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鼓樂,燔柴,宰牲。威嚴的皇帝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東宮睿洵。
素盈被東宮的明光甲晃得睜不開眼睛,微微收下頜、眯上眼,端莊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報她一臉寒霜。
他得知皇后願意在他們夫婦出征時暫養皇孫,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親自到丹茜宮,感謝皇后費心,稱頌她仁慈賢惠,為皇孫將會帶給她的麻煩表示歉意。素盈則鼓勵他勇往直前,預祝他旗開得勝,信誓旦旦地讓他對皇孫即將在丹茜宮度過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辭舉止無懈可擊,素盈一直含笑應對,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日後作史書時,這場面也能夠寫得很完美,稍加修飾就可以變成一段溫情脈脈的宮廷插曲。
遺憾的是,譜造真實的老天不像編寫史書的史官。老天不會用幾個曲筆把人與人之間修飾得盡善盡美、皆大歡喜。
炎炎夏日裡的出征儀原本就讓人心浮氣躁,而儀式的主角,天下兵馬大元帥、東宮太子睿洵,在這場面中自始至終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分肅穆的神情讓人看了覺得緊張,覺得他對戰局沒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對前途有沒有把握,一名領兵出征的將帥必須在他的軍隊之前表現出氣勢昂揚、銳不可當的鬥志,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他違反了這個規矩。皇帝面露不悅,似乎是對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表現有些不滿,又不便說。睿洵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變化。素盈察言觀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時,向睿洵低聲道:“將士之前,殿下為何憂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直到士氣昂然的大軍絕塵而去,他再沒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視著天地交接處,直到塵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見他背影僵直,心中覺得不安,走上前請他及早回宮。
他無聲地轉過身,眉目間忽然顯露出老態,像是就要被疲憊擊垮。素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攙,卻被他不露痕跡地避開。
素盈沒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覺他氣色反常,心頭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天回宮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 * *
起初皇帝只是有輕微的不適,連他自己也沒有當作大事。過了兩天情況見好,他就像往常一樣作息,上朝,退朝,與群臣在昭文閣議事,偶爾往丹茜宮探望皇孫。
不知是因為丹茜宮中添了一個呀呀小兒,還是因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復,皇帝來丹茜宮中走動時,神色比過去柔和安詳許多。但他不怎麼逗弄皇孫,平常也只是靜靜地看著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覺得他眼中隱約有一點點歉意,還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心存這種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榮安公主幾次三番求見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顧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著大肚子需要別人照顧,哪裡能管了別人的孩子。素盈不願把睿歆交給她,皇帝也當她無理取鬧,沒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夠讓素盈知道: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她選擇把皇孫放在自己身邊,代價就是有無數雙眼睛帶著偏見注視她,疑心她會對儲君的獨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卻彷彿不願助她。酷夏之中,宮裡有幾人出現類似中暑的症狀,數日不見復原,太醫院認為可能是夏癘。宮人大多記得往昔那場可怕的瘟氣肆虐造成的慘狀,一時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後宮以來第一次遇到宮裡爆發疫症,幸而身邊不乏出謀劃策的人,她採納眾長,將一切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皇帝讚許。
萬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這時候病了。
縱然睿歆平日活潑健康,怎奈皇后身邊近來人多而雜,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還是無意將疫氣帶入丹茜宮中,小兒本來就容易染病,終未能倖免。
皇孫年紀太小,太醫院診斷時不免加上幾分小心。他們行醫素來講究一個“中和”,這時候更加審慎,接連幾日用藥也沒見效果,從前機靈好動的睿歆還是整日毫無精神。素盈知道小兒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氣時靈機一動想起了王秋瑩,立刻命人將她召入宮中。
王秋瑩從宰相遇刺之後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醫為皇孫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議。所幸王秋瑩的醫術又有長進,至於熬藥喂藥,素盈又事必躬親,不消半月,睿歆就漸漸好轉。
皇孫在丹茜宮染病時,多疑的人自然以為其中有故事。但經這一番波折,再說到皇后對皇孫,人人都道對親生骨肉也不過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瑩協助太醫院醫治宮女,宮內疫病控制得法,漸漸消停,自此宮廷內外提起皇后便讚不絕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輕的皇后還沒有尊號。皇帝在繼位之初就按照傳統,被尊為“天皇帝”。因德行有虧而被廢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號,但皇后素盈卻沒有。於是由幾名德高望重的官員帶頭,百官上表請尊皇后素氏為仁恭皇后。
歷代皇后上尊號,總會找件事情當契機,冠上“孝慈惇睦,仁德厚載”等一套說辭,但歸根結底無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後族。素盈暗自猜疑,覺得自己的哥哥沒有捷報傳來,父兄勢力也不顯強盛,不知這些從政數十年、嗅覺比她靈敏的人,究竟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他們不像她這麼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後來,她不得不對這些人的遠見甘拜下風。
皇孫痊癒,王秋瑩功不可沒,素盈對她的醫術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邊多留一些時日。但王秋瑩每每見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頭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問個明白——娘娘近來是否還會出現入宮前的病狀?”她想知道素盈是否還是看見那個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隱疾,也會裝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戲,讓人以為她早就忘記。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瀾,在與姐姐以鬥酒為名交待心裡話之後,也必須忘記——素盈可以把她說的話記一輩子,但她必須忘記皇后不願讓她記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瑩在相府住了這麼些日子,還是沒有改變她的性情,要把她見過的病症弄個清清楚楚。
素盈對她的執著並未見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醫術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瑩不服氣,向素盈道:“萬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試一試。”
素盈正抱著已經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紅花逗他玩。聽了王秋瑩的話,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沒有一種療法,可以讓人不再做夢?有沒有一種藥,可以讓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殘陰險?”
王秋瑩答不上,素盈向她寬容地一笑:“我已想開了。人能容得下那麼多慾望,為何容不下一個幻覺?”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看著尷尬的王秋瑩,嫣然一笑。就算想要無視,她還是一直都在這裡,與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許在她這一生裡,只有這白色的窈窕身影會對她不離不棄。
有天素盈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