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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絕之南城夢覺/蛻羽/殊途同歸/九江秋曉/海晏天青》第28章
  

  第四章

  深秋時節,日益轉涼的天候令連綿起伏的山林罩染上橙黃、向來茂密的枝葉也逐漸變得稀疏。再加上行雲寨滅、八方車馬行遭查封,近年來帶動嶺南民生活絡的主因不再,百姓又仍處於惶惶之中……對整個嶺南而言,這個秋天,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來得蕭瑟寂冶。

  唯獨一個地方例外。

  泉州,「南莊」柳林山莊所在之處、嶺南第一大海港與城市。這個曾一度因行雲寨的興起而險些給漳州取代的大城現下正處於多年未曾有過的繁榮中。向來以接待海商為主的客棧日益湧入了來自大江南北的江湖人士,城中街市也隨著人潮的增添而更顯熱絡。幾個主要商號聚集的區域更是一片忙亂,準備將先前因行雲寨而移往漳州的重要業務逐步遷回。

  而這諸般變化的來由,便在於泉州城郊的那個龐大院落——更精確地說,是此刻正於院落中暫居的、那個即將背上柳林山莊「姑爺」名頭的男子了。

  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曄。

  住進柳林山莊的貴賓苑,是行雲寨成為歷史後第二天的事。也在那一天,正式以本來面目登上嶺南舞臺的他,和柳青建一起宣佈了北谷南莊即將結盟的消息,以及同柳胤之間的婚事。

  一如當初所定下的計畫。

  書房內,西門曄靠坐案後靜靜聽取屬下對嶺南情況的例行彙報。不論是審訊行雲寨成員的後續事宜,還是與柳林山莊的合作進程……入耳的每一個字句都代表了他這次計畫的成功。可面對這本該令人無比自豪甚至雀躍的一切,他的心底,卻連一絲喜悅都不曾萌生。

  有的,只是那彷佛無窮無盡的沉鬱,以及緊緊糾纏住胸口的疼痛。

  因為記憶中那張帶淚的容顏……以及那雙曾經無比仰賴依戀地望著自己、卻終究因自己所做的一切而襲上憤怒、懊悔與憎恨的清亮眼眸。

  單從結果來看,他的嶺南之行可以說是大獲全勝,不僅成功達成了最初的目的,假藉海青商肆之名和越族的交易也帶來了不少的利潤……可西門曄明白,看似贏了的他,其實輸得十分徹底。

  兩年多前,當他意外由高城——也就是雲景——口中得知崔京雲便是霍景後,意圖由同擎雲山莊的鬥爭中扳回一城的西門曄便有了以此為掩護剿滅行雲寨,從而斷絕擎雲山莊臂膀的想法。

  既然是以行雲寨為目標,同擎雲山莊有矛盾、和行雲寨更稱得上半敵對的柳林山莊自然成了不可多得的合作對象。他欲聯合柳林山莊南北夾擊以制敵,而柳林山莊開出的條件也正與他的另一個打算相符:剿滅行雲寨。在此情況下,雙方一拍即合,流影谷負責擬定計劃及整體行動,柳林山莊則以多年累積下來的優勢作為掩護。再加上打著海青商肆旗號的路子,終於讓流影谷人馬在不引起擎雲山莊注意的情況下成功進入了嶺南。

  和他談合作的是柳青建本人。在柳青建親口道出柳胤實為女兒身後,雙方便定了一旦行雲寨滅,便正式宣佈結盟及聯姻的消息。而這個日益沒落的嶺南世家,也將由此落入流影谷的掌控中。

  如今,行雲寨已除,結盟聯姻之事亦已昭告天下,只待一個半月後的訂婚宴結束,一切便塵埃落定……而他,也將告別這耗去了他兩年光陰的嶺南回到北地,重新擔起他身為少谷主的一切職責,邊努力振興家族、邊防備著來自家族內部意圖拉他下馬的鬥爭。

  一如過往二十多年來的人生。

  曾經,他也將這樣的日子視作理所當然,從而將之作為對自身能耐的考驗,靠著過人的才智從容應對,然後冷眼睨視那些個名為親戚、實為敵人的手下敗將。他雖不至於真的手刃同族,卻也絕不會對敵人心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覺悟,或許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磨練出來的。

  他從不相信什麼感情,唯一在乎的只有家族及自身的利益。也因此,當聯姻因柳胤實為女子的事實而成為可能的選項時,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正如他曾同淩冱羽提過的:像婚姻這樣好的手段,從來就不該浪費在那些虛無飄渺的事物上頭。

  可他所一直奉為圭臬而確信著的一切,卻在置身嶺南的這兩年間逐漸崩毀。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經歷過和淩冱羽相處的種種後,他,又豈有可能再變回以往那個一切以利為重、行事不擇手段的流影谷少谷主?前方下屬的報告仍在持續。西門曄沉思般闔上了雙眸,卻只是讓腦海中那始終無法淡去的身影愈發清晰了起來。

  胸口的痛楚,亦同。

  『這不是少谷主所一直盼著的嗎?怎麼此時反倒要冱羽離開了?』

  『離開與否,又有什麼差別呢?橫豎都已失了歸屬之處,還不如好好地在這裏……將恩恩怨怨都就此了結殆盡。』

  從初時的錯愕與難以置信、到後來的心傷懊悔,而至於那必然萌生的憤怒與憎恨……縱然應付著青年攻勢的姿態依舊從容,可清楚望見了那眸中的每一絲情感變化的他,心,卻已隨著青年的每一個反應而淌血。

  尤其在見著冱羽自嘲失笑、痛苦落淚之時。

  他想像過往一樣抬手拭去青年眼角的淚水、想像過往那般珍而重之地將青年護擁入懷……可那時的他,卻只能逼自己以理智壓下一切不合宜的舉動,以「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想盡辦法逼對方離開……直到碧落劍斷、失衡的青年險些便要撞上斷刃之際,他才終於再難克制地出手相救、扶抱住了那本欲跌落的軀體。

  一如那次「化解」了他兩人隔閡的落水事件。

  可一切,卻已再不復往昔。

  淩冱羽推開了他的扶持,而終在陸濤的勸說下離開了敗亡的山寨。因故掉落於地的玉佩卻已被捨棄,讓他只能懷著滿心的苦澀將之收回。

  一切本不該如此的。

  他費心將冱羽騙離嶺南,就是為了避免對方牽扯進此事……彼此為敵的事實雖不容磨滅,可這樣的情況卻是他一直竭力避免的——

  但為什麼?為什麼冱羽會在那個時候趕回山寨?以他對冱羽的瞭解,除非事先從什麼地方得到了相關的情報,否則冱羽斷無理由無視於「霍景」的相約先行趕回才是。

  可這次的行動本是機密,若冱羽真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趕回嶺南的……那這消息又是從何而來?他費盡心思謀劃,連擎雲山莊和白樺都成功瞞了過,更何況其他勢力?

  尤其冱羽當初也確實離開嶺南去了遠安……冱羽的名聲並不顯於嶺南之外,就算真有哪方勢力得知了此事,也沒理由正巧便讓冱羽知曉了才是……

  打那日後,這番疑惑便一直於他心頭盤旋下去,卻始終沒能理出個頭緒。

  不讓心思繼續沉浸在這上頭,聽下屬的報告已接近尾聲,西門曄重新睜開雙眸,趁著下屬作結的空檔若有所思地開了口:「擎雲山莊方面有什麼動靜麼?」

  「除了事發後得到消息時有些異常安靜外,其他一應如常。」

  「他們倒沉得住氣……請帖送到了吧?」

  「是。」

  「……繼續留意他們的動靜,有何變化立即通報。」

  「是。」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是。」

  西門曄行事向來乾脆,平時又以冷峻無情著稱,對待下屬雖不至於苛刻,卻也與溫情、親切之類的字眼沾不上邊。故逐客之意方脫口,那名下屬便已識趣地恭聲應過,而後快步離開了書房。

  隨著房門開闔聲落,望著只餘下自己一人的書房,西門曄神情間的冷峻未褪,眸間卻已再難掩飾地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他緊抿著雙唇壓抑下呼喚出那個名字的衝動,卻怎麼也無法阻止那早已太過熟悉的兩個字一遍又一遍地於心底回蕩難平。

  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雙掌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收握成拳,竭力吐息著以壓抑下心頭過於紊亂的情緒。可即便如此,那輕易便填滿了腦海的容顏仍是佔據了他所有思緒,而連同彼此曾有過的回憶一寸寸蝕刻著內心。

  早在他下定決心將淩冱羽騙離嶺南的那一刻,就已註定了他再也尋不回以往的「平靜」。心頭在乎太深也太重,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智都難以勝過。所以他明知不該卻仍放走了冱羽,甚至在聽到冱羽行蹤成謎時暗暗鬆了口氣,卻又不由自主地擔心起青年此刻的狀況。

  嶺南是淩冱羽的地頭,那重重山嶺便是他最好的藏身之所,既然能順利逃脫,自然沒有再被逮著的可能。可人走脫了,心頭的傷卻沒可能一併抹去。青年的心思太過純粹,一旦遭遇背叛,物件還是自己最最信任的人,受到的打擊自也可想而知。

  可笑的是,這一切明明是出自於他西門曄的手筆,可他卻在這兒擔心那個他親手傷害的青年、在意著對方是否還能保有初時的單純……更別提瞧見青年眸中的憎恨時、胸口那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的痛楚。

  情感與理智總是太過矛盾,就連這些天,當他擔心著、思念著淩冱羽時,卻也在盼著對方能安份地躲到事情平息的同時矛盾地渴望著相見……

  已經……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他已回不去過往的西門曄,和淩冱羽間的關係也再無轉圜的可能。一次看似成功的行動,賠上的一切卻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

  可他,又從這樣的行動中得到了什麼?想到這兒,西門曄終是再難按捺、自嘲著低笑出了聲……他再次閉上了眼,像是想逃避什麼,卻反倒讓一切變得更為鮮明。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糾葛,是否能有終結的一日?他不曉得。

  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繼續扮演好那個冷峻無情的少谷主,並將滿心的痛楚掩蓋在理智之下而已……可饒是如此,那深深烙印於心頭的容顏,卻仍讓他不能自己地鬆開了先前竭力緊抿的雙唇。

  「冱羽……」以細若蚊鳴的低聲流泄的,是那已於心頭重複了無數遍的一喚。

  ***

  嗡!

  伴隨著長劍舞動嗡鳴聲,深山密林間、炫目銀光破空而過,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雷霆之勢襲向了那漫天飄散的片片枯葉。

  嗤、嗤、嗤!

  劍光流轉間,但聽陣陣細碎的音聲響起,下一刻、閃爍著暈芒的劍尖已然透葉而出,輕而易舉地截落了半空中那看似一觸即碎的脆弱枯葉。

  但也僅止於此。

  明明是這麼樣淩厲無匹的劍勢,影響所及卻僅止於劍尖所指的幾片枯葉。除此之外,那漫天落葉竟是半點也未曾受這劍勢幹擾,仍舊沿著原先的勢子緩緩飄散而下……若有眼力高明之士在此,定會因眼前的一幕而深受震撼。

  原因,便在於這幾劍出手的方位和力道。

  之所以能不影響到目標之外的落葉,劍上力道十分集中是其一,其二則是因為出劍之人的眼力及出手的速度和方位,使其能在如此紛亂的環境中找出一條直取目標的空隙,並以常人難及的速度出手。如此,劍上所受的阻力最小,再加上那本就相當集中的力道,自然有了先前輕易洞穿枯葉的一幕。

  更別提劍尖透葉而過的瞬間、那隱隱閃動著的光芒。

  那是劍芒,傳聞中只有在劍術上達到相當造詣才有可能觸及的境界。

  可持劍的人卻未因此而露出分毫得色。

  他只是定定凝視著手中的長劍,以及上頭串著的七片枯葉……過人的目力讓他清楚瞧見了枯葉上因長劍而起的道道裂紋,而隨著持劍的手略一輕晃,本就十分脆弱的葉片當下再難維持原樣,就此破碎四散、回歸了大地。

  瞧著如此,持劍的青年秀眉因而微蹙,一陣低不可聞的輕嘆、亦隨之自唇間流泄。

  這名青年不是別人,卻是眼下正托庇於越族的淩冱羽。

  打身子恢復六、七成有後,他便一改先前病中的「安分」,無視於友人們的擔憂展開了進一步的鍛煉。每日的定時調息修練內功自然是不可少的;其餘時間,則給花在了外功的訓練上。

  由於碧落已斷,手中無劍的他開始是從基本的拳腳功夫練起,先將身子逐漸恢復到病前的狀態,而後開始游走於山林間,一方面磨練身法,一方面學著進一步掩蔽氣息、隱匿蹤跡。後者還好,說穿了也就是進一步磨煉他的控制能力和耐心而已;可對於身法,淩冱羽鍛煉的方式,卻足以令所有人瞧得怵目驚心。

  他的身法本就十分高超,要想在短時間內進一步的提高自然十分困難,不是得對內息的運用方式有更深的領悟,就是靠對自身肉體的鍛煉來突破目前的極限……而淩冱羽最先採用的就是後面這種手段。使盡全力於林間疾馳,遇到障礙就在毫不減速的情況下靠著自身的反應及步伐的轉換加以避開。如此,透過重複的訓練將躲避及變向轉化為本能,自然能令身法得到相當的提升。

  可這種鍛煉方式,最開始的結果自然是反應不及後的遍體鱗傷,以及過度消耗內息後的脫力——有一回他跑得太遠,內息又已耗盡,直到半夜三更才終於回到城寨,差點沒把楊少褀等人嚇死。

  可他卻靠著過人的毅力逐一堅持了下來,猶有餘力時甚至還會在回寨後繼續踩梅花樁鍛煉步法。玩命似的舉動讓見著的人無不憂心萬分,可不論是訓他還是勸他,得到的,都只是青年平靜但堅定的婉拒。

  如此幾回下來,一干友人雖十分擔心,卻也只能盡可能地在他需要的時候予以幫助而已。

  其後,紹鷹托人尋來了一把鋼劍,才讓淩冱羽放緩了對身法的鍛煉,改將部分心思放到了劍術上頭。從基本的用劍手法到師門所授的劍招,再加上步法的配合,瞧來雖不似修練身法時那般兇險,可出手時一劍快過一劍的淩厲狠辣,卻也讓人看得心驚膽跳。

  早上入林間緞練身法,中午就地調息修練內功,下午專心練劍,晚上則視情況而定,有時修練內功、有時就著夜色訓練眼力或聽風辨位的本事。除了用膳時會和楊少褀等人有一些交流外,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修練」二字。

  而這樣的刻苦,是連當年在東北習藝時都不曾有過的。

  右臂一旋輕輕挽了個差強人意的劍花後,看著手中那把連稱上個「好」字都有些勉強的長劍,淩冱羽微微苦笑了下,算是深刻體會到了「由奢入儉難」的真意。

  打從他習劍開始,還是頭一回以這樣劣質的長劍做兵器——以他師父黃泉劍聶揚的挑剔,就算是給徒弟練習用的劍,也絕不會是尋常的精鋼劍能比。更別提之後由師傅親手傳下的「碧落」了。

  有碧落在手,舞出幾個劍芒也不是多麻煩的事兒,就是練習刺落葉,靠著碧落的柔韌及鋒銳,也能有效地將力量集中於一點,而不至於像方才那樣引得葉片破碎四散——而這,還是他練了幾天好不容易勉強上手的結果。

  換作剛拿到這把劍時,那根本稱不上「刺」,和拿長槍直接捅都有得一比。

  真要說起來,練個幾天就能有此成果,也算是十分驚人的成就了。可若和被他當成目標的那個男人相比,這麼一點進步,便又顯得微不足道了。

  回想起那日同西門曄的短暫交手,淩冱羽神色立時為之一暗。那雙澄澈清亮的眼眸,亦隨之罩上了層層陰雲。

  在嶺南待了太久,讓他忘了這天下之大、忘了自己雖勉強構得上一流,在這江湖卻沒有太多自恃的本錢。雖說西門曄確實是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比他要年長許多,可在這江湖求存,又豈有要求別人和自己比天份的道理?只顧著為自己的失敗開脫是絕無可能成功的。這段時間他是太過安逸了,卻忘了即便是他最最最欽佩的師兄,也是在多次的生死磨難中才真正達到了如今的高度。

  這幾年來,他在大局觀上固然有所成長,卻也存在著不足之處……而結果,便是這麼樣……又深又痛的一次挫敗。

  即便在已「振作」起來的此刻,每每思及和西門曄有關的一切,胸口仍是難以遏止地一陣疼痛。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要怨起自己對那人的熟悉來——若不是對那人熟到了單憑身形氣度便能認出的地步,或許一切就不至於這般複雜、這般地……讓人心痛欲絕。察覺自己又有些沉浸在傷痛之中,淩冱羽連忙甩甩頭、強迫自己將心思重新專注在練劍上頭。

  以往在東北時,他雖不至於偷懶,卻也不是個太過勤勞的弟子。他總在完成師傅定下的練習份量後便跑到林中同鍋巴嬉戲玩耍、或同附近的獵戶學些打獵、追蹤的本事。雖說是在山上拜師學藝,可他的生活大體上還是十分悠閒自得的。

  不像師兄。

  回想起來,兩人一起待在山上的那幾年,他幾乎很少見到師兄有什麼玩樂。

  師兄總是把握每一段時間盡可能地磨練武藝、醫術,以及對情報的判斷能力……對此,以往他只是讚嘆於師兄的勤勉與自己的不如,卻直到今時,才知道這樣的勤勉背後,究竟隱藏了多麼樣深的苦痛。

  也許……他還該感謝西門曄將他從以往的安逸中打醒才是。

  思及此,淩冱羽唇間一聲冷哼流泄,足下步伐陡然加劇、身形一旋,當下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前一個疾刺。這一回,他沒有刻意收束力道,陣陣氣流隨著淩厲劍勢而起,四近的落葉隨之湧動,卻尚未觸及劍身、便給氣流絞成了粉碎。

  望著那落地的片片碎層,停滯半晌後,淩冱羽才撤回了長劍,一個回身迎向了後方突來的客人。

  「你的劍比以往更加淩厲了,冱羽。」

  來人自然是楊少祺,見青年回身,他開口便是這麼一句,語意卻平淡得教人無從聽出褒貶……當然,這也不會是現下的淩冱羽所在意的。

  知道楊少褀必是刻意前來相尋,他當即還劍入鞘,問:「怎麼了嗎,楊大哥?」

  幾日過去,如今的淩冱羽雖仍難以恢復舊時的開朗,詢問的語氣卻已多少添了些生氣,而不再是方醒轉時那種讓人心驚的平靜……楊少褀本是心細之人,對此自然有所察覺。可今日剛得到的消息卻讓他沒法太快放下心來,而在略沉吟後嘆息著開了口。

  「有新的消息傳回來了。柳林山莊已正式宣佈要和流影谷結盟,雙方更將藉由聯姻的方式進一步鞏固彼此的關係……」

  「聯姻?」入耳的辭彙令淩冱羽微微怔了下,「誰和誰?柳林山莊不是只有一個少爺嗎?莫非是流影谷要讓什麼人嫁過來?」

  「不……要訂親的是西門曄和柳胤。那柳胤其實是女兒身,只是因為家中無子,才一直女扮男裝行走江湖。」

  「是麼……」聞言,青年先是一愣,而旋即低低應了聲……往昔曾有過的回憶浮上心頭,而連同西門曄將要訂親的事實一起,為眸間染上了幾分難明的色彩。

  記得那人曾說過要將婚事當作獲取利益的好手段,指的就是此事吧?想來那時他早已和柳林山莊有了約定,只待行雲寨事了,雙方便要結盟聯煙,攜手合作共同對付擎雲山莊。

  如此想來,昔日彼此相處之時,他還是說過不少實話的……但若連雙方聯繫最深的一切都是虛假,那麼區區幾句「無傷大雅」的實話,又能代表些什麼呢?而那樣從不信任情感的他一旦成親,又會如何對待那個因利益而結合的妻子呢?

  對自己,這戲總算有個到頭的時候;可柳胤卻是他即將相伴一生的妻子……一個人若連對結髮妻子都無法敞開心房,豈不是十分可悲?想到這,淩冱羽心口竟是難以自禁地一陣刺痛——但他旋即將之壓抑了下,同時為自己的「習慣」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他替西門曄擔心什麼呢?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要以德報怨也不是這種報法……況且西門曄假意親近自己時,兩入之間也不過是朋友關係,和夫妻又豈能相提並論——可這麼個念頭才剛閃過,乍然浮現於淩冱羽腦海之中的,卻是那人以著虛假的容顏面帶疼惜地為自己拭淚、甚至將自己深深擁入懷中的情景……青年因而微微一震。打聽著這個消息之始便於心頭升起的、那種陌生難明的窒悶感,亦隨之變得更為強烈。

  不讓自己繼續探究下去,淩冱羽勉強將心思轉回了正事上頭,邊思忖著邊道:「但以西門曄的身分,就算娶了柳胤,想來也不可能在嶺南定居才是。若是如此,這柳林山莊又會落入誰的掌控中?」

  「這點就不大清楚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一等下個月的訂婚宴結束,西門曄就會起程回京。如此一來,嶺南的情勢將得以趨緩,咱們也可以逐步活動開、重新積眾起勢力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盼著淩冱羽可以暫時韜光養晦、靜待時機再做打算了……這也正是楊少褀今日主動來尋的目的。可當他瞧見自己說出「西門曄就會起程回京」時、淩冱羽眸間一閃而過的交雜與決絕,就知道這番打算終究只有落空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話聲方了,便見淩冱羽搖了搖頭,語帶歉意地道了聲「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做不到……我知道楊大哥是希望我能忍一時之氣以謀大事,也知道這麼做才是最理智的,可……」青年唇角微揚,而旋即化做了一個太過苦澀的笑意。

  「一旦西門曄回到北地,以他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要想對付他只會更難。

  況且今日我若真再次積聚了一番勢力,屆時只怕又得受此羈絆……與其如此,橫豎刻下都已是孑然一身,我還寧願就此衝動一回,好好同他將一切了結。」

  「你有獲勝的把握嗎?」

  「不……」

  「既然如此,你這麼一去豈不與送死無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連你都沒能保住,陸爺該會如何難過?」楊少褀沉聲反問道,語氣一句重過一句,目光更是緊緊盯著眼前的青年,似是想藉此打消他那過於魯莽的念頭。

  可淩冱羽卻沒有就此退怯……回望著對方的澄亮眸光筆直而堅定,一瞬也不曾有過分毫動搖。

  「我知道這麼做十分魯莽,也知道一個不小心便是有死無生的局面。可楊大哥,我已經在嶺南太久了,久到習慣了這裏的小風小浪、習慣了做雞首的滋味,而忘記了嶺南之外的江湖是如何深廣、如何兇險。若不是我耽於安逸大意若此,事情又豈會發展至如此地步?至不濟,先前與西門曄交手時也該傷到他幾分才是……可我卻連他的衣角都不曾碰到。」

  「冱羽……」

  「他已經成了我的心結,如果真為了『大事』而隱忍著不去面對,我就永遠也沒法恢復成昔日的淩冱羽、沒法找回屬於自己的平靜……」頓了頓,淩冱羽苦笑轉深、原先直直凝視著楊少棋的眸光下移、眼簾微垂:「也或許,這些都只是單純的藉口。我心中真正盼著的,只是延續那天未完的一切,借著手中的劍……弄清楚他心中究竟是何想法。」敍述的音調同樣帶著苦澀,卻又顯得十分平靜,聽不出半點失去理智的激越……

  聽著如此,楊少褀微微一嘆,音聲略緩:「即使你可能因此殞命?」

  「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是麼?」

  「……也罷。」知道淩冱羽確實已想得十分清楚才會有此決定,早有所料的楊少祺遂也不再阻止,只是語氣一轉,道:「不過你要魯莽,也只能等找上那西門曄後再說.若是人都還沒對上就先失手被擒,你的決心也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

  「我明白的,楊大哥。此事我定會從長計議、謹慎以對。」

  「明白就好……柳林山莊這次大發請帖邀請賓客參與訂婚宴。到時泉州城龍蛇混雜,便是你我出手之機……至於這時機該如何把握,便得靠你了。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言罷,楊少祺也不等青年回應,便自轉身離開了林子。

  淩冱羽正因他那「你我」二自有些愣神,見他離去先是一呆,而旋即一陣莞爾。

  敢情楊少褀本就無意阻止,只是為了確定他的決心才有了先前的那番質問。

  想明白這點,淩冱羽心頭登時為之一暖,唇畔那抹勾著的弧度,亦隨之添上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愉悅。

  儘管只是一瞬。

  他略一仰首,抬眸望向了那漫天飛舞而下的落葉。

  「靠我來把握時機麼……可我對『他』的瞭解,又有幾分是真呢?」

  「西門……曄……」帶著那份難以辨明的情緒,自唇間喃喃流泄的,是那個已以另一種形式佔據他全副心神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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