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
他回到房中時,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來了,在他的桌邊看書。見他進來,她輕輕放下書,站起身望著他,眼中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傷感,甚至沒有一絲失望。
素颯看著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眼睛也是常常透著這樣無動於衷的冷靜,彷彿應該悲傷的事情都是別人的,傷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臉龐,確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親還魂。
“你的哥哥,是個傻瓜……”素颯說出這句話時,心分明在痛,可他說不清這是為了誰,“我在他身邊十年,可我還是不瞭解他……皇家的人,竟是這麼難懂——我以為榮安,是喜歡我的,可她並不喜歡。我以為他會選你,但他卻沒有……”說到此處,他眼中有一滴眼淚險些湧出來。他忙將頭仰起——可素盈還是看見他眼角處水光一點。
素盈眼中的冷靜融化了,想要裝作不在乎,將這件事付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著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時綻放的笑臉,這時卻不知藏到了何處,無論如何喚不出來。“哥哥也說過,東宮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有些選擇,雖是他親自做的,卻不一定是他真正願意的。”
素颯低下頭,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對你實說——這一次,我請了你義父幫忙。是他勸皇后別為難你……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問題,可是東宮卻沒有選你……他說你能明白。他沒有選你,卻說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著哥哥問:“琚大人這時候又想起幫我?連我,都覺得可疑。何況東宮。哥哥,請你告訴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麼交易?他可不是閒來沒事時喜歡熱心助人的人。”
“你義父與東宮一直不和,東宮甚至想過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籠絡東宮身邊的人,但是他覺得還不夠——他需要一個與東宮非常親近的人,非常、非常親近的人。”素颯說得毫無愧色,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東宮身邊,至於你願意維護東宮還是偏袒你義父,我不管,也沒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進入東宮,日後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辦法。現在……這一切都成泡影,說也無用了。”
素盈靜靜地聽著,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後,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義父。我沒有這樣的義父。”
“你若對他無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兒,他也未必放在眼裡。”素颯嘆道,“我從未為他出過什麼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唸著東宮,並非死心塌地為他效勞。你雖是他的義女,卻早與他不來往。至於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麼在意的棋子……這就是人說的宮中——”
“宮中無人,朝中無靠?你什麼時候學了爹爹最近的口頭禪?”素盈哼了一聲,取笑道:“堂堂東宮右衛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討不到一個人的歡心,天就塌下來了麼?!哥哥,你這樣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說:“我原以為,哥哥是與眾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裡還是為妹妹好。難道,哥哥終歸不過是素家無用的兒子,只圖挈著妹妹的衣帶步步高陞?”
素颯驚訝地張了張嘴。素盈不待他說話,便道:“哥哥才二十歲,文韜武略不遜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難道哥哥就再也沒有上進之路了嗎?”
“不准胡說!”素颯心裡一直怕她為落選之事想不開,聽她冒出一個“死”字,忙厲聲喝止。見素盈神色坦然,並無輕生的心思,他才松口氣,輕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氣。我自小在宮中陪伴東宮,看多了那些出入宮廷的權貴——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過就是一群……一群廢物!仗著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廢物不思進取,高官厚祿,飛揚跋扈。不管怎麼說,琚大人是有所作為才有今日權傾朝野,雖然很多人不服,但對他的功績無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後家子弟呢?……早該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邊聽邊搖頭:“單憑哥哥的才能,未嘗不能飛黃騰達——前面那些話,還是不要再想為妙。哥哥若是唸著母親臨終的囑託,從此死了送妹妹進宮的心,為我尋一位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素颯見她似乎絲毫不為落選難過,不禁有些驚奇:“阿盈,你一點都不傷心?難道你,從來沒有將東宮放在心上麼?”
素盈垂下眼睛,輕聲說:“其實,我那天回來就想告訴你:這事不成……東宮他曾經說過,他怕我留在宮廷裡,遲早會變得和其他嬪妃宮女一樣……他現在,還是不忍心要我進去。東宮他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遠也不要背叛他。”
二八章 赤馬·劫
慈明六年剛開一個頭,天下人人都預感到這不是一個好年景,注定多災多難。南國前些年出了一種奇怪的說法,說是“赤馬紅羊多劫難”,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慈明六年適逢丙午,人們口中不說,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讖語上牽連。
雖有上諭一道,禁止妖言惑眾,違者嚴懲,但世上最難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來就難以收攏惶惶人心,何況宮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裡,丹嬪生辰那天,她鬱鬱寡歡,獨自飲酒飲至酩酊大醉,不知一個倒霉的宮女如何衝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後宮之中責罰宮女並不少見,甚至有的宮女因不堪痛楚而自盡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准後宮妃嬪私自動刑。丹嬪錯手打死宮女引得龍顏震怒,念她曾經育有皇子,未加重罰,只在第二天將她貶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宮中損兵折將,又得這噩耗,無疑雪上加霜。唯獨素老爺得知後長出口氣,連說:“還好,還好!只是貶了一級而已。撞在這當口上,她那樣性子的人,還是退上一步比較好。”
二月初一,國舅家正設宴宴請皇帝,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又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
朝中頓時又亂了兩天:西國雖然立國日淺,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強馬壯便要伺機而動。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向來有常勝不敗之譽,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皇帝又一連幾天召群臣商議鎮守西陲之事。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這年冰河開封之後,地泉翻湧異常,宮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響,水質不及從前清淨。起先宮人們並未在意,按著規矩以藥石淨化井水之後就照常使用。誰知不出幾日,宮中妃嬪、宮人驟然病倒一大片,連皇后、貞妃及眾多選女也未能倖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著頭皮全力救護皇后及貞妃。選女們患病的太多,一時難以全數得到診斷,竟在七八日內暴斃十餘人。
星官夜測天象,稟報說星象不吉,主後宮亂。此時皇后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皇帝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連那些選女們,若是想要歸家休養,也一併允許,待星亂過去再迎入宮。皇帝此刻無心放在這事上,便讓她作主。
宮女出宮一事沒有人不願意,然而選女們各有心思,誰也不願在這當口離宮歸家。哪知不出十日,選女又有十人暴斃,竟像是有人怕她們不走,強行來攆似的。選女們見死者容色情狀都與先前中了水毒的不盡相同,只得紛紛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准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宮中小心度日。這一番折騰,淑文殿受教的選女只剩下二十來人。
素貞妃與她姐姐文妃十餘年來不參與宮中是非,日日緊閉宮門吃齋頌佛,彷彿看破紅塵似的。這次貞妃染病,也不急於康復,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將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拋下皮囊西登極樂。太醫用的藥她並不拒絕,然而皇后日漸有起色,她卻漸漸衰弱,終於悄無聲息地晏駕。她姐姐文妃見狀也不悲傷,把一頭長發一刀斬斷,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極寺出家,為皇家祈福去了。
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氣氛與從前大為迥異。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後宮,可她家親戚來來往往,多少都與皇家沾親帶故,各種消息不請自到,她耳中紛紛擾擾,還是那些與宮廷有關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