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第二章步天
秋分一過,飄風漸漸捎來寒意。因帝王臥病而浮躁的宮廷,已經沉靜下來。各處按部就班,未見與往昔有多大差別。
丹茜宮依然熱鬧。紅衣宦官、青衣宮女們不知從何處移來石榴樹裝點庭院。入宮覲見的平王恰好從旁經過,見花葉之間已有果實,不由得勾起心事,想到素盈立後至今仍然無子,悵悵地嘆口氣。
重陽將近,他來向皇后敬獻節日所穿的羅衣,特意起早。沒想到有人比他更早。丹茜宮中,一名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在講俏皮話,正是他的小女兒素瀾。她是皇后的妹妹,旁人沒有不捧場微笑的。唯獨與她年紀相仿的皇后素盈一臉嚴肅,不知又想什麼心事。
見父親入宮來,素瀾忙起身施禮,趁機使個眼色。平王便知時機不妙,小心翼翼向皇后說了幾句套話,越發覺得她待自己的態度比平日更冷淡許多。他硬著頭皮拿出重金置辦的羅衣,素盈只淡淡地說一句收下了。他又奉上另一件稀罕物品,稍稍有了底氣:"這原是要當作傳家之寶的,聽說宮裡需要藍緞,臣借這機會聊表心意。上年頭的東西想必更能闢邪。" 約在十餘天前,皇帝十分信賴的一名僧人說,皇帝起居之處需用藍色帳幔,取一個"攔"的諧音,方能將病魔驅散。為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宮中四處懸掛藍緞,甚至許多樹與石上,也纏了藍色織物。藍染一時成了京城中緊俏的東西,一月之間價錢已翻了八倍。
素盈向來知道父親性喜賣弄,沒將他洋洋得意的神情放在心上,也不覺得一塊邊角褪色的緞子有何稀奇。三尺寬的緞面一鋪開,她便為自己眼拙略感慚愧:上面無數流金溢彩的花朵,在一剎那盡數綻放,美得奪人心魄。花型不過寥寥數種,然而姿態各異,枝蔓縱橫繁而不亂。雖然上了年頭,仍可看出手法精湛。不難想像,當年這是一幅多麼引人注目的傑作。 秉儀崔落花識得貨色,向素盈道:"這是明元皇帝時,宮中鍼黹女奉旨所制。後來輾轉落到您祖母惠和大長公主手中。"她頓了頓,含笑道,"從上面,可以看到當時的整個宮廷呢!"她說得玄妙,素盈潛下心來細看,片刻之後暗暗吃驚:花朵雖然婉轉搖曳,排列位置卻似曾相識。
"原來是宮圖。"素盈一邊說,一邊指著青緞中央那朵獨一無二的紅花。"此處不是丹茜宮嗎?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紅花、白花是凝芳宮、凝華宮、耽翠宮。那些更小的花,無非是各宮各院--"說到此處,她驟然停頓,忽然想:為何妃嬪寢宮顏色有別。
崔落花見她僵住,輕聲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宮廷",只是"宮殿"而已。"一句話讓素盈無言以對,呵一聲:"如此蹊蹺的東西,倒值得仔細欣賞。"
平王自是知道其中奧妙,在一旁默默微笑。素瀾聽說此物稀奇,也湊上去端詳。素盈伸手撫摸那些交錯的金銀繡線,手指觸及的花蔓次第閃亮。她歎服完美的手工,指尖順著繡線挪移,忽然若有所感:"的確不是宮院,而是宮院的主人。原來,明元帝的後宮裡,也是這樣紅白花開,派系分明。"
崔落花說:"明元帝的第一位皇后年紀輕輕就因病仙去。第二位皇后之選,皇帝起初屬意於凝芳宮元妃--所以在這幅圖上,她是另一朵紅花。"
一向視事平淡的她,口氣中也充滿崇拜,素盈不禁對她所講的故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從皇后駕薨,凝芳宮不斷出事。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宮中數十盞燈次第爆裂燈花,嚇人不輕;更漏無端溢水;書籍圖冊原本好好的,轉身再看時,卻變成了無字無畫的白紙;香爐裡的香是按規矩添的,與其它宮院沒有差別,到了凝芳宮卻發出辛辣的氣味和可怖的聲音;夜裡脫下來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變成很難看的苔色。衣料的手感如昨,花紋、裁減分明是原先那一件,連細微處的針腳都一模一樣,唯獨徹底變了色……不論怎麼責罰宮人,怪事還是層出不窮。沒有一件事可以歸咎於無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為不吉利。漸漸又有流言說是先後作祟,人們開始懷疑元妃與先後之死有關。不過這個指控無法查證,不了了之。耽擱了兩三個月,最後冊立為後的不是元妃,是貴妃。"
崔落花指著繡幌上象徵元妃的單薄脆弱的紅色小花,說:"讓她宮中的燈花爆裂,更漏溢水,圖文杳跡,熏香變質,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陷害她更難。這些事務分掌在不同的宮司手中,但貴妃能讓他們一起發作。她不只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繡捲上所有銀色藤蔓的中心。"
銀白色的繡線已經不能像往昔那樣耀眼,但隨著她輕輕點觸,每一個角落裡的白色藤蔓都活躍起來,整塊青緞還是被它們牢牢掌握……素盈嘆了一聲:"既然有這種手段,何必舍易求難?"
"明元帝幼年失母,尤為憎恨後宮妃嬪相爭。假使身為候選的元妃在後位空懸時死去,可能會讓他將整個後宮裡的女人視為凶手,拋開她們另覓皇后。"崔落花不慌不忙地回答,"明元帝時常強調他最恨後宮當中有人死於非命。貴妃封后,三十二年後宮太平。這在素氏的後宮堪比神蹟。她的夫君與她相敬終生,她死後,眾臣議謚號時也備加推崇:溫柔聖善,恭敬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