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素盈順勢抬頭望了東宮一眼:他的目光還是她印象當中那樣,看向她時,帶著由衷的憐愛。宮中只有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過玉笛,心想也許哥哥說的是真的,也許東宮真的有一點喜歡她——這是她從前想也不會去想的事情,因為從前的素盈看不出她與東宮的未來會有何聯繫。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選她,但願他確實如哥哥所說那樣,有一些喜歡她……
想著,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罷又望了東宮一眼,見他神情和緩,分明欣賞她婉轉清麗的笛聲……
“果然聲聲動情——”東宮在她交還玉笛時,用很低的聲音讚了一句,“時常能聽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說了這一句,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與東宮妃的臉色已怫然不悅。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聲音吩咐,那架勢彷彿素盈仍是她身邊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禮,緩緩從東宮退出,聽到皇后向東宮說:“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勸你想仔細了。”
素盈聽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連自己都對這反應有點意外。
她出了東宮才昂起頭,寧靜的目光從一片雪景上掠過,忽然看見雪地中有個青衣宮人,遠遠地看著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麗媛。
素盈吃了一驚,欲要張口叫她,她已飛快地轉身逃了。素盈冷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苑深處,依舊走自己的路。
按祖上傳下來的習慣,被皇家挑選的女孩兒回家之後,家裡人不能問長問短,問多了減福氣。
這一天素盈回家後,家裡人只敢察言觀色,不便多問。偏她的臉色是最難捉摸的,只有素颯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軒芽伺候素盈換衣服時,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剛才……二公子送了一樣東西……”
素盈看也沒看,隨意道:“送回去吧——” 她換好了最後一件衣服,走出屏風,又是平常那個一臉淡泊的素盈。
軒芽為難道:“但……二公子送來那東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問:“是什麼?”
軒芽笑嘻嘻說:“是寫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說,小姐問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現在還在窗檯上呢。”
“什麼字?”素盈一邊問,一邊走到窗邊。
“小姐忘了麼?奴婢不識字的。”軒芽趕在前頭為素盈打開窗。
素盈一眼看見了窗外的雪上寫著四個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紛紛落地,露出青色的窗檯,她才把冰涼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氣。“還有別人看見這字麼?”
“沒人了。”軒芽老實地回答。
素盈點點頭,聲音若有若無:“很好。以後,二公子來,你不要讓他進來了。”
“為什麼?”軒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寫了什麼讓小姐不高興。
“我不想讓人說閒話——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親兄長。”素盈一邊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邊靜靜地回答。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話,即使連她的父親都瞧出端倪,她還是不願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話沒錯:她那二哥沒將她當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話,因為她根本不信,當那是無稽之談。可如今……
“還是不要見的好。”她小聲說著,把窗戶合上。
臘月十五一早,天濛濛亮,素颯在宮中交了班,便要出宮回家。
這天要迎東宮側妃入宮,雖用了一個“迎”字,但遠遠無法與東宮聘妃時的正式隆重相提並論,不過是一隊宦官帶一份皇家的禮物去女家,然後用兩個時辰把該做的儀式走一遍過場,將側妃接入宮中。
素颯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鄰近宮門處,果然見一隊宦官帶著煥彩斑斕的禮品正在宮門交驗憑證。為首的兩名宦官之一看見了素颯,卻把臉別往另一邊。
素颯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託過這名宦官,若是側妃之選定為素盈,請他在這時做個暗示。
他只是一貫小心慣了,才這樣拜託對方,其實他早已對結果十拿九穩。
但那宦官並沒有再看他一眼,驗過憑證就帶隊出了宮門。
素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輕輕發抖——也許是他看漏了,也許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麼?”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素颯回頭,看見東宮負手站在他不遠處。
素颯迅速定下心神,鎮靜地反問:“殿下又在看什麼?”
東宮沒有回答,怔怔看著那隊宦官的最後一個消失在宮門處。當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閃爍的星點光彩消失,宮門再度恢復冬日清晨的冷清,東宮的眼角眉梢也染了淒寒。一片淡淡的白霧自他唇邊溜出,素颯知道他又在嘆息。
“阿盈她會明白我。”東宮說。
素颯的心頓時被周圍的幽寒席捲,顫聲問:“臣……只想問: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麼?”
東宮點點頭,“西陵郡王的四女兒——是的,我親自選了她。”
素颯失神地望著他,喉中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你也該出宮了。”東宮黯然轉身。
素颯忽地提高了聲音:“臣斗膽問一句:殿下是不是因為宰相大人這一次力薦阿盈,才……”
“與他無關。”東宮的口氣飄忽,“你若不明白,就去問阿盈吧。”
素颯一路遙遙地跟在那隊宦官後面,看著他們的儀仗在十字天街拐向與東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來的下人冒寒等著,一見此景,便有幾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報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還有兩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隊儀仗一側,只待下一個路口揭曉答案。
素颯立馬在十字口,默默望著儀仗漸漸遠去。直到熹光初現,直到晨光將他的影子拖長,直到殘雪白霜染上金紅,他才輕輕抖了抖韁繩,渾身脫力似的,任由馬帶著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經得到消息,素颯去父親的書房時,素老爺還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颯無話好說,靜靜退出。
一旁有丫鬟問:“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麼?”
素颯沉默了片刻,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