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七
深泓無聲地點點頭。風撥動幾步開外的湖水,嘩嘩的聲音像有個藏在水底的人代他開懷大笑。
他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期待端妃醒來,但也明白,她一醒來,必定會有另一個人永遠沉睡……
在端妃醒來之後就從離宮中消失的宮女,深泓當時記得她姓甚名誰,後來漸漸忘卻。他聽說,端妃迅速地判斷出那宮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後那宮女不知何時就無影無蹤。
深泓不問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該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虛弱臥床時,臉上也總是掛著嫻雅的笑容。當她日漸康復,笑容就更加充滿勝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帶著奪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將他喚至身邊,從袖中取出一管細細的青竹,大約兩寸長。“殿下請看——這就是差一點讓妾殞命的毒藥,它叫沉夢。”端妃拔開竹管,迅速在桌上點了一下,留下一顆晶圓的水珠。她的聲音聽起來朦朦朧朧,口氣卻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數滴,不消片刻就化為清淡的毒氳,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如是那時正在睡夢裡,則會死得毫無知覺。”
深泓盯著那顆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見它猶如有生命似的靈動可愛。一陣風來,它驟然縮小,頃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塊深色痕跡。
“這是最後一滴,一丁點的危害不大。”端妃揮動衣袖,將沉夢殘留的味道一揮而盡。“原先滿滿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這樣,娘娘怎麼會醒來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還是發問。
端妃也不大確定,遲疑道:“也許是因為……我以前有幾次也聞過這個味道,對它太熟悉,它傷不到我。”為什麼緣故聞過這味道?她沒有說。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還好端端地在這裡,那幾次定是有旁人沒有醒來。
她偏頭向深泓優雅地笑笑,“殿下記住這味道了?”
“記住了。”深泓收斂容色,鄭重回答。
端妃輕輕頷首道:“以後哪怕是夢中有這香味,也要立刻醒來!……但願殿下一生不須再聞到。”
深泓垂下頭,低聲問:“娘娘,你相信佛經所說的因果嗎?一切所作所為,必將付出代價。”
端妃默默地凝視兒子,神情冷峻。
“我還會聞到……那是那些沒有醒來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價。”深泓說。
端妃有點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來:“殿下,如果被這麼愚蠢的念頭束縛,戰士將無法拿起劍,更別說向敵人揮動——你要面對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修羅場,你該顧忌的不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而是還沒有死的。”
深泓沒有與她爭執。
事實上,當他在修羅場中勝利後,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帶回了宮廷。從此沉夢的香氣在屬於深泓的宮闈中飄蕩不散,仿若那個頑強的、最終入主丹茜宮的女人永遠不會消逝,時而在深夜裡徘徊,消滅那些覬覦丹茜宮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來,只是不斷在香氣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兒子們,以及懷有他骨肉的年輕女子。
那一次他覺得格外疲憊。
“芳鸞……”他的聲音瘖啞,“果然是那樣麼?”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質疑過芳鸞。
“康豫太后曾經教過奴婢,識別沉夢的殘跡。”芳鸞已經上了年紀,態度比年輕時更加沉著。“康豫”就是端妃的謚號。
“妾將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藥水浸過之後,見領口留下大片的痕跡。”芳鸞說,“想必有人用沉夢替換了灑在羅衣上的薔薇水。娘娘昏厥後……已經回天乏術。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這樣的事……”深泓悠悠地說著,眼前恍若看見美麗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著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國的諜人!妾沒有暗通南國——”她喊著喊著就昏厥不起,然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芳鸞回答,“宮正司儘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會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飄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這是她要的代價。”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鸞沉聲問。
深泓怔了一瞬,沒有說什麼。那天他走在宮廷中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可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丹茜宮。
裡面的女人依然美麗,宛如白晝中敢與太陽爭輝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時,她是坦然散發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顆。深泓凝視這個女人,她也無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後,深泓說:“香是用來敬佛的,絕不要讓我的宮廷裡出現惡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過一片陰翳,沒有答話。
可惜他挑明態度也沒能阻擋沉夢,它還是像噩夢一樣在深宮中飄蕩。
深泓確然在未來幾度聞到那縹緲的香氣,數次想從睡夢中掙扎醒來……卻沒能成功。儘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樣僥倖,也沒有因此喪命。於是他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香氳消散時死去。
“芳鸞……”深泓這一次連追問的力氣也所剩無多。
芳鸞的聲音依舊平穩,“淳媛娘娘的領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搖頭,“她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芳鸞看了看她的帝王,說:“可是沉夢的配方,後宮裡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嗎?深泓挑了挑眉頭。芳鸞見狀,從容道:“宰相大人在數年之前曾受託做過一次,他確實也知配方,但他並未陷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