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
“是個叫做李懷英的書生。碰巧讓他夫婦遇上這樣的大事。”
不知世上有多少事情,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經意地轉折。
素盈思忖片刻,說:“京中還有幾個身世顯赫的年輕王侯,是睿洵的舊交,連宰相也動不了他們。相比之下謝震的官位不夠、聲望不夠,與庶人洵有沒有交情。兩個孩子送到他那裡,名不正言不順。不過,他一定不會拒人門外。既然事已至此,便從這一步另作打算吧。”
她恐怕說的陰晦,王秋瑩捉摸不透,於是又道:“待會兒寫一封信給你弟弟,說我拜託他悉心救助李夫人。並且轉告謝將軍,李懷英夫婦和那兩個孩子慘遭不幸,務必厚待他們。行善積德自有善果。”
王秋瑩一一應承之後,素盈笑道:“你還沒有去拜見聖上吧?不如現在與我同去。”王秋瑩訥訥地說:“娘娘睡時,聖上聽聞奴婢回來,已召見過。”
素盈“哦”一聲,又道:“你看聖上的精神如何?”
“奴婢過去對娘娘說過——聖上的‘病’不同一般病症,平日看來無事,一旦發作便要損壽,再沒有‘康復’一說了。表面上稍稍好轉,實則……連奴婢也難講。”她看了看素盈,道,“奴婢臨行時,娘娘說,家中若有好子弟,可帶來。奴婢這一次帶了末弟入京。”
“他的醫術一定不差。不知道為人處世怎麼樣呢?”
“舍弟在軍隊裡待過一段時間,為人老成,處變不驚。”王秋瑩微笑時十分自豪,“他與謝將軍是生死之交,娘娘一問謝將軍便知。”
素盈含笑點頭:“那麼改天讓謝將軍與他,還有那位李先生,一起進宮來見一見。”她說罷,又去懇請皇帝接睿歆兄妹回到宮裡。
她也知道,自己的這套說辭,皇帝就算不能猜到一字不差,也不會猜的相去太遠。而他的反應,也沒有與素盈的預計產生天壤之別。
“投奔謝震的府上了?”他的口氣有些不自在,“那麼就從謝府出發,去縵城吧。”
素盈嘆息道:“陛下不肯回心轉意,妾也能夠理解。懇求陛下讓李氏夫婦帶兩個孩子入宮,讓妾看一眼。不然妾無法安心。”
這一件皇帝欣然同意,素盈回到丹茜宮便叮囑王秋瑩,在信中提醒李懷英等人早做準備。
過了兩日,李懷英、王秋瑩的弟弟王鳴鶴同謝震一起進宮。馮氏因是帶病之身,不能入宮衝撞貴人。幸而她這兩天已將自己所知的斷斷續續講給李懷英,尚有些微小節含混不清,李懷英稍加聯想也不難明白。
皇帝仍不能下昭文閣,素盈便代為在衍慶殿召見他們,琚琚相與潘公公也在旁陪同。
阿壽來時由王鳴鶴抱著,一入宮殿就活躍起來,再不讓人抱他。他這時已能扶著牆站立,素盈就命王鳴鶴將他放下。
阿壽抱著朱漆柱子東張西望,一會兒盯著宮女與宦臣的衣服,一會兒又仰天盯著藻井看,彷彿全然不認得宮廷了。素盈在御座上看見他的模樣,不禁動情地脫口喚道:“阿壽!”
宮裡靜得可聞落針,她出了這麼一聲,阿壽立刻抿著小嘴望向她,認認真真地大量素盈。看了幾眼,他忽然向前走一步,嚇壞了周圍的人。李懷英離他最近,剛要上前保護,素盈出聲制止道:“且看看他的新能耐。”
阿壽穩住身體,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似乎對此非常滿意,飛快地邁開腿跑了兩步。眾人一片驚呼中,他大膽的新嘗試以失敗告終,“撲”的摔倒在地。
素盈命人將他抱過來,仔細看看他,柔聲說:“在這宮裡,跑得越快,摔得越慘呀!”阿壽的眼睛不住打量她,乖乖地讓她抱在膝上。素盈剛剛與王鳴鶴寒暄兩句,阿壽忽然在她膝上一蹬,一下子蹦到了旁邊的龍座上。眾人還沒來得及大呼小叫,他已舒服地趴在上面一動不動了。
琚相登時怫然不悅。素盈身後的崔落花急忙上前把他抱走,一邊抱一邊說:“這孩子倒是會借力!”素盈好像沒有聽見,看阿壽沒有傷到就微笑著讓人帶他下去,轉過頭又對李懷英與馮氏救護之功大加讚譽。
李懷英親眼目睹皇后如何對待睿歆,心放下一大半,便問幾時將睿歆兄妹接回宮中。素盈回答,皇帝已安排兩個孩子住在縵城。
李懷英聽說過縵城離宮淒涼之景與宣城不相伯仲,廢皇后素若星便是死在那裡。他不能相信,皇帝竟讓失去父母的親孫到那鬼地方。何況兩個孩子當中,一個才會走路,一個還在襁褓。
素盈早見識過這人的率直,就怕他當著琚相的面大放厥詞,忙道:“聖上當然會有更好的安排。我也會再央求他……可惜我笨嘴拙舌,詞不達意,恐怕要費些工夫。”她只是隨口找了一個藉口,李懷英卻當即道:“娘娘,草民有言,不吐不快。願以肺腑之言助娘娘向聖上進言。求娘娘頒賜文房。”
素盈想不到他又出花招。今日本是謝他,若是此時當殿斥責他,又失雅量。她當下笑了笑,命人給他紙筆,由他跪在地上胡亂去寫。
不料李懷英思如神助,筆翰如流。文才還不知如何,通篇的字跡已令人佩服。滿殿的人看得呆住,屏息凝神等他一紙文章。連琚相也默默地盯著他看。
不消片刻,李懷英大功告成,肅容將文章呈上。素盈只窺見是一篇長歌,還未看清楚,琚相就代素盈將文章接過來看了。素盈等他看了幾行,問:“相爺覺得如何?”
琚相將紙平放在膝上,眯眼看著李懷英冷笑:“看不出你這等無根無基的書生,竟敢寫出這樣的話!寫給娘娘看已是不敬,竟然想要娘娘向聖上轉達?”說罷向素盈道:“娘娘,此文暗諷聖上罔顧天倫,大為不敬。”
素盈愣了一下,不願氣氛弄僵,半開玩笑半暗示似的說:“讀書人滿腔正氣,的確偶爾會被人誤解。我看李先生深明大義,絕非無法無天之徒。何況相爺掌著讀書人的前途,他怎麼會在您面前大放厥詞。想是相爺誤會。”
琚相又是一聲冷笑。李懷英認得他是赫赫有名的宰相大人,卻不畏懼,昂然向素盈道:“草民一番赤誠,不敢連累娘娘。娘娘若是不願依樣進言,草民懇請娘娘將這東西轉交聖上。哪怕為此丟了項上人頭,草民也無怨言。”
謝震眼看他執迷不悟,與琚相定裝起來,輕咳一聲道:“李先生一腔熱血,不知宮廷規矩,萬望娘娘莫加斥責。臣等已耽擱多時,懇請娘娘容臣等告退。”
潘公公在旁邊看出素盈捨不得阿壽離開,於是在素盈耳邊道:“娘娘不如讓小人將這書生的文章轉交聖上。聖上向來虛懷若谷,定不會怪他秉筆直言。若是真能打動聖上,他回心轉意亦未可知。”
素盈想不到他也來摻和此事,然而她知道潘公公侍君多年,定不做無把握的事情,便讓他帶了文章去。
潘公公很快去而復返,說:“聖上召皇后娘娘、宰相與李懷英上昭文閣。”素盈見皇帝反應如此迅速,知道必有佳音。
果然皇帝在昭文閣上讚了李懷英的文章,又詳細問他的經歷。李懷英言談恰當,答必精要,素盈一見皇帝的反應就知道此人深得他青睞,因而笑道:“李先生這樣的人才不能效力皇家,實在可惜。”言外之意為李懷英求官。
皇帝卻沉默了片刻,問:“先生的文章灑脫不羈,難道也有心求官嗎?”
李懷英坦坦蕩蕩地回答:“人生天地之間,有才便可有用。有官無官實在不是能否效力天下的藉口。然而……”他頓了頓,大膽地提高了聲音,“朝廷授官向來挑剔不是國姓後姓,不能得到要職,兩家莠草亦可入花瓶,其餘秀木只能做柴燒。天下的讀書人嗎,早就憋了一股勁,每一個都渴望遇到一位慧眼的君王,讓他能向天下證明,良不會終卑於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