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戰事吃緊?”素盈心下一陣緊張:東宮十四歲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帶兵出征理所當然,恐怕反對的人也不多。然而陣前又不同於宮中,一旦他統帥西陲,可以輕易找到置素颯於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斬後奏也未嘗不可。
不是她過於多慮,只為身計、不顧社稷——假使東宮真的沒有其他企圖,區區西國,何至於讓他親自領兵?國中又不是沒有可以帶軍的將領。歷代太子掛名天下兵馬大元帥,不帶兵還好說,一旦實實在在把握兵權,謀權篡位的尚且不乏,掃除異己更是屢見不鮮。
“東宮身為儲君,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該擔心的人不只是她,還有他。
“確實……還需再細想。”他稍稍拖長的語調,流露出對這個話題的疲憊。素盈察覺他對東宮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鎖著眉頭在帳中慢慢踱了幾步,“征虜將軍戰死,蘭陵郡王擊敗西國還沒有多久,它又捲土重來。蘭陵郡王的隊伍銳不可當,再度交鋒也吃了虧。這西國,當真不可小窺。”
素盈走上前擁抱他,“不過是小小的西國,怎麼能夠難住想要轟轟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國與國之間的事輪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聰明在他跟前出謀劃策。信賴他,就是最聰明的態度。
她的奉承讓他“呵”的笑一聲,至少是對她短暫的滿意。接著他又問:“說些別的——丹茜宮這些天還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宮不會稟報動靜,但他似乎知道欽妃會按時傳遞消息給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隱瞞地回答:“平安無事。”他從來不過問她在丹茜宮做些什麼,這時候提起來,自然因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虧,她輕舉妄動難免正中某些人下懷。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請陛下寬心。”
“但願如此。”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說,你對淳媛的事情唸唸不忘,近來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來容易,壓下去難。如果不是你能夠巧妙解決的,就放過別碰。我不想再聽說你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現在。”口氣雖然不甚嚴厲,但話裡話外聽起來像是責備。
素盈沒有貿然回答,心中卻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從沒用“聽說”二字來旁敲側擊。今日驟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藉故質疑她的品行,讓皇帝再也不能裝作不知、不聞不問——朝中從來不缺聞風而動的人,但這反應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過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沒有什麼意義了。”皇帝看素盈臉色陰沉,不疾不徐地說:“假使日子太清閒,沉湎於無用的往事也無所謂。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該拿懷舊當消遣。”
這算是責備之後的安撫?素盈睜大眼睛望著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問他:他當真能夠把生離死別看得無足輕重?還是說,對他而言,忘掉一個他喜歡過的人,就像扔掉一張寫錯字的紙一樣簡單? ……可她問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兒,並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樣。”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靜,連語調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穩。
素盈暗暗腹誹: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實的他。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他們之間那些曾經曇花一現的繾綣笑容、纏綿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併葬送?
她心裡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會輕而易舉地把她忘記。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沒有他這樣灑脫的心態。
“察見淵中魚,不祥。”他無視她的感傷,繼續說,“你把宮裡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會惶惶不安,你自己也會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嘗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個想法似乎都被他聽見,他又說:“脫韁固然不好,韁繩勒太緊、揮鞭太急也非明智——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第一次聽他用這樣的口氣不加掩飾地責備,素盈垂下頭無言以對。
為一個虛幻的女人所說的一句話,她擔心他的生命,擔心得在眾人面前失態。而他擔心的,永遠是深宮中那些盤根錯節的隱秘和關係。
見她的神情變幻,他柔聲說:“今天哪兒也不去了,你歇著吧。”
素盈一言不發地告退。
然而“歇著”這種事情,在這時候決不可能。離開他的身邊,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佔據。她回到自己的行帳,沉下臉思忖自己的處境。
宮女稟報:“白公公求見。”
素盈從沉思中回神,不知他為何而來,但覺他來得正好,立刻准他進帳。
四九章 兄弟
白信則目不斜視,捧著一個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彈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時隨身帶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繩結何時鬆脫,回營地時已失落不見。“你沒有跟著出去,怎麼撿到這東西?”
“是白將軍拾到,讓小人送進來。”
素盈掂了掂手裡那一包鐵彈子,向信則笑道:“如果今天榮安公主在,他一定當著公主的面,親自給我送進來。”她攥著那個皮囊,不知不覺用了力,揉得起了皺。
“信則……”她微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把你調回丹茜宮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對你說了什麼?”
“娘娘的話一針見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則低聲回答。
那時她說:一個寧可與親弟弟假裝不和十幾年,也要呆在宮廷中的人,應該明白——他是個閹人,只有宮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裡有錢有勢、供著一位公主,在別人看來,他不過是個異類,是體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記得,白瀟瀟早幾年前就說過,白家的長子丟盡了父親的臉,應驗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連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還有誰會珍視一個微寒的宦官?
那時白信則屏息斂容默默聽她冷嘲熱諷。
素盈覺得她和這人有種微妙的緣分。她並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緣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讓這人站在她一邊。於是她當時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則在人前奉承,她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白家對她的所作所為人盡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為她把信則調回手下是為了折磨他,那他們正好可以順理成章地演一對仇人。信則只需要像對待信默那樣對她,就可以了。
聽了她的話,信則並沒有顯露出驚詫或疑惑,只是平靜地問:“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無動於衷地回答:“談不上恨不恨。我心裡,白家的份量沒那麼重。至於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賴,我情願試試。”
第一次嘗試是在皇極寺——素盈讓信則守著她的房門,理由是他做了一點雞毛蒜皮的錯事,罰站,順便守著她午睡,無論誰來驚擾都算在他頭上。那一次他果真沒讓任何人察覺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僅如此,期間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對皇后的舉動頗有微辭,他都有條不紊地一一盡數。
素盈還沒有信賴他,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第二個用得著他的機會。
信則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腳尖,慎重地說:“娘娘表率後宮,令各處信服。”意思是他並沒有聽到對皇后不利的話。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麼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