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
謝震滿懷歉意,道:“正是不想讓娘娘看見,才叮囑他取下繃帶……好像是昨日與同伴玩耍時弄傷了。”
“是阿壽干的?”
“應該不是。”謝震笑道:“問他,他就是不說。這孩子打定主意就能藏得住話,很像他母親。”
“挨打的時候像他母親,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條長絹,為謝勝包住傷口,又說:“有一點點像他父親才好。”
謝勝見她言語親切,心中也不大畏懼了,眼睛滴溜溜一轉,輕聲問:“我父親會怎麼做?”一邊說一邊偷眼看謝震。
素盈抿嘴一笑,“唉,他啊,會不動聲色地讓小看他的人輸得很慘呢。”謝勝聽罷微微吃驚地看了看父親,看到他露出一絲苦笑。
素盈讓謝勝坐在她身旁,問謝震:“將軍近來還好嗎?這一次回京述職還順利嗎?”
謝震的神色不大痛快,說:“這幾年真寧做了幾件大事,很有點洋洋自得。”“榮安呢?”“榮安是外家婦,不便插手。況且真寧也不信任她。但榮安另有打算——她有個女兒,眼看長成了。”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宮?她還不如真寧這個小姑娘有創見。”
“再過一百年,也不過是這麼幾招。”謝震不屑,忽然見兒子目光炯炯,他忙道:“娘娘,這些話還是別當著孩子的面。”
素盈卻說:“懂事的孩子,自然不會亂講。如果不懂事,也不會把這些話當真——我們十來歲時說過的話,還有多少放在心上呢?”謝震頓了頓,回答說:“歷歷在目。”
素盈怔了一瞬,婉轉笑道:“這麼說來,將軍應該是個懂事的人。”謝震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想起別的,蹙眉道:“我擔心的是阿壽。他性格爽朗不羈,恐怕越來越不合當權者的心意。他年紀還小,恐怕會有危險。”
素盈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傷害阿壽,她沒有能替代阿壽的傀儡。”
謝震盯著素盈看了一刻,彷彿下定決心似的,問:“如果,宮中需要一個新的當權者,此人必須地位崇高不遜真寧大長公主,性格溫雅大度與真寧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寧排抑的貴族們服膺……”
“噓——”素盈豎起手指,用心聆聽。安靜的配殿中,謝震也聽到了蛐蛐的鳴叫。
謝勝難為情地從懷裡掏出小小的竹罐,立刻受到父親訓斥:“成何體統!”他委屈地想:“我怎麼會知道要來拜見一位娘娘呢?”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應,卻見她含笑問:“給我看看好嗎?”謝勝頓時放鬆了心情,歡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面前。
“你知道為什麼困在籠裡的蛐蛐會鬥?”她似是在問謝勝,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說:“困在這麼狹小的地方,以為殺死對方就能成為這方天地的主宰。為了爭奪這個缽,它們忘了世界是多麼廣大。”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視著謝震:“如果我們是蛐蛐,怎麼辦呢?跳出這個缽,在每個夜裡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嗎?”
謝勝察覺父親陷入了異樣沉默,明白這時一定要機靈地應對,於是天真地反問:“蛐蛐怎麼可能跳出缽呢?除非遇到一個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面還有一個世界,也無法出來呀。
素盈怔怔地聽著,半晌才說:“那麼,你能不能為我把這只蛐蛐放到庭院裡?讓我可以經常聽到它鳴叫。”謝勝點點頭,籠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門時忽然聽到她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空曠的殿中立刻到處迴響起她痛苦的喘氣聲。謝勝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父親竟然走到她身邊,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什麼樣呢?”謝震深深地凝著眉輕撫素盈的後背。
謝勝看得驚呆了。白公公點了點他的肩膀,他才倉猝地合上門,驚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見白公公坐在廊下,謝勝過去坐到他旁邊,一本正經地問:“請教公公如何稱呼?”
“小人姓白。”
“那位娘娘尊諱如何?請白公公告知,讓下官日後避諱。”謝勝老成地說出這套話,白公公笑眯眯地看著他,回答說:“娘娘諱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之盈。”謝勝靜靜地看著滿天星光,又問:“有件事請白公公賜教:為什麼我在宮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位娘娘?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住在這裡呢?”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難以總結。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她是一個……本來可以成為一段傳奇的人。”這回答似是而非,謝勝沒有明白,還想再問。
“噓——”白公公低聲說:“聽。”
蛐蛐開始唱歌了。
君側
歆兒拿起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張,蹙起眉說:“阿勝,你這字都寫錯了。”邊說邊把紙扔到謝勝面前。“‘天地不能兩盈’——這個‘盈’,‘又’字都寫成了‘乂’。”
謝勝的臉紅了。父親叮囑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應該分辯,悄悄地團起那幾張紙扔到瓷桶裡,一抬頭就看見真寧大長公主惡狠狠地站在門口盯著他。她慢慢地彎腰揀出一團紙,展開看了一眼,冷厲的目光立刻轉到謝勝臉上。“你父親跟你說什麼了?”
“家父沒說什麼。”謝勝坦然回答。這話一點不假,告訴他避諱的是白公公。真寧顯然不信,一言不發地俯視這孩子,想用沉默讓他膽怯。歆兒把他們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著問:“姑姑不是怕被我氣死,怎麼偏偏喜歡來我這裡生氣呢?”
真寧想到還有正經事,冷哼一聲放過謝勝,道:“夏狩已經籌備得差不多,請陛下定一個出行的日子。還有從員名單也要儘早弄妥。”
一聽夏狩二字,歆兒登時雙眼放光。真寧一走他就在紙上寫來寫去,不一會兒完成了一張名單,遞給謝勝看。
謝勝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跪謝聖恩。他再往下又看見父親的名字,奇怪地問:“陛下要家父隨行?”“打獵人多才熱鬧。令尊勞苦功高,又是難得回京一趟。你們父子倆一起去縱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兒眯著眼睛說,“你今天回家去告訴他,早點準備。”謝勝微笑著沒有回答。
歆兒悒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想帶去的人不一定能去得成?”他斜著眼睛看見謝勝的臉色難堪,笑道:“放心吧,這一次一定會照我心意。”
御賜雕弓讓謝勝興奮不已。他擦了好幾遍,又一次問父親:“爹,你參加過狩獵吧?是不是很激動人心?”謝震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說:“的確令人難忘。”第二次說:“常有意外收穫。”這一次謝震看著兒子說:“狩獵是很危險的活動。”
謝勝眨了眨眼睛,“爹放心吧,我不會貪功逞強的。”謝震慢慢地點頭說:“打獵的訣竅只有一個——眼裡不能只有獵物,也要往身後看看有沒有追逐著你的獵人。”謝勝張了張嘴,有些掃興地說:“爹,我只是一個小孩子。”
謝震愣了,旋即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你打獵的經驗和樂趣,應該由你告訴我才對。”謝勝聽了這話咧嘴笑道:“我不會讓爹失望。這一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狩獵。爹覺得呢?”
“我?”謝震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