"說難也不難,你喜歡便好"。兆鱗打了個哈欠,此時夜色已深,酒酣意倦。
"去早些歇下,明日還要早起進城"。
承昀知道兆鱗明日要在凌晨起身返回城內,兆鱗已經倦了,要早些去休息。
"你不是說要彈《潯陽夜月》?"
兆鱗問,他果然是醉了,適才見他言談自若,還以為醉得不厲害。
"你知道此時是什麼時辰嗎?"
承昀拒絕,沒有半夜彈奏琵琶的道理,何況夜已深,也該早些去休息了。
"那好,下回可不能再拒絕"。
兆鱗再次打了個哈欠,他是真的睏了。
"慶祈,你到我屋裡頭取套被縟"。承昀吩咐慶祈,慶祈還在興頭上,樂呵呵的跑開了。
"你醉了,我扶你去廳堂"。
承昀伸手想攙扶兆鱗,兆鱗卻大手一伸攬了承昀的肩頭。
"那壺酒你都不喝,你喜歡什麼樣的酒?桂花酒如何?"
兆鱗問。
兆鱗搭承昀的肩走回廳堂,人一挨上羅漢床,沒一會兒功夫便睡去了。
他酒品不錯,別人喝醉酒不是多話就是發酒瘋,他倒是不會,安安靜靜地睡去。
慶祈抱被縟出來,見兆鱗睡著了,便將被縟蓋上兆鱗。
"公子,若不明日我跟隨劉叔進城,買個枕頭吧?"
慶祈還帶了承昀的枕頭出來,承昀今晚又得墊書睡了。
"還需買套被縟"。承昀抬起兆鱗的頭,將枕頭墊了進去。
慶祈走後,廳堂裡只剩下熟睡的兆鱗和站在床邊的承昀,承昀看著兆鱗那彆扭的睡姿,最後無奈的嘆了口氣,幫兆鱗將鞋脫去,幫他晃在床下的一隻腳抬回床上,拉被蓋上。
看向睡臉安詳的兆鱗,承昀不禁細細地端詳了起來。這人長得英俊不凡,尤其是那一對濃眉與英挺的鼻子。鼻子下是張輪廓剛毅嘴,好看的唇線,微微上揚時帶著張揚與自信。
這樣一張好皮相,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子。何況,他並非只有皮相而已。
"你說要聽我彈琵琶,卻不曾想過,或許我根本從不為人彈奏嗎?"
承昀低喃,他知道兆鱗聽不見。
"我亦不知曉你是出於新奇或是其他之類的原由,而對我如此慇勤,像你這樣的人我本不該去結識。你說我不肯喚你名字,你總是能隨口親暱的喚別人的名字吧?是這樣嗎?兆鱗"。
承昀握了下自己的拳頭,而後舒展開來。但承昀擰結的眉頭卻沒有舒展看來,他顯得很沉寂與憂鬱。
承昀並沒在廳堂裡陪伴入睡的兆鱗多久,他吹滅了油燈,而後返回了自己的寢室。
夜裡,承昀夢見了自己在藩王府的閣樓上,看許神機燃放"百鳥朝鳳"的煙花,身邊陪伴的,不是父親那群熱鬧的門客,而是兆鱗。
這個人已經進入了他的夢中,也進入了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