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
芳鸞察覺到,今夜的事情十分蹊蹺。今日宰相去求情,說皇帝不為所動,說他明日可能就會被貶官。今夜,皇帝就暴病。
“一切都像陛下說的那樣啊……”芳鸞心中默默地說著,拿出一支匕首。
們吱呀一聲開了,她急忙將袖子放下,遮住了匕首。
“夫人,這些年辛苦你了。”琚含玄背對著月光,說話時口氣柔和。芳鸞警惕地看著他。他又說:“我有些事情與你說。哦,對了,明天是十五……這些事你會從聖上那裡聽到。出了這麼多事,明日你還是不要去宮裡了。”
“你果然一直都知道。”芳鸞微笑一下,握緊了藏在袖子裡的匕首,“可是二十年來一次都沒有阻撓。”
“我成全還來不及,為什麼要阻撓呢?”琚含玄淺淺地笑著說,:“如果皇帝對我的生活一無所知,一定會生出許多猜忌。讓他信賴的人,把我的生活點滴告訴他,定期讓他安心——這不是很好嗎?夫人,你辛苦了。這件事情再也沒有必要。有一段旅程,是屬於另一些人的。你站在自己的終點,自送我們吧。”
芳鸞立刻抖刀去刺他,他輕鬆地解開,反手一下打在芳鸞的後背。
只是那麼一下,芳鸞一點感覺也沒有,又回身去刺他,卻看見他手裡的長錐染血,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芳鸞這時候才覺得背上劇痛,難以置信地伸手摸了一下,滿手都染上血。匕首也失落在地。“夫人,不止是我從來不喜歡你。”琚含玄扶住她,面不改色地說:“皇帝也從來不喜歡你——他完全有能力殺死我,何必借助你的手?只是讓你以為自己很重要罷了……傻女人啊!”
“母親!”雲垂聞聲而來,看到了駭人的一幕,他的父親若無其事地丟掉長錐,目不斜視地走了。而母親倒在血泊裡。 “母親!”雲垂大聲叫著“來人”,卻沒有人來幫助他,
“沒人會來的。”芳鸞一聲冷笑,“你父親成心要我死。”
“怎會這樣?”雲垂手忙腳亂地為母親止血,那傷口不大,卻不住的汩汩冒血,無論他多賣力仍是於事無補。
“雲垂。”芳鸞看著這個焦急的孩子說,“逃吧……小心……別跟著你父親。”
她從來言語簡潔,連遺言也只這幾個字。太簡單了,以至於雲垂完全不明白他的父親和母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恨恨地帶著滿身鮮血,大步流星走到後院。
馬廄裡的馬已經都牽出來,琚含玄飛身上馬,小腿忽然被兒子拉住。
“為什麼?”雲垂第一次在面對父親的時候目露凶光。
“她是康豫太后與皇帝的心腹。”琚含玄冷漠地說,“二十年來,她活著的價值就是不斷地出賣我。”
雲垂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所謂皇太后的賜婚,所謂無上的隆恩,華麗地掩蓋著一樁背叛。“她是你兒子的母親,孫兒的祖母……不能放過她嗎?”
琚含玄看著哀傷的兒子,說:“我放過她,她也活不下去了呀!當我們離開,她變成叛臣的妻子,同樣只有死路一條。”他迫不及待地揮鞭為令,向追隨他的家僕與私衛說,“走吧!”又對雲垂道:“立刻上馬!”
雲垂愣愣地接過韁繩,失神地隨著這支壯觀卻毫無人聲的隊伍,悄悄地出了家門。
城門守備得過宰相的好處,宰相又有偽造的諭令,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琚含玄一家人逃生。遙望一隊黑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守備不禁搖頭嘆息,誰能夠想到,不可一世的宰相竟只是一場易碎的大夢。
城門剛剛閉上不久,又一隊人馬衝到城下,大叫“開門!”,為首的是個女人。
手背問她變不可以,拿腔作勢要諸般手續。那女人道:“我是榮安公主!手續全都有,你來驗吧!”守備一聽不敢怠慢,從城上迅速下到榮安馬旁。
榮安提起鞭子就向他劈頭蓋臉地打,口中罵道:“不知死活!琚含玄那等逆賊,你就放他過去。卻對本公主來這一套——趕快開門!”
守備既挨了打,又聽到她知自己開門放賊,哪裡還敢阻撓她,便又開了城門送她過去。
琚含玄帶著親衛一路飛馳,直到天色大明才藏身一座廢棄的農家小院中休息。他剛剛坐定,忽然有人報告說:“相爺,有追兵。”
琚含玄急忙問:“多少人?”
“約莫二三百。尚有二十里地。”
另有人道:“相爺,背水一戰,亦有勝算。”
琚含玄搖頭說:“此地空曠,再向南行。”說罷又領眾人上馬逃奔。虧他們的馬皆是良駒,一路奔行到黃昏時分方將追兵甩脫在百里之外。眾人尋了一處無人的山神廟,權且棲身。
琚含玄夜以繼日地逃,此時終於疲憊,不禁感嘆自己年老不支,想著就盤腿坐在神像下拄劍小憩。一下子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只是一些幻覺。知道金戈聲直刺耳膜,他猛地驚醒。
滿屋清涼山月。空氣卻是躁動的,蕩漾著他熟悉的血腥和殺戮聲。琚含玄見門上有個人影,提起劍去一看究竟。
大款們的一瞬間他就出手砍到了對方的肩膀,可那人完全不要命似的,忽然撲入他的懷中。
“榮安。”他喚了一聲,口中落下血來。
榮安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裡的刀上,一下子就刺穿了他的身體。她渾然不覺肩膀負傷,推著刀柄向前走了一步,刀鋒又向琚含玄胸中插入幾寸,他不由得退了小半步。
“那時候一劍刺死你,就好了。”榮安抬起頭,面孔在皎潔月光下蒼白如素。她直視他的眼睛,說:“可是一剎那,自私佔了上風——我不捨得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殺人凶手。結果,洵哥哥死了,信默死了,素璃死了……如果那時候就這樣做——”
她說著又向前,刀鋒直沒到刀柄。
“你也是可以殺死的。”榮安另一手放在琚含玄肩上,用力一推,他的身體就向後仰倒,“你的命不過一刀就能夠了結。如果早這樣做,就好了!”
琚含玄仰面躺在地上,仰視榮安冷酷的臉。那表情好像有點熟悉,像是她的母親。
“照顧榮安。”素若星在死前這樣說。
“我答應你。”他這樣回答,並且,真的照顧了榮安。
但是……
若星,其實正是這個意思吧?若星是個不懂得原諒的女人。他害她唄廢黜,繼而逼死了她。她不會讓他用照顧榮安來贖罪。
正是這個意思吧?無論他如何照顧榮安,榮安不會領情,不會多慮,不計後果。琚含玄看著榮安冷酷的臉,笑了起來:早晚,他將死在他無法殺死的公主手中。
若星真是個狠毒又聰明的女人……他看著榮安想,想不到他煊赫二十年,最終無法像一個宰相那樣死去。那麼,像一個男人一樣死去,也不算很差 ——至少他在殺死他的人臉上,看到了他愛過的人。
榮安一直冷冷地看著他斷氣。
她要求自己一定要這樣做,即使這場面讓她有點害怕。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笑得不肯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