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
誰知道不久之後,有人匿名告發,說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蠱,詛咒皇孫。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著人就到平王府上。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這天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當即愣住動不了——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場,說得出、說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當中各據一方,有些供著香爐,有些供著生肉死禽。
寺官們見狀面面相覷,從地上拾起木頭人偶,見背面被針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面被火燒過,已看不清面目,依稀可以看見上面有生辰八字。其餘的字看不清楚,“子”、“乙”兩個字還辨得出來。睿歆的八字當中正有“壬子”與“乙卯”。他們的臉色頓時沉下來,將木偶收起,也不同平王再多話。
“裝神弄鬼要做什麼?”平王怒極,三下兩下將泥塑木雕推倒,將神龕踢翻。平王妃聽見響動,披頭散髮從屋裡衝出來。
平王見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頭上還戴著古怪的冠子,不禁咂舌:“你這該死的老嫗發什麼瘋?”又憤憤地吼道:“作法招魂還不夠?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蠱是什麼罪?”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過八天她必死無疑。可惜不能為我兒手刃贈毒之人。”“你在說什麼?!”平王瞪著眼睛呼喝一聲,忽而醍醐灌頂,明白她並非詛咒睿歆。素盈的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張了張,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們,說:“大人們明鑑,這瘋婆子不是詛咒皇孫。”說罷再說不出下文:若是讓人知道她詛咒皇后,恐怕罪要再加深幾分。
寺官敬他是皇后的父親,私下說:“王爺應當知道,祝詛從不問動機何在,但一發覺便是死罪。恕下官們無能為力。”
平王急出一頭汗,想找素盈,卻被攔在宮門之外。他在宮門外苦苦央求的時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一件件搬出平王府時,引來不知多少人圍觀。這事很快就在京中傳開,人都道是平王府要以巫術將欽妃的胎兒定性為男,兼要謀害皇孫性命。
素盈聽說時,正在為阿壽挑選新衣料。一疋紗骨碌碌從她手裡滾落,鋪成一道錦繡。“怎、怎麼會呢!”她深知睿氏絕對沒有這樣的抱負,驚疑不定地問,“是誣告吧?”
素盈寫下心來,吩咐崔落花等幾個機智的女官打聽詳情。過了很久,崔落花回來覆命:“平王妃行巫術是真的,巫婆已被下獄。平王妃是誥命貴婦,暫被軟禁在府中。”素盈聽罷立刻換上朝裝往玉屑宮走去,到時卻發現,真寧不知為何先在宮中了。
皇帝知道素盈的來意,不等她陳情,就說:“此事自有國法,皇后在情法之間兩難,還是不要過問了。”一句話堵上素盈的嘴,她只得謙謙謝罪。
待到素盈告退,真寧才對父親慨嘆:“平王府與我們畢竟是兩家人,沒法同心同德啊。該不會前些天落水,就是被詛咒吧?”
皇帝掃了女兒一眼,沒有說什麼。真寧轉動眼睛又問:“皇后對阿壽也許是真情。可她身邊的人是聽她的,還是聽平王的話呢?發生了這樣的事,父親仍然讓皇后養育阿壽,是否不妥?”
“後宮雖有多位妃嬪,但讓她們養育皇孫,更加產不過去。”
真寧自告奮勇道:“父皇若不放心他們,我願照顧阿壽。”
“真是笑話!”皇帝輕斥一聲,“你自己還是個孩子。”
真寧不服氣道:“母親在我這個年紀,已生下大姐了,還不是好好地將她養大成人?照顧阿壽又不需我一人長出八隻手。在丹茜宮是一群人圍著他,到我那邊一樣是一群人圍著他,能有多少分別?”
皇帝爽性不理她。真寧討個沒趣,垂頭喪氣地告退,心想:素盈不過比她年長五六歲,也沒有了不得的手腕,看這勢頭竟然要穩坐丹茜宮之主的位子了。轉念又想:巫案從來沒有草草了結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寧人,朝中那一群新人也不會置之不理。且看他們怎麼鬧。
年輕的朝臣們剛剛除去宰相,還有喜悅。經此一事,他們忽然發現,皇后也是威脅皇家繼承人的人。她雖然沒有親手做什麼,但她的家人卻巴望著皇孫夭折。
他們對皇后素盈並沒有特別的惡感,可這件事必須重視。於是他們提出,為皇孫別立宅邸,挑選專人照顧,以免在後宮之中遇到不測。
李懷英已由左司諫升為左諫議。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並不是詢私廢公的人。他的職責是說出真實的想法和判斷。況且他一直知道,皇后幫助他,並不是為了天下正義。
皇帝有一天在昭文閣面見幾個臣子說:“皇后實在無辜。”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無辜的人啊!”李懷英說,“恕臣不敬,做一假設。倘若陛下百年之後,皇后成為太皇太后或皇太后。她家中有睿氏之流的親戚,為搏權勢不擇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嗎?”
皇帝沉吟片刻,說:“皇孫憑空遭人詛咒,恐怕惡氣纏身不宜小兒。封他為梁王,或許可以化險為夷。皇后本是統管後宮事務,眼下卻像皇孫的保姆似的,的確不妥。可記梁王移入東宮居住。精選身世清白、為人淳厚的宮人照顧。”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號,其中心意無需置疑了。
可是此事又引來非議:有人質疑——皇后年紀尚輕,欽妃有孕在身,兩位娘娘日後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號賜皇孫,他日又以什麼樣的封號匹配皇嫡子?請不要輕易為皇孫封王。
年輕的朝臣們此時才發現,他們只知道為這個國家保住“已有的”,保護皇帝的孫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有年輕的皇后在,就有人在等皇嫡子出世——一個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統的繼承人。
皇帝會聽取他們的諍諫,也會聽取別人的。皇孫封王一事暫且被擱置,對睿氏的處決則達成了一致——賜死。
全家人哭著收殮睿氏。平王邊哭邊道:“你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臨死可把我們全家都坑害了!”
整理她的遺物時,平王看見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裡不禁流淚,霍地舉起來就摔成幾瓣。丫鬟們連忙上前勸阻,卻聽平王哭道:“還尚什麼主呀!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意讓她得逞了!”
第四十三章 廢后
平王的預感果然成真,隔天便有一道聖旨,以睿氏巫案為由,削去素颯的蘭陵郡王封號,與盛樂王的婚約也告吹。盛樂公主心生怨氣,聽說東邊小國擾境,她請旨領軍前去禦敵,不願在京城中面對她父皇了。
素盈謀劃兩年的婚事化為泡影,不免大為沮喪。又聽說賜給蘭陵郡王的府地奴婢皆沒收,哥哥素颯搬回了平王府中。偏在這時,皇帝命皇孫搬入東宮內的永隆殿居住,為他挑選了保姆、女宮、宮女、宦官等一群新人。素盈心中淒苦,怎樣克制也難免形於顏色。丹茜宮中眾人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只有崔落花敢於直言。
“娘娘,與其讓眼淚矇蔽自己,不如趕快睜開眼睛,看看如今的形勢吧。”崔落花說。
素盈陰沉著臉默默地坐著。崔落花並不是第一個說這話的。幽馥剛剛落在香爐上,寧靜地望著素盈說:“你強把自己中意的三個人扭在一起,偽裝一個家庭,是無法長久的!你與睿歆,注定難以共存。”
崔落花說:“平王妃已伏誅,蘭陵郡王之封並非一定要褫奪,聖上卻藉機……娘娘今日可以依靠的力量,只剩下後家。聖上此舉用意明顯,是為正式冊立睿歆做準備,而要撇開娘娘了!娘娘要小心啊。”
“朝廷中有人為了正宮的權益,阻撓睿歆成為梁王。最希望睿歆繼承大統的你,現在卻變成了他的障礙。”如夢似幻的淺白色氤氳笑嘻嘻地說,“只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打消那些朝臣的期待——沒有皇后不就可以了嗎?沒有能夠生下皇嫡子的人,阿壽成為梁王就沒有障礙了。可憐的女人!”
“崔秉儀,你跟我來。”素盈說著站起身,走到她珍愛的櫃子前面,鄭重地取出一樣東西,崔落花立刻認出那是題著“步天歌”三字的青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