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不必這樣。"深泓沒有接受她的退讓。她這一步退得太過於大義凜然,讓他不敢接受盛情,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母親、她的姑母,就算不喜歡若星,也不會同意把正妻的交椅拱手讓給別的素氏。若星虛假的委曲求全,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宣城離宮不久之後就添了君念與君惜,深泓很快通過素將軍收攬盟友。每次太安王府的人來了又走,端妃就悵然許久,有時一整天不做聲。深泓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猜到:皇帝受寒之後的病情每況愈下。
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得到更多的支持,匯聚更多的力量。這關鍵的一刻,與他射落樹上的白花時相似,要當機立斷、一擊必中。
結果,他確實又一次拔得頭籌。
皇帝染上風寒晏駕,一紙詔書送到宣城。深泓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將整個帝國交在他手上。宣城三位落魄的貴族,一步躍上了天下頂峰。
端妃、深泓與若星都知道,艱苦的事情遠未結束。不,才真正開始。
秀王逃離京城,佔據北部叛亂。深泓與若星帶著大軍圍剿時,先皇的三個弟弟又在京謀反,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當時京城中只剩下已經成為皇太后的端妃。她親自領兵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皇太后清譽,提及劍師李惜今曾在宣城長居,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三親王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盡遭扼殺--其中有若星的堂姐妹。她們按部就班入宮,然而皇帝駕崩,選女們被遣嫁出宮。她們不幸散入三位謀反親王的府中。 深泓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只要我們兩棵就夠了。"
深泓看著她,無法反駁她的道理:她是個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她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先皇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后的頭顱。那時她也說過同樣的話:"妹妹,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妹妹,他已經死了,一張紙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懷敏皇后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秀王的胸膛。"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
這個決定留了秀王一條生路,卻讓他在一天夜裡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佔據了北部數郡。深泓得勝之初的一念之仁,換來的是漫長的糾纏不斷。
今日提起了秀王,皇太后又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只好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最終不得不把你放走的那個也殺死。何必費這波折呢?"
深泓安然道:"儘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叛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裡絕不能容忍血肉相殘。"深泓說,"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易於安身。
深泓緩緩地說:"太后似乎忘了,她們也是您的侄女。"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皇太後面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
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皇太后教訓。
深泓帶著期待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在這時候,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淒寒歲月的三人,彷彿各自獨立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皇太后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后。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皇太后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裡的那三個人。那個讓我們三人聯繫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
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只有一點讓我由衷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女子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