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
番外·心湖
早就聽說宣城的秋天,寒冷勝過京城的初冬。年復一年,積雪不化的歸霞山頂吹來冽風,光顧這座不大的孤城之後,留下無盡蒼寒才向帝國的中心遠飏。
沒有人喜歡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著晚霞,安靜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風雲變幻,自每一聲仿若山神擂鼓的長風呼嘯中,尋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颯颯風聲迷惑,也許是被夾雜在長草婆娑中的另一種聲響吸引,他走入草原深處,身影被高於頭頂的野蒿淹沒。
那天,他發現茂草隱藏著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風音草影中顫抖。
那天,他在那裡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著深泓,哀憐地問:“我讓你的願望實現,如何?”
深泓貪婪地聽著,忘了驚訝。在宣城他是孤獨的,離宮中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終日冷清。僅有的那些人總是圍繞著他的母親垂泣,不怎麼與他說話。他珍惜聽到的每一句話,願意忽略這少年稱呼他時,大膽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聽到的“殿下”。
“我讓你的願望實現。”青色的少年又說。
深泓輕輕伸手碰觸水面——水面本該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卻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來自龍宮的使者,還是棲息於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臉在他指端支離破碎,一道青色的陰影渙散成冰涼的粼粼波光。
“當你想要實現願望,再來尋我。”
耳邊風嘶沒有掩蓋青色少年細膩的低語,深泓繞遍湖邊,終是尋他不見。
無限晚霞向歸霞山西流,宣城離宮的殿簷擋不住它們的去勢,徒勞地在絢麗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這座日久年深的宮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陰影籠罩。
第一次踏入離宮,他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裡牽出回音,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這是一種新鮮的聲音。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像是誓不被這來自命運之神的嘆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從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異族傳來的佛教。深泓漸漸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風祈禱,盼望寒風將她的心願帶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裡不疾不徐地迴蕩。
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裡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星光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開房門,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嬴,過去和未來都用輸贏衡量。
“那……會是什麼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無可避免的角鬥在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邊摩娑他的頭髮,一邊親切地笑著說:“不用著急,我們等著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瞭解素氏,並不難。只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各自是什麼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后娘娘——我們等著吧。”
等什麼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內,他得到兩個兄弟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但他也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說什麼,正在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如果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