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悖論(修)

　　這些事情， 雨穗心知肚明，她看著沙沙，「作為已經被定為叛國罪的你， 冒險到這裡來是為了揭我的傷疤？」每段被未來人觸碰過的歷史都會被監控起來， 防止意外發生，當然也包括雨穗所處的這段。

　　沙沙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 「你相信我叛變了？」

　　「那你為什麼加入敵人的陣營？」

　　「哼，因為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不管是永恆城內還是永恆城外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為了保命我只能去敵人那裡獲得庇護。」

　　雨穗皺起眉頭， 「你知道了什麼？」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雨穗計算師。」沙沙說罷，目光轉向了客廳外面， 面無表情地說：「今天一天的時間裡，外面的沙發顏色和款式，還有整個公寓的裝修風格都發生了幾次變化。沙發先是黑色的皮沙發，然後是暗藍色的布藝沙發， 後來又變成了白色的真皮沙發。你原本未看完的書是《呼嘯山莊》，後來變成了《藝術與鑒賞》，書房裡原本沒有那台鋼琴。」

　　雨穗怔住。

　　「我做了幾次小變動， 第一次我回到良平五歲的時候，讓他的爺爺奶奶提早過世了，所以他不得不被接到父母身邊。身體不好，母親內疚， 自然對他百般溺寵，還有一個混世魔王一樣的哥哥在前面做榜樣，他的性格發生了變化；第二次我回到了良平回到父母身邊的時候，給他安排了一個鋼琴家鄰居，在前面的那些條件下，他的性格在藝術家的影響下又有了微妙的變化。第三次……」

　　「嘭！」是床頭的水杯砸落在地的聲音，雨穗憤怒地看著她，「你為什麼這樣做？」

　　沙沙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我在那裡進行的改動，影響到了之後你和他之間從相遇到結局的過程，你的腦子裡的記憶也隨之發生了變化，但是你毫無所察，因為那確實是你經歷過的。」

　　「沙沙！」雨穗從來沒有感覺如此憤怒過。

　　沙沙的手腕裡彈出了一小塊磁片，扔到了雨穗面前，「想想你為什麼憤怒，我的朋友。」

　　說罷她就打開了門離開了，她的門剛剛關上，又有另外兩扇門打開，穿著永恆城的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出現了。

　　「雨穗計算師，見到叛國者沙沙了嗎？」

　　「已經走了。」

　　工作人員立刻又消失在了門後。

　　雨穗還沒來得及看看沙沙丟給她的磁片裡是什麼東西，緊接著又一名工作人員出現了，他帶來了領導的口信，要求她立刻回到永恆城。這次是命令。

　　又一次回到了永恆城，這個封閉而單調寂靜的地方，換上了防護服，防護服的重量讓她有種每一步都異常疲憊的感覺，連呼吸都有些不太順暢起來。她步行著前往她的目的地。

　　「雨穗計算師，您還好嗎？」

　　「雨穗計算師，一起喝杯酒嗎？」

　　「天啊，您怎麼瘦成這個樣子？」

　　「雨穗計算師……」

　　「……」

　　穿著統一的防護服的居民們看到雨穗全都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對她的喜愛之情洋溢在面龐上。

　　永恆城內的居民基本都是從外界來的，基本上在永恆城內都有一份工作，最基礎的工作是城內建築維護，還有極少部分是從歷史年代裡來的，他/她們和這裡的計算師或者某些比較重要的工作人員相愛了，申請通過後可以將他們帶到這邊來居住，這樣就能接受永恆城的保護，就可以和他們一起時間同步白頭偕老。但這樣，跟隨著過來的人是要付出代價的，雨穗從來沒有想過要讓良平跟她一起在這裡生活，即便可能幾十年後他已經白髮蒼蒼，而她依然年輕活力得像一頭小鹿。

　　雨穗經過了一家書店，看到了書店老闆娘正在櫃檯後面發呆。

　　「夫人。」

　　「……雨穗小姐，好久不見，你瘦得好厲害。」

　　「你也瘦得很厲害。如果覺得無聊的話，讓貝克計算師帶你出去度度假吧。」

　　她笑著點點頭，大海一樣的眼睛裡卻滿是細碎的憂傷。

　　她是雨穗的同事貝克計算師的妻子珍妮，來自人類還未走出地球的遠古時代中的16世紀，比良平所處的21世紀還要久遠一點，在永恆城生活對她來說很辛苦，或者說在未來世界生活對從過去來的人來說很辛苦，因為想要接受永恆城的保護就不能再回到她生活的年代，她必須放棄她的家人、朋友，因為愛情而和一個未來人來到一個陌生的言語不通的世界生活，像個嬰兒一樣從頭開始，可嬰兒的接受能力很強，成年人卻很難。

　　更不用說永恆城是那麼枯燥的一個地方，這裡的居民每天都要重複一樣的工作，不能隨意外出，沒有鮮花沒有遊樂場，沒有明媚的色彩甚至看不到天空和太陽，電視播放的娛樂節目對她來說可能也很難理解樂趣在哪裡，太過便捷的高科技能幫她完成大部分的工作，還不能有孩子，她只能無所事事地等待著丈夫下班回家，愛情成了她的精神食糧。

　　可在這種環境中，愛情能持續多久呢？

　　貝克曾經跟雨穗訴說過他的痛苦，妻子的寂寞和對家人的思念讓他非常難受，他想讓她快樂，他抽空帶她去外面，去見識她原本不可能見識到的宇宙美景，去鑽石星，去寶石樂園，去見最奇幻的風景，吃最美味的料理，送給她外面的女人都渴望擁有的名貴物品，可她的開心總是很短暫，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又不願意讓她待在永恆城外面。

　　那時候雨穗不是很理解他在害怕什麼，現在她明白了，人一旦獲得了愛，感受到了那種讓靈魂都飽滿起來的幸福和愉悅，就會害怕孤獨和寂寞，無法心如止水地像個機器人一樣的生活了。

　　雨穗去了一趟世紀大樓最高層的辦公室，見葛歐拉負責人。

　　葛歐拉負責人是永恆城的最高負責人之一，也可以稱之為雨穗的父親，她體內有四分之一的基因是他提供的。葛歐拉是個非常和藹慈祥又不失精明的老人，曾經也是一名計算師。

　　「看看你的樣子，我的孩子。」葛歐拉立刻就從辦公桌後面起身，走到雨穗面前按住她的肩膀，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難過地看著她，「我知道這很讓人悲傷，但總是要走出來的。我不允許你再離開永恆城了，在我確定你恢復健康之前。」

　　「葛歐拉……」

　　葛歐拉打斷了她的話，重重地按壓了下她的肩膀，說：「你是永恆城迄今為止最優秀的計算師，所有人都信任你，都對你寄予厚望，你的肩膀上承擔著比情愛更偉大的使命，答應我，忘掉那段故事，把身體養好，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雨穗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放開她的肩膀，「你是否見到了叛國者沙沙？」

　　「是。」

　　「她跟你說了什麼？」

　　「說她改動了過去的事，讓……當事人B的性格幾次發生了變化。」提到這個，雨穗的拳頭攥了起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葛歐拉點點頭，「這個我們監測到了，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好在結果都沒有變化。這樣做的理由也不用去追究了，她已經加入了敵人的陣營，做什麼恐怕都是針對我們的，你要對她提起警惕孩子，她可能危害到你的生命。」

　　雨穗離開了世紀大樓，朝著自己的住所走去，一路被很多人打招呼，雨穗卻很難像以前那樣朝他們露出可愛的笑容，無法回應他們的熱情，雨穗感到很抱歉。

　　在路上遇到了歐雷芬，他是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但和大部分的計算師一樣冷酷。人們恭敬地喊他一聲歐雷芬計算師，他面無表情沒有絲毫回應，人們也不覺得受到了冷遇，尊貴的計算師和他們本來就不是同一類人。

　　兩人一起進入電梯，歐雷芬說：「你果然是個異類，雨穗計算師，你那豐沛的情感遲早會毀了你自己。」

　　「這句話你從小到大說了多少次了，歐雷芬計算師。」

　　「但你一次也沒聽進去。」

　　歐雷芬覺得雨穗的現狀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可以預測到了，她和其他的計算師不同，她非常受歡迎，是永恆城裡唯一的偶像，大概是因為她體內的基因有問題，所以明明是在同一種環境下長大的，性格卻和大部分的人不一樣，按照那些人的說法，她又清新又可愛，像這個單調的國度裡稀有的色彩，就像一個尊貴但親民的公主，所以獲得了國民的愛戴。

　　當然，歐雷芬覺得這是完全沒必要的，作為一名計算師，不需要浪費時間在人際關係上，他們的時間寶貴的很，多跟一個人打招呼就多浪費一秒鐘。儘管他得承認，有時候猝不及防被雨穗捉弄一下，確實讓人有一種奇妙的愉悅感。但這種感覺很危險，計算師不應該被太多情感牽絆，那會影響工作效率，外面的生命也可能因此永遠消逝。

　　雨穗和歐雷芬住在同一個樓層，到達後一人一邊分別進入了自己的住所。

　　四周一下子靜了下來。

　　雨穗站在自己的住所裡，卻像站在了別人家裡一樣無所適從，機器人管家咩咩用那冰冷的電子音歡天喜地地喊了半天，雨穗才回過神來。

　　她又坐在沙發上發起了待，任由她的話癆機器人管家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問東問西，一直到城內的大時鐘敲響。永恆城裡的時間幾乎處於凝固狀態，大時鐘是按照永恆城外的時間來報時的，外界一天時間又過去了，可永恆城裡只過了短短幾分鐘而已，難怪永恆城外的人會以為永恆城內的人是長生不老的，因為他們白髮蒼蒼的時候，這裡的人似乎還依然保持著年輕的模樣。

　　桐平該來給她送飯了，發現她失蹤了，大概會擔心的吧，他好像一直都很擔心她會自殺的樣子。雨穗突然想到。然後她又想到，沙沙改動了良平的童年從而改動了他的性格和人生的事，她將磁片拿出來，讓咩咩拿去放，牆上立刻就出現了一片投影，她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和良平，是和她此時腦海中的記憶性格不太一樣的良平和她的故事，從相識到相知，然後在婚禮當天死亡，她抱著他哭得十分無助。

　　故事結束了，然後又從頭開始了，又是和她此時腦海中的記憶不太一樣的良平和她的故事，從相識到相知，然後良平又在婚禮當天死亡，她抱著他哭得十分無助。

　　故事又一次結束了，然後又從頭開始了……

　　不可思議的是，無論良平的性格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他是高冷禁欲的，還是傲嬌彆扭的，還是清冷溫柔的，從他從麵包店前經過看到她的一瞬間，他就已經屬於了她。他對她的愛是他的性格被改變多少次都不變的炙熱純粹，以至於他們的故事並沒有非常大的差別，就好像只是同一個劇本裡稍稍添加或者修改了一兩個情節而已一樣，可無論如何添加修改，編劇卻殘忍地不肯改變那個結局。

　　雨穗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看著牆上放映的故事，她一遍遍地重複著看，一遍遍的感受裡面的幸福，然後再以絕望地看著他的死亡為結束。她哭得讓機器人管家發瘋，它衝到隔壁去找歐雷芬，歐雷芬就過來罵了她一頓，然後一臉僵硬地坐在她身邊，完全不知所措。

　　他能想到的安慰方法只有一個，他說：「我向上面申請進行S級修正，提前一步進入那個年代，在你進入後阻止你和那個男人相遇，怎麼樣？」

　　S級不是指修改的困難度，而是指修正帶來的影響程度，所有會影響到永恆城內人的記憶的修改都屬於S級，假設他去阻止了雨穗和良平的相遇，那麼不僅僅雨穗的記憶會消失，他們這些知道雨穗和良平的事的人關於他們的記憶也會消失，這段時間內他們做的所有事情也可能會因為原本不在的雨穗的加入而發生變化，所以這就需要進行時光燒錄，然後進行計算和申請後才能進行。

　　時光燒錄是能夠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燒錄保存下來，並且不會受到時間力量的影響的技術，這樣就能讓他們記憶發生變化後回過頭看看之前發生了什麼。這項技術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便捷。

　　如果是一般的永恆城工作人員，為了不讓他傷心而進行這種級別的變動很顯然太興師動眾了，申請也不會通過的，但是如果是雨穗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她是永恆城誕生以來迄今為止最優秀的計算師，她的計算能力和發現問題的敏銳力遠不是他們能夠相提並論的，她曾經在時空戰中拯救過人類未來三次，永恆城不能輕易失去她，她現在顯然無法工作，哪怕只是為了讓她回歸本心，進行這項S級改動也是值得的。

　　「不！」雨穗卻反應激烈地拒絕了，並且還對說出這種話的歐雷芬產生了一絲憤怒和敵意。這讓雨穗驀地愣住了，她突然想起了沙沙的那句話。

　　——想想你為什麼憤怒。

　　她為什麼憤怒？是因為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良平的命運被別人撥弄的感覺，有一種別人擅自動了她的記憶的感覺，就像自己的領地被入侵了，就像自己被掌控了，被設定了，憤怒而屈辱。

　　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問過葛歐拉的一個問題。

　　她問他：「葛歐拉，外面的那些人，知道他們的人生會被我們一次次地改動嗎？我們得到他們的允許了嗎？如果一個小朋友她本來有一隻心愛的小熊，但是被我們改動後她就不會擁有那隻小熊了，她會傷心嗎？」

　　答案是她不會傷心，因為她不會知道她曾經擁有小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