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是什麼讓她回頭?素颯深深地看著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極為清淡的口氣說:"人已負我。"
多少年來她篤信母親說過的話: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終需依靠一個男人。她不能選這個男人,能選擇的,不過是信賴那個最終成為她夫君的人。不指望他的愛,只希望他能給她堪當"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當那人緩緩地說:"我死後,你去選一座寺廟,為我誦經"時,她已經明白她其實什麼選擇也沒有。他自認為是仁至義盡、有情有義的安排,在她看來,正是最無情的一擊--原來他能為她安排的,就是將她拋出紅塵之外……
讓她離開這俗世就萬事大吉了嗎?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麼辦?父親呢?把他們留在新帝的宮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颯和謝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過且過,誰能保他們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來身為素皇后,沒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無牽掛,孤身一人,沒有深深在意的親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個俗人,有她的俗緣。她一離開這個位置,那些人就要受傷,更甚者,也許會從此消失。
他那樣一個在禪音裡尋求脫俗的人,怎麼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裡說,陛下,你的確為我著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你不是為我安排,是為你的天下、你的寺廟、你的兒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為,他不值得依賴。
"娘娘決心已定,實在再好不過。"素颯說,"娘娘的步天之旅,勢必要掃清障礙……" "我知道哥哥一向對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態度,實在讓人無法恭維。因其成事,反受其制--這是你我的意願嗎?"素盈說,"再說,徒有宰相之計,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幾個人出來。留心宮中動靜,什麼時候到了供出主謀的時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來。"
素颯心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擔憂,半晌才說:"此事若有失誤,凶險難擋。娘娘千萬保重身體。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對娘娘的身子寄望頗高。"素颯看著妹妹的腰身,一個令人腦熱的念頭不住在心裡鼓動:廢去東宮之後,素盈若是生男,皇太后之位真稱得上"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連哥哥也以為她有了身孕。她並不說破,卻道:"哥哥別太高估宰相對我的期待。我有沒有孩子,只對我們家重要。對宰相來說,要找一個聽話的孩子,實在有太多方法。"
素颯心中打個突,又問:"娘娘可否告知,進行相爺交代的事,還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輕飄飄地說。
一九生寒換玉妝。
冬至這天,皇后素盈帶領後宮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妝,自即日起改換清雅的淡妝。她將消寒圖分賜各宮,親自在所有圖上點染第一朵紅花。宮人齊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換玉妝。換罷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宮奉上自備的香脂,答謝皇后賜圖。素盈問在座諸妃嬪:"今年的消寒令是誰起的頭?"素璃回道:"抽籤抽中了東宮。妾身邊一個宮女斗膽填了,讓娘娘見笑。"素盈頷首讚道:"怪不得有小兒女態。換了你來作,定是別樣風貌。讓她上來受賞吧。"
素璃領著一名宮女上前時,眾人都端詳此人,覺得她容貌秀麗卻面生得很,竟是個無根基門路的宮女。那宮女向上叩頭:"奴婢宋之惠跪謝娘娘賞賜。"有的妃嬪曾讓之惠做過繡活,依稀知道這名字,便問她是否是從針工房調出的人,落實之後免不了詫異她竟在東宮出人頭地。她所填的消寒令,頗有改頭換面的得意之情,看來在東宮混得不錯。
東宮裡,心腹的、得力的宮女少說十人,遇到出頭露臉的事情從來是她們得好處,今日素璃卻特意抬舉一個新人……在坐的全是素氏,都知道素璃不會無緣無故向宮女施善,大約要利用這宋之惠做成什麼事情。她們動了心思,又細看此人幾眼。唯獨皇后素盈無動於衷,彷彿事不關己就毫不在意,只輕輕掃了那宮女一眼,含笑誇一句:"東宮裡真是人才濟濟。"說完問:"下一句消寒令該誰?"
欽妃回答:"是妾抽中。"素盈叮嚀一聲"好好地作",就把這事擱過,下令開消寒宴。看罷她的表現,眾妃嬪心道:皇后只介意東宮宮女奪了今日風頭,怕自家姑姑在九日後不能出彩,年輕人的這等見識畢竟遜色於其餘素氏。
同一天,皇家為朝臣在飛宇樓設消寒宴。本當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這回交給東宮去辦。素盈問起飛宇樓景況:"今日連詩作賦,起的是什麼題?又得多少佳作?誰領風騷?"在她身邊伺候的白信則回答:"題為'寂寒'、'梅'、'冰心',琚相親書孤梅詩並序,三題合為一作,百官甘拜下風。"素盈笑著點頭:"琚相出手自然獨佔鰲頭。你可將前面諸位大人佳作一一錄來,容我拜讀。"
信則得旨去辦,恰好看見先他一步下樓的宋之惠走在前面。之惠投效皇后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信則即是其中之一。他常覺此女懷機變之心、涉險之膽,兼有數年料理針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無家口之累,日後定生變故。信則與她來往格外小心,此時見了也不願照面,徑向旁邊迴廊柱後半掩形影。
滿面春風的之惠懷抱賞賜,還未走出多麼遠,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人來,嚇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來是結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問:"今日諸宮在此開宴,你怎麼走到這裡來?"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氣讓之惠頗感刺耳,不及為自己分辯就聽令柔又道,"姐姐入東宮時日已多,愈見信賴。姐姐為何還不申明我們幾人的事情?姐姐若有難言之隱,小妹自有唇齒,今日便等在此處,待東宮妃路過。"
"妹妹,東宮妃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之惠的神情頗為失望,低聲說,"沒人可以坐享她的信賴。我今日的風光,是拿往後的清白、性命擔著呢。我實在不想把你也拖下水--我知道你擔心自己生死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間。可是投效了東宮妃,一條小命夾在左右兩邊,更不好過。"
令柔眉宇間凝結的陰鬱略略緩和,誠心道:"我深知姐姐不是自私之人,隱瞞我們幾人的事情不說,定有緣故。姐姐須知行走宮廷沒有萬全之策,似我們這般卑末之輩,不過是以微薄性命賭個來日騰達罷了。眼看聖上性命堪憂,此時向東宮盡綿薄之力,日後便是新君故舊,自有好處。待到東宮得繼大統,我們再去自陳身世,豈不太晚?"
"這話怎可亂講!"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妹妹,你對事態的看法總是有差。當初素庶人願放我們出宮,你拿錯了主意。後來向真寧公主獻上中宮准條暗示身份,那小公主卻只顧著自己出宮盡興,對你示好之舉視為理所當然,往後不聞不問--你是不是又算錯了?今日還是交給我來定奪,妹妹不必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