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北宋(四十五)
中秋之夜,月輪高掛。
在前殿的眾位武林人士,剛剛欣賞完了一出劍神與劍仙之間的惺惺相惜和彼此體貼,便被突然突如其來的發展給嚇得措手不及。
一直安靜觀戰的蜀中唐天縱突然暴起以暗器殺向受創狼狽的“葉孤城”,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劍仙竟然輕易的就中了他的暗算。
他在生命受到威脅之時涕淚橫流露出種種醜態不說,還暴露出了一個重要的資訊,此人是偽裝易容成葉孤城的。
那麼,真正的葉孤城又在何方?
若說劍仙因害怕同西門吹雪對戰,便找來了替身,他們是不信的。
這是武林頂尖高手之間的惺惺相惜,和彼此間的信任。
但是此時此刻,眾人面色都極其的嚴肅,因為他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
倘若此人在入宮前便已經裝成了葉孤城模樣也罷,若是……入宮後?或者,此人本身就在宮闈之中,那麼代表的含義便只讓人毛骨生寒了。
只可惜唐家毒太過霸道,加之此人本已身負重傷,還沒等人將他口中話逼問出來,他已一命嗚呼,他這一死,便讓謎團更加深沉,且包上了血色。
被這發展給弄懵的不僅僅是武林人士,還有前來旁觀和主持秩序的禁軍統領。
一時之間,場內混亂成一片,本因綢緞突然多出數匹致使觀戰人數遠超於預期的便已經讓禁軍首領心中方寸大亂,只是他在調動禁軍包圍此處後暫且心安,只是如今一看,頓覺不對。
他一時之間有些猶豫,既想要回頭前去守衛官家,又生怕自己待人離開後此處生亂。
焉知此舉不是反聲東擊西?
他腦中思緒混亂,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選擇。
但在這一瞬間,陸小鳳之前腦中發現上的種種奇異之處都有了答案。
他此時此刻,顧不得禮節,也管不得尊卑,直接一把伸手了去拽住了禁軍統領的衣領,說道“陛下在何處安歇?”
這位統領本就緊張,被他突來一舉驚到,險些沒能克制住自己拔刀的欲望,但他自然是拒絕告知答案的,卻不料陸小鳳直接拉著他讓他帶自己去。
一時之間,眾人皆以為陸小鳳瘋了,包括他的摯友司空摘星眼見禁軍紛紛舉武,都慌得去拉陸小鳳。
但是陸小鳳沒有瘋,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瘋的人應當是葉孤城,是不知為何要攪和到這一場滔天大罪葉孤城,還有權慾薰心的南王。
等陸小鳳沖至帝皇寢殿之時,他們所見到的便是葉孤城一劍刺向穿著寢服的趙禎這一情景,陸小鳳來不及多想,只覺心中一緊,忙足下一踩沖至前方,他雙指運力直接朝著劍鋒之處一指壓去。
葉孤城未能料到這一擊會被制止,他看著驟然出現的陸小鳳,表情有片刻的遲疑和驚愕“你怎會在此?”
“應該是我來問你這個問題,”見葉孤城運力收劍,陸小鳳順勢放開,他後退兩步護在了帝王之前“你為什麼在這裏。”
只見兩位摯友站在了劍的對立面,二人沉默久久,到底是葉孤城先開了口,他長歎一聲,“你不該來。”
陸小鳳卻說,“我必須來。”
這一番禪機般話語只有這二人自己明白其中含義,葉孤城緩緩抬起右手持劍而立,他以自己的姿態說明了一切。
此時此刻陸小鳳卻氣急反笑,他看著又舉起劍的葉孤城說“停手吧,你贏不了的。”
他話落之時,禁軍終於趕到,三千禁軍守在了門前,精銳者入內以扇形擋在趙禎面前。
葉孤城縱然武技再強,也不可能在此千人封鎖中殺一人。
不料葉孤城並不看他,他劍端寒芒閃閃,以此舉動說明了一切。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如果能夠殺掉趙禎,那麼他還有控制局面的機會,而如果趙禎不死,那麼他就得死。
一同流血的,還有整個飛仙島。
所以葉孤城退無可退。
但是同時陸小鳳也不會退。
他們是友人,如今,也是敵人。
二人僵持片刻後,葉孤城重新起勢欲攻,面對陸小鳳的手指,他唯一有把握能夠突破的便是絕招天外飛仙,但是其需要一定的起跳高度,在如今的環境,他並沒有辦法保證自己能夠使出這一招。
空間的高度天然限制了他的絕招,唯有到室外,他才能夠一次斬首。
但是他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他看到從帷幔背後走出來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手上也拿著刀。
刀沒有出鞘,但周身的氣勢寒冷,殺意綿延又纏凝,似是自屍山屍海中殺出的將士,大宋此間年並無戰事,以其年歲,怎可能有此殺勢。
葉孤城凝眉看去,他握刀的手法和江湖上流行的方法稍有不同,更傾向於軍隊絞肉機式的方法,而非一對一決鬥之時的。
出身軍伍,且是一用刀的好手。
這本該讓他見獵心喜的結論,在此時此刻卻有幾分諷刺。
在今天,葉孤城見到了平生所未見的中原武林高手。
而他們全都聚集在了皇宮。
這種高手絕不會長留于京,如今卻出現了一個又一個,還是在帝王身邊,唯一的解釋便是——帝王本就有所準備。
他們的計畫被看穿了。
即便方才陸小鳳沒有來,想必也會有人為這個大宋皇帝擋下這一擊。
他知道自己沒有機會了,單打獨鬥的話,他有把握可以在這兩人的堵截之中,刺傷或者刺殺皇帝,即便他可能要付出重傷代價。
但是二對一,在重重禁軍保衛之下,他到底是人不是仙,更不是神,他做不到這一點。
葉孤城舉劍的手並沒有放下,但他心裏的劍已經放下了。
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了選擇的餘地,皇帝也不會給他選擇的餘地,是生是死,皆掌於他人之手。
事至如今,他的心情卻輕鬆了許多,葉孤城甚至有心情去問這一個持刀的郎君,姓甚名誰?
然後他得到了一個讓他稍微有些意外的回答,這個人的名字叫白錦羲。
在此之前,江湖上並不曾經出現過這個人,在他的資料收集中的中原武林高手也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人,是皇帝所豢養的暗衛嗎?還是死士?
葉孤城有些動怒,他皺了皺眉對著男人說,“男子漢大丈夫當頂天立地,何以站得他人之後?”然後他得到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這個男人手執古刀,刀鋒上揚,在月芒之中迸射出一道寒光。
他說,“請賜教吧。”
既然有人邀戰,葉孤城自不會避,且看如今模樣,單打獨鬥於他而言最為有利,二人很快戰成了一團。
室內無法施展,且在帝王面前舞弄刀槍過於不敬,故而二人越戰越向外移去。
陸小鳳見白錦羲給了他一個眼神,點頭示意明白,他趁著白錦羲引走葉孤城之時,守在了帝王面前。
若單論實力,白二少自不如葉孤城,他入朝為官,到底被政務拖住了武學的進益,只是他因遇上夏安然得了前世記憶,在這個北宋年間,若論武技,他僅為上流,但是若論武境,他卻絕不輸他人。
千軍萬馬中我亦闖得,何論如今。
同時葉孤城心中已定,他此時萬念俱消,反而有了心無雜物之感,其劍法更是淩厲非常。
只可惜他知道自己會死。
禁軍已到,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弓亦已滿弦,他可以確定,只要白錦羲離開他數步遠,自己便能見到萬箭齊發之景。
……不,不需要,哪怕白錦羲在他身邊,只要他有逃跑之意,成大事不拘小節,大宋皇帝縱是犧牲這個人又有何妨。
既然都是死,不若同這個高手戰上一戰。
亦是此時,陸小鳳側身走到了皇帝的面前,他背對皇帝防備葉孤城,只見葉孤城同白錦羲二人越戰越遠,便稍稍放鬆,他回頭對著皇帝說“官家,不妨暫且離開此地……”
他話未說完,整個人就呆住了。
他嘴唇張合一時竟有些失語。
面前這位帝王的面容他實在是太過熟悉。
在加上白錦羲守衛在旁……他腦中心念電轉之間立刻醒悟。
怪道這些日子夏安然不願意出門,原來是因為他已經發現了危險!
見陸小鳳這般情態,趙禎便知曉他弄錯了人,他輕笑一聲“卿可是陸小鳳?”
“朕聽夏弟說起過你。”
陸小鳳嘴唇張張合合,一時間腦中無數念頭全數刷過。
【你和皇帝的二三事】【坐錯龍椅做了帝】【雙生子的愛恨情仇】【朕和朕的影】等等話本的書名飛速略過。
他表情幾番變換,一時之間機靈的腦袋瓜有些卡了殼,但他還是對皇帝說道“官家,請且暫避。”
他的視線落在了同樣一身皇袍的平南王世子身上,卻發現這世子長著的果然也是夏安然的臉。
三胞胎……
他怎麼沒覺得官家這張臉,算是大眾臉呢?
一時間陸小鳳直覺自己頭大如牛,他只感覺自己掉入了皇室愛恨情仇的旋渦之中,心中苦澀萬分。
真,真不想知道這些故事啊!
他抿抿唇,身傷防備姿態不減。
見他如此,南王世子輕笑一聲“不愧是陸小鳳,我早知問題會出在你這兒。”
情狀如此,他卻還能笑得出來,極為鎮定,他的這番姿態自然讓房內眾人更加警惕,十數位禁軍手持利刃一致對著他,守到了趙禎身側。
見他們這般,這人也不靠近,反而是在原地單膝下跪,他的這一舉動讓眾人皆是一驚,原以為他要求饒,不料隨後便聽他高聲說“偉大的大宋皇帝,在下乃黨項玉天寶,並非南王世子。”
說著他從面上撕下了一張精巧絕倫的易容面具,露出了一張蒼白俊俏的面容,只是此人眉目間距稍短,眼尾上揚,便露出了奸邪之相,見眾人瞠目,他便調皮一笑,將身上的皇袍給脫了下來放到了一旁。
然後對著趙禎拱手道“啟稟大宋皇帝陛下,在下原在大宋遊玩,沉迷於山水湖色中,恰巧遇到了一個郎君被人追殺,於是我便同他互換了身份方便他逃脫。”
“誰知竟意外捲入了此間案件之中,在下並非刻意,實乃被迫,還請偉大的大宋皇帝陛下明察。”
這一番輪轉只讓眾人目瞪口呆。此時唯一知情之人正在外頭和白錦羲纏鬥,室內被擒的王內侍又是半知不解,只偶爾聯繫之人,一時間沒人能夠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就連趙禎也對此發展驚異不已。
他們之前有猜到南王世子乃易容,只是確實沒有想到這易容之人甚至不是中原人,而是黨項人……
原以為是平南王找來人裝作平南王世子,如今聽他所說……卻是和平南王世子互換了身份?
若是他說的不錯,那麼問題就嚴重了。
而且,玉姓,此姓就算是在黨項人中也極為少見。
這種少見的姓氏讓他想到了一個人,陸小鳳言道“西方教教主玉羅刹是你何人?”
他這句話一出,讓室內的人都皺了眉。
西方教自稱神教,但是其善惡不定,行事恣意,待到中原武林便全將其稱為魔教。
而玉羅刹便是西方魔教教主,傳聞此人極為神秘,且武功高強,最麻煩的是此人長相、武功、門派均不得而知,極其難琢磨。
玉天寶貌若恭敬“陸大俠博學廣知令人欽佩,在下正是玉羅刹之子。”
若他說的是真的……問題就麻煩了。
趙禎敏感得從陸小鳳的神情之中讀出了這個資訊,沒有人會喜歡變數,趙禎亦然,只是他最近遇到的變數實在太多,時間久了總覺得耐受能力也上升了不少。
他讓人先站了起來,這般姿態可以說是非常客氣了,黨項如今還不是西夏國,哪怕玉天寶是西方魔教之子也不過是一庶民,還是依附于大宋的一個勢力的庶民。
他能得到此間待遇,只能說是帝王的寬宏。
趙禎眉目舒展,姿態極其淡定,自進入帝宮以來,玉天寶一直揣著看戲的姿態,從頭將這一幕大戲看到尾,見趙禎姿態忍不住笑道“雖然是一張臉,但是陛下您同南王世子果真不同。”
“哦?”趙禎面色不改,笑問道“南王世子,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面對這個問題,玉天寶稍稍思考了一下,笑答“是一個又蠢又聰明的人。”
“何解?”
“在下說他蠢,是因為他竟然相信了他那父親,任由自己成了別人手上的一枚棋子。”
“在下說他聰明,是因為他還沒蠢到底,還知道跑。”
他一席褻衣,卻於眾人視線中極為坦然“不敢欺瞞皇帝陛下,在下當時確實起了玩心,便想要見見他口中那位父王究竟為何,也想看看他口中的【滔天大禍】又是何,恰巧我等身材相近,故而才同他換了身份。”
“那麼……”趙禎雙目犀利如電“你的身份又是何?”
他這話一出,玉天寶也沉默片刻,然後歎了口氣“在下啊……說來慚愧,在下的身份……同這位南王世子亦有相似之處,正因我身不由己,才生了些許憐憫之心吧。”
“憐憫一個世子?”
“然。”
趙禎沉默了,他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麼,見帝王交出了談話的主動權,陸小鳳便補上,從方才的幾番對話之後,他也大致猜出了劇情脈絡,只是尚且有幾分不解,還想要再求知一番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便是“既如此,南王世子去哪了?”
“我不知道呀。”玉天寶雙手一攤,隨後聳肩,姿態輕鬆至極“我同他換了身份,他穿了我的衣服邊跑啦。”
“你們何時交換的?”
“約莫有了一年半載了吧。”
“那你又明知平南王欲行不軌,還要遵從?”
玉天寶長歎一口氣,戚戚曰“人在局中,生不由己也。”
“那麼……”陸小鳳問“南王世子的玉佩,也是你的?”
玉天寶面色一變,他雖掩飾的很好,卻的確變了一下表情,陸小鳳一直關注著他,自然不會錯過這一變化。
他笑了“果然。”
玉天寶苦笑,似乎終於放下了戒備之心,“中原果真人才濟濟。”他歎了口氣“是我的。”
“那,派人尋找他的人,也是你派的?”
“不是。”玉天寶答“你既然是陸小鳳,可知羅刹牌?”
“羅刹牌?”
見他眉頭緊鎖,似是聽過這個名詞的模樣,玉天寶便說“看來陸大俠應當聽過這個名詞,羅刹牌是一枚千年古玉,同和氏璧出自同一塊玉料,系出同源。”
他這話一說,房內眾人都無法淡定,只是他們此時尚且以戒備姿態,不好交頭接耳,但是陸小鳳能夠看出這些禁兵在此一瞬間恨不得拉長了耳朵來聽。
玉天寶卻似看不到一般,繼續說道“羅刹牌上刻有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是我西方魔教傳教之物,亦是我父隨身之物,有如親臨。”
“這是你的傳家寶?”
“非也。”玉天寶咧出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天真的笑容“是我偷出來的。”
眾人皆都皺了眉,見他們姿態,玉天寶自然知曉她們在想什麼,邊說“你們可知道我為何要偷它?”
他不等眾人回答,邊說“因為我父親快死了。”
“他要死了。”
眾人皆都皺眉,不明他的重點在哪兒,玉天寶笑著把玩著手中的劍鞘,這把劍鞘正是方才葉孤城拔劍後隨手丟給他的畫影之鞘“我父親之前說過,誰有羅刹牌,誰就是羅刹教教主。”
見此間眾人只有幾人皺了眉,他繼續說道“是否很可笑,我是他唯一的兒子,但是教主之位卻要由一枚玉牌決定。”
“所以你就將玉牌偷出來了?”陸小鳳沒能抓住其中重點,他表情極為不解“你要做這教主?既如此,那你又為何將它給了南王世子?”
“誰要做那教主。”玉天寶輕叱一聲,輕蔑之情明顯“你們可知,我雖為玉羅刹之子,武功不過二流,我自小連個老師也無,我那父親縱著我玩樂,任我愛好如何奢靡卻都也縱著我。”
他將劍鞘在手中轉上幾圈,姿態竟有幾分悠閒,他這樣的模樣倒讓陸小鳳有幾分欽佩他的心寬了,而自小被嚴格要求的帝王卻皺了眉。
他此時心裏對這個看似童年愉快的同齡人並沒有半分羡慕,反而對這樣子的做派有幾分意見,富貴之家,更應當注重後代知識培養,絕不可輕忽大意,這西方魔教玉羅刹,如此教育後代,莫不是不怕將孩子養了壞?
見他如此神情,玉天寶停下了手中動作,不再挑釁在場眾人的忍耐力,他笑容中帶著幾絲苦澀,“我聽聞陛下年少時便修習眾多經論史冊,博學廣知,既如此,陛下定是已經明白了。”
“不錯,我的父親並不打算好好教導於我,他甚至在我幼年時學習之時趕走了我的老師。若非老師臨走之前真心相告,只怕如今的我只會是一個紈絝子弟,待到父親一死,絕無活路。”
場內眾人聽到他這樣說,也有了幾分猜測,見他們神情古怪,玉天寶倒也不避諱,點頭應道,“不錯,我並非父親的親生兒子。”
這一刻趙禎的內心深處有了幾絲動搖。
他忽然發覺,對比玉天寶,自己無論是哪個爹都對他挺好的,人果然就是要在對比中才能獲得快樂。
小皇帝為了自己的想法內疚了幾秒鐘,但他神色不變,面上功夫到家,所以在場眾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剛剛開了小差。
“我還是不懂,這和你將羅刹牌偷出又將之交給南王世子有什麼關係。”陸小鳳此時也有幾分猶豫,但是在沒有搞清楚玉天寶在這一串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之前,他並不敢輕言下結論。
因為,他是一個被打了很多次臉的男人。
況且陸小鳳始終覺得,任何一個人遭受到了不幸並不是他去傷害別人的理由。
對於陸小鳳而言,他和夏安然的關係更加親厚,若是玉天寶傷害了夏安然從而獲得如今的地位的話,那麼哪怕他說的再可憐再無辜,他都無法同情他。
在玉天寶其後的描述中,他並沒有傷害過夏安然交換身份,也是夏安然提出的請求,他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至於將羅刹牌交給夏安然,他亦是表示自己當時並不存在壞心,因為在他出走時,羅刹牌並不具備繼承的意義,如今的江湖傳言極有可能是他的父親發現他帶走了羅刹牌想要禍水東引罷了。
總結一下,在黨項青年玉天寶的口中,他就是一個出來散心遊玩,被大宋山水迷了心神流連忘返,於是往偏僻處跑,正好遭遇到離家出走的夏安然,後因感同身受於是毅然幫忙的熱血青年。
其中的各種努力和付出,簡直可以刊登感動大宋十佳好青年排行榜,但其中種種,即便是夏安然家裏面的那只傻豹子都不會相信。
只可惜失憶了的夏安然將真相永遠的埋葬了,也將事情拖入了僵局。
因為這其中有一個最致命的死局。
如果說尋找玉佩的人可以用是玉天寶的族人,或是有心羅刹教之人所行,但是玉天寶穿上皇帝的龍服在之前葉孤城未被制伏之前,他也不曾開口,更是不曾反抗,便可顯出起所圖並不單純。
即便他不是主謀,未嘗也沒有順水推舟之意。
再考慮到夏安然的脾氣性格,眾人腦中的事情真相很有可能便是:玉天寶刻意接觸了夏安然,或者二人相遇時,這個黨項人通過手段知曉了夏安然的身份,然後意圖奪取他的身份。
他的計畫若是成功,他便是大宋的王。
那後面有個平南王又如何,平南王今年已經年過古稀,又有幾年可活,有劍仙又如何?葉孤城最大的弱點便是飛仙島。
看其對飛仙島眾人的態度便可看出,若是有人以飛仙島全島人的性命威脅葉孤城,你看他是妥協與否。
這件事情背後有眾多知情者又如何,一個能在西方魔教裝傻騙過玉羅刹那般人物,還能全身而退的之人,怎可能如他口中所說那般單純。
玉天寶這一番說辭其實並無大的缺陷,但是錯就錯在他該將自己描寫得如此無辜。
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無辜的受害者這一個身份本身就註定虛假。
而且陸小鳳趙禎都認識夏安然在先,非常清楚他是一個怎麼樣的性格,也清楚,夏安然對於相信之人是多麼的盲目和愚蠢,又有多容易被騙。
但是他們都不會因此責怪夏安然,沒有一個人會責怪自己的朋友心眼太少,人太善良。
更何況他們覺得夏安然如今的狀況挺好的。
他這樣的毛病根本就不是毛病,只不過過去所托非人罷了。
而最重要的是,他們覺得自己可以護住他。
那麼最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玉天寶在這件事情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件事短時間內似乎無法被求證,難題便來了。
玉羅刹此人為武功高手,究竟有多高,誰也不知道,雖然從玉天寶口中他已年老,但是誰也不敢賭玉天寶此人嘴裏又有多少實話。
一來他並非宋人,黨項雖然是宋朝屬國,但彼此關係微妙,宋朝對待他們的態度一直是曖昧不清,更有些許花錢買太平之感。
二來玉天寶本人身份雖只是庶民,但是境外武林門派實在麻煩,若是可以,趙禎並不像在現在這種敏感時期打破這一平衡,他曾聽聞武林人士做派,也見過案例中武林人士的身影。
坦白說由於大宋律法的約束,大宋的武林並不如話本所想的那般恣意,因為大宋律是不支持私自殺人償命的,即便要償命也不允許私自報仇,必須報官,由官府審查,若是對於審查結果有所不滿還可上訴。
且大宋律對於人生命極其的重視,除了鬥殺之外,無論是謀殺、故殺均要償命,也就是說,除了因為決鬥失手之外,哪怕你是為家人報仇,或因深仇大恨,但凡自己報仇前去殺人,除非沒有半分證據留下,都會被判死刑。
所以之前柳娘的丈夫哪怕身為官吏捕捉盜匪,也要因為失手殺人而服刑。
既然踩在大宋的土地上,論理玉天寶便是要接受大宋法律的制裁,但是現在的問題就是,就目前所知,玉天寶所犯之罪也不過是偽裝成南王世子罷了。
至於南王世子和當今的相似……其號稱全然不知。只是按照指示今日走了一趟而已。
如此,要判便有些難。
旁的不說,若是黨項魔教為報復大宋,日日侵擾邊境,暗殺主帥,亦或者在軍官飯食中投毒,雖說一般武林同官僚是兩個體系,武林人士也不會輕易越界,但是按照武林說法,“報仇”二字就足以抹平他們一切的齷齪行為。
趙禎不得不考慮這個。
這也是玉天寶在此時爆出自己身份的緣故。
趙禎感覺到了惱怒。
他脾氣很好,但是不包括這個時候。
他眉心緩緩皺起,指尖也不動聲色得暗自成拳,正當他要說話之時,忽然聽到後頭一句“陛下。”
趙禎聞聲一愣,隨後緊緊攢眉,他順聲望去便見到一著常服的俊朗青年款款走來。
待到走至燈下,便露出了與他相仿的外貌。
他出現之時,現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後眾不知情者心中均是一凜,若非玉天寶已經將面上的易容面具扯開,那麼現在就要可能有三張一模一樣的面容。
一想到這樣的場面,陸小鳳就感覺到一陣眩暈。
事實上,他現在也的確感覺到了眩暈。
夏安然入了殿內,先老老實實地向小皇帝行禮,等到允許後才平身。
然後他便轉向了玉天寶。
此時玉天寶面上再無笑意。
二人面面相對,片刻後,玉天寶歎氣“你竟然還活著。”
他的表情有幾分不可思議,他又重複了一遍“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夏安然的神色淡淡的,只是輕輕的應了一聲,“可是我就是活著。”
玉天寶沉默片刻後,忽然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拋開了方才他做出的純良姿態,他左看看陸小鳳,又看看趙禎,隨後又擊掌大笑。
“你笑什麼?”陸小鳳問他。
“笑就笑,有些人自以為聰明,實則全數被人算計其中,我也笑有些人看著傻,其實一點都不傻。笑我曾經笑話過大智若愚這句話,也笑我今日發明一個新的詞,做大愚若智。”
他幾乎有些自豪的將這四個字說了出來,然後他指了指夏安然,“大智若愚”,又指指自己“大愚若智”。
說完這句話後他又發出一連串笑聲,顯然夏安然還活著,且還被大宋君王尋到的事實似乎給了他很大的打擊。
不過幾息之間,他整個人便頹喪了下來。
他乾脆也不做出一副恭敬姿態,而是選擇直接席地而坐。
當他將面上的表情放開後,他看起來比剛才成熟了許多,眉宇之間也多了一股深沉的味道,此人居然直到方才都還在做偽裝。
裝作一個驕縱卻並無心機之人。
他還成功了。
這一發現讓眾人心中驚愕,堂中面色不動的人很多,但是心中平靜的幾乎沒有,就在此時夏安然邁動步子越眾而出,他走到了玉天寶的面前。
青年的手微微揚起,他的手很好看,只是指尖有著怪異的紅痕,但是這無損於他的手很好看。
夏安然的指尖吊著一塊玉佩,他將玉佩遞到了玉天寶面前,卻沒有開口說話。
他雖然不說話,但是玉天寶卻好像能夠明白他的想法一般,他抬手接過了這塊玉佩,然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見他手指在上頭搓了幾下,這一塊玉佩的外層硬生生地剝落下來。
原先古樸質雅的古玉在脫離開最外一層之後,呈現出了其瑩潤的質地,這一差別並不亞於鐵和鋼之間。
雖然隔得遠,很少有人能夠看清這一塊玉佩上面到底刻什麼,但是不用看他們也知道上面定是刻了羅刹,這就是羅刹牌。
也只有這樣的玉才能配得上叫這個名字。
玉天寶把手中的玉看了又看,細細端詳數遍之後,卻將之放到了一旁不再關心,他反而抬頭看向了夏安然,“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夏安然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見他這樣的反應,玉天寶歎了口氣,“你已經不想和我說話了對嗎?因為我騙了你,因為我害了你,因為我想殺了你,”
他的語氣極其的輕柔,甚至帶著點委屈。
他這樣的精神狀態顯然有些異常,這使得在場的兩位以兄長自居之人都皺了眉。
若非被禁軍阻擋在後面,小皇帝簡直想上前把自己不省心的弟弟拉回後面去,靠那麼近,如果玉天寶突然暴起,他能躲得掉嗎?簡直胡鬧!
那一邊見夏安然依然不說話,玉天寶一把別過了頭,他似乎在回想著什麼,又像是有著千言萬語一下說不出口,整個人都露出了不悅之色。
見他這樣,夏安然便也在他面前盤腿而坐。
他坐下後,將二人的視線拉回了同一高度,見他這樣,玉天寶扭頭看他,他扯了扯嘴角,細細端詳了下夏安然的面容後,又看了看人群後被重重阻擋的趙禎面容。
隨後他笑著對夏安然說,“其實你和你的皇帝長得一點都不像”在場沒有一個人回答他,他也不在意這些。
玉天寶單手托腮撐在膝蓋之上,他的視線專注得落在夏安然的面上,眼神有些空茫“你比你的皇帝好看多了。”
這句話自然更沒有人會接他了。
獨自一個人唱著獨角戲的感覺並不太好,顯然,他不想這樣體會下去了。
於是他含笑看著夏安然,語氣十分輕柔“你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在你之前可是沒有人能活過我下的藥,你是第一個,介意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嗎?”
夏安然卻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他只是靜靜的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時候對我動手的?”
這個問題看上去為難了玉天寶,他足足思索了大半響,然後答道,“什麼時候啊,大概是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吧。”
他沒能在夏安然面上看到驚訝之色,有時有些不快。“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不喜歡你。尤其在知道你的經歷之後,就更加不喜歡你。”
“你說要和我成為朋友,你卻不知我騙你和我成為朋友,就是想要取代你的身份,”
“我自羅刹教叛逃必須要有一個庇佑,還有什麼庇佑能夠比大宋的世子更為安全的?而且羅刹教的主要勢力在北方,平南王府是南方,若無意外,他們一輩子都找不到我”
“若有疑問,即便他們找到了我,他們也不敢動手。”
見夏安然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玉天寶已經無暇去管他了,他此時沉浸在發洩的情緒之中,但凡一個聰明人,總是怕寂寞的,他們尤其害怕被不如自己聰明的人當做是蠢材,最即便知道這樣很愚蠢,他們還是會在每一次事成之後將過去的一步步計畫全盤托出,彷彿沒有這個瞬間,他們之前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一般。
玉天寶此時就是如此,哪怕他不是一個成功者。
但是在他看來,在夏安然的面前,他就是一個成功者。
因為他成功的算計了夏安然,準確的說,是算計了曾經的平南王世子。
正如玉天寶所說的,他之前所有的佈局都是想要取夏安然而代之的。
南王世子和玉天寶二人身形相仿,高度也相仿,內部的差異可以通過易容來彌補,但是生活經驗上的差異卻沒有那麼容易。
所以玉天寶一開始並沒有想要殺掉夏安然,他和夏安然說可以和他互換身份,讓夏安然使用他的身份外出遊玩。
所以曾經的夏安然為了達成目的便為他打起了掩護,並且給玉天寶最終能在平南王府的潛伏之路大開綠燈。
正在此時,就在眾人的注意都集中在玉天寶身上時,原本在他們視線範圍內同白錦羲纏鬥的葉孤城一個虛晃,腳下一頓便閃身而出。
他居然逃了,他居然以為他自己可以逃得掉?
不,劍神,居然會逃跑?眾人都頗有目瞪口呆之勢得看著這位名滿天下的劍仙以一種似毫不狼狽,甚至有些悠閒的姿態縱身自方才二人打鬥間為他可以造成的人群空洞處越出。
不知為何,白錦羲並未再去追他,反倒是靜靜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神情莫測,隨後他還刀入鞘,複入了堂間請罪。
趙禎揮了揮手,示意他無妨,當然也有不少人在此時心中暗戳戳記下了一筆,準備等合適的時候參上這位辦事不利的皇城司知事一參,在他們看來如今局面必須是皇城司資訊收集不到位啊。
他們怎麼會想到這一切都是小皇帝的任性之舉。
在屋內原本姿態悠閒的玉天寶在此時此刻歎了一口氣,他分明背對外頭,此時卻宛如看到了葉孤城之舉一般說道“師徒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見眾人瞠目看他的模樣,他只是笑了一下,“怎麼,我可有說錯了嗎?”
“哦,差點忘了。”他不待有人接話,看向了面色坦然的夏安然“其實他也不是我的師傅,是你的,”
“怎麼樣,小世子,教授了你足足五年的先生至始至終不曾看你一眼的感想如何?”
他又一擊掌,做恍然大悟狀“對了,不止葉孤城呢,就連你的父親,也至始至終不曾認出你哦”
他語帶惡意,“我裝作你的這一年多時間內,唯一發現我有不對的唯有你的小婢子還有乳娘……你可想知道他們最後如何?”
這位在他眼中有些軟弱的小世子面色卻絲毫未變,甚至抬眸直視他雙眼,問了一個在他看來毫無關聯的問題。
“玉天寶,你我分開後,你可曾派人來尋過我?”
他問出了一個陸小鳳方才已經問過的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沒有加更但是長長噠
現在同人有規定,不能寫原著劇情所以……卿本佳人奈何從賊沒辦法出了,哎,我也很遺憾啊
原著中那一段的機鋒特別厲害!
可能有沒看過原著的寶寶,因為文中跳過了大量原著,所以我來給你們解釋一下整個一條脈絡
利用發夜光緞帶當做門票發給武林人士,陸小鳳拿了幾根然後丟給老實和尚發(他懷疑老實和尚有問題)然後沒想到那一天拿了夜光緞帶的人遠比實際應該發放的多,而且全都是真的夜光緞帶。
於是這些人全都進宮了,為了看住這些人,禁軍統領派了大量的侍衛,皇帝身邊的守衛少了
南王世子穿上皇袍+王太監可以在宮中行走,他們不用帶太多人,只要搞定皇帝身邊知道皇帝在房間裏面的人就可以。
葉孤城在之前一直給人自己身負重傷的感覺,(他出場時候撒鮮花,最初陸小鳳以為他是掩蓋血腥氣,其實是為了反向思維,掩蓋他沒有血腥氣)所以葉孤城(替身)在和西門吹雪對決時候,西門拒絕和他打,約了一月之後再戰。
葉孤城(替身)達到了拖延時間的目的,如果按照計畫,他會正常和眾人出皇城,即不在場證明完美+成功引走了有可能制止葉孤城(真)的武林人士。
偏偏多了一個唐天縱,為報仇毒殺葉孤城,致使替身暴露,從而讓陸小鳳發現了不對。
按照原著時間線,陸小鳳趕到的時候真的只差最後一刻,(電影版不算)也就是說如果按照原計劃,皇帝就被殺了。
只要皇帝被殺,面上被劃花,哪怕陸小鳳等人趕到,誰敢說南王世子是假的?
這個計畫真的非常完美。
天外飛仙需要先起跳,原著中眾人調侃葉孤城輕功的時候談到。
原著中葉孤城的確逃了,然後被西門吹雪攔住了。
其實如果他真的逃走的話,中原皇室拿他沒辦法。
飛仙島的地位可能就是南海諸島,葉孤城(原著)身份應該算是外國人,所以對於中原武林葉孤城的資料來源有限,至於他為什麼不知道白錦羲……大概是南王沒把皇城司放在江湖裏頭吧。
古龍小說中,心境比招式更重要。
按照《陸小鳳》中武力值演算法,武林人士不是強到逆天的類型,總體大佬還是尊崇力的守恆定律的,而禁軍是北宋最精銳的武裝部隊之一,最麻煩的是他們是以軍陣以待,所以葉孤城可以逃,殺出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尤其在小皇帝做好了壓制武林人士的準備情況下。
沒想到南王世子是玉天寶吧!!哈哈哈哈啊哈哈之前我每次看評論區都有些慌啊!
按照時間線,銀鉤賭坊在決戰前夜後頭,所以此時玉天寶察覺到老爹的意圖先撒腿是有可能的。
而且我一直覺得原著裏頭,玉天寶把羅刹牌(假)輸出去很微妙。總覺得這是他脫身的方法。
只可惜他最後還是死了。
文中玉天寶第一遍說的是假的,第二遍是半真半假。
因為夏喵沒有記憶了,真相如何已經不可知(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