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聲問:“朕從前並未格外留意……她,與淳媛長得相似麼?”
素盈與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樣貌並不很相似。琚含玄不願貿然作答,沉聲道:“陛下見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兩日,皇家就開始慶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帶領親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預備十四那天的宴慶。
素盈隨父親同行,心中早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既無法歡喜,也無法拒絕,雖然置身熱鬧之中,卻只能冷眼旁觀。
飲宴所需的酒饌自有下人操辦,素老爺又忙著去宰相帳中拜見,素盈無事可做,在自己的帳中獨坐,一直坐到手足冰涼,才發現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帳外,避開忙碌的下人,獨自向遠處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團欒只差些許。一層縹緲的夜霧在遠處悠蕩,將風景都籠入朦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濕素盈的裙腳、錦襪,陣陣涼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綻放,白色花瓣薄得彷彿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著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瑩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聽草地沙沙作響,有人低語,隱約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輕笑一聲。
素盈驚疑轉身,手裡的花跌落在地,她也雙膝跪倒,口稱“吾皇萬歲!”
皇帝帶著東宮與兩名宦官、兩名衛士,也在月下閒行。
“夜露太重,起來吧。”皇帝說著,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邊的東宮笑笑,說:“我很小的時候,也喜歡把幾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為這樣看到的世界會變美麗……”
他捻著那朵花在眼前緩緩晃過,嘆道:“花不是一樣的花,世界還是一樣的世界。”一鬆手,那朵花飄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隨著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視著素盈的眉眼,溫和地問:“你是素盈?……抬起頭來。”
素盈應聲叩首,慢慢仰頭,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對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唯獨看清他這雙眼睛柔和寧靜,與她印象當中一般無二。
他端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夢囈似的說:“……眉眼都像……”聲音低得若有若無。
素盈不知他說她像誰,只聽出是稱讚,便微微垂下頭。
“時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個女兒家不該在外面流連。夏天……就要過去,夜太涼。”皇帝說著,向身邊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謝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聽東宮問:“你哥哥近來還好嗎?”
她回身望瞭望東宮,發現他猶有戀戀不捨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說幾句話。素盈忙避開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稟殿下,素率自從得到殿下保薦赴邊,一直兢兢業業,唯恐辜負殿下厚望……前一陣雖然受了傷,近來已好多了。”
東宮見她容色拘謹、對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聲音落落寡歡,素盈有些擔心,可是眾目睽睽,她不便多話,又向他一拜才離去。
然而她總覺得後頸暖暖的,不知是誰的目光始終落在那裡……
中元節的盛宴並沒有因為皇帝身邊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還有幾位素氏的貴族少女隨父兄一道前來,藉機拜見天顏。皇帝對這些少女一視同仁,素盈也沒有得到什麼特別對待。見這場面,素老爺雖然有宰相撐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與她不投緣,沒有選她,那麼誰也不能怪她。就算父親會嘮叨一段日子,終歸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節之後,貴族們將要返城之時,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禮物。
黃衫宦官並不避諱旁人,就在來來往往的貴族面前,笑吟吟將一隻徑約尺許的紅木圓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見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開圓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滿滿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帶著露珠,晶瑩透亮,香氣盈面。
禮盒並沒有附上隻言片語。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語,每個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第三三章 大婚
宮廷中的事情有時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暗示,眾人都已意會,不需更多口舌。有時又很複雜,用難以想像的繁文縟節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簡單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門道賀,素老爺儘管早料到事情如此,還是喜不自禁。
納後儀定於八月十三。素盈初聽說時,覺得時間太匆促。但皇家請期與民間不同,沒有商量的餘地。況且素老爺害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素盈早早進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眾命婦的督導下勤修苦練。
素盈其實不太明白皇帝為什麼選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見,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囈語,就讓她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私下將這場意外的相遇告訴崔先生,向她徵詢心中的疑問——皇帝對淳媛是否還有一絲惦念?
崔先生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那可是皇帝!他要考慮的東西很多。他也許會因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賞賜你許多寶貝,但不會為這個緣故把皇后之位送給你。在他決定之前,後位已經在小姐手中了,他不過順水推舟、平息異議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選,皇帝還能選誰?只怕他就是選了別人,也不長久吧!”她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有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得益於淳媛娘娘,他並不排斥小姐,似乎還有一些好感。”